荒雨读诗：一部“雪花文化”的微型辞典——读向隅诗歌《雪花飘》

新世纪诗典推荐的诗歌，总是自带诗典别具一格的胎记，这是其他许多诗歌平台难以望其项背的。向隅新入典诗歌《雪花飘》，就是一首“出新”“出奇”之作。诗题为“雪花飘”，当属传统咏物诗常见的写作对象。传统诗歌美学追逐者，常侧重于对雪的外形和美感进行视觉描写，并以此或托物言志，或情感迸发，写得多了，便没了新意。诗人向隅却别出心裁，以反常规方式写雪，通过现代主义“联想流”的手法，从文化、历史、情感等多个维度对雪进行解读，拓宽了诗歌的表现空间。诗歌以“雪”为元点，构成一部关于“雪花文化”的微型辞典；以“雪花”为辐射点，覆盖出一座“文化雪花”的“珠穆朗玛峰”。

“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人，和常人看到的物理意义的雪花是截然不同的，他看到的是“文化因子”，是来自于潜意识里盛放的精神形态的雪花。开篇“看到雪，我会想到/林教头”这第一个意象，飘来的即是富有古典文化美感的雪花。一如伊沙先生在推荐语中所说：“诗的一开头，便写到我心里去了——我想到雪，也常想起林教头，说起来还是施耐庵了不起。”是啊，“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下得正紧”“到晚越下得紧了”，景中有人，让我们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凄苦、矛盾和孤愤的心情，也为他酣畅淋漓地剜挑仇人心脏、夜奔梁山的最终选择而拍案叫绝。

紧接着，诗人的潜意识暗房打开了，便如陆机所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又如刘勰所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古今中外有关雪花的诗词、典故纷至沓来。“如果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是“雪莱式”的浪漫哲思；“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是刘长卿风雪归家时对温情的渴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是岑参送武判官归京看到胡天飞雪时，将寒冷雪景转化为温暖春景的新奇想象，是给予远行友人的一番慰藉；窦娥的“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锦，免着我尸骸现”的六月飞雪的誓愿，那是黑暗时代底层女性对“苍天在上”的最后求助……

联想如驰骋的骏马，哪里停得下飞奔的马蹄？诗人潜意识里“文化基因”不断迸发，作为读者的我，也进入到诗人的文化语境，无需“百度一下”。“程门立雪”是儒家的尊师传统；“西岭”是杜甫笔下“窗含西岭千秋雪”明净意境；“胡地”是王昌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边塞苍凉；“燕山”是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夸张画面；至于“千里万里”，那是毛泽东描绘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

这些，都还远远不够。诗人的文化宝库一旦开启门扉，仰取俯拾的皆是渗透文化芬芳的雪花朵朵。“梅花”，是王安石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或是吕本中的“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抑或是晁补之的“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萤光”是古代书生“囊虫映雪”的勤学苦读，也是《西厢记》张生的“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二年”的苦心与热望。“火炉”，应是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朋友小聚时暖意的欢畅。至于“鸿爪”，那就是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人生漂泊无常之感叹。还有“肌肤”，应是《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神人，也是《长恨歌》中“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杨贵妃。

还有呢，还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孤独，有苏武“饥吞毡，渴饮雪”的气节，还有卢梅坡悟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各有所短”的谦虚，还有子美夸奖友人女儿“冰雪净聪明”的气质不凡，还有民间谚语中“瑞雪兆丰年”的丰收祈盼……

这样丰沛的联想，哪里是刻意为之？这是厚积薄发，是“雪花飘”引起的一场头脑风暴，是以“雪花”为支点，撬起了个人潜意识、文化记忆的诗性空间。或许有人诟病诗人的才学卖弄，有人认为这是“掉书袋”的酸腐，也有人嘲笑这是“知识炫耀”低品位的咏物诗歌。但诗人向隅在后半部分一句“其实这些不是想的，都是雪的精华”，就点明这纷繁的“文化盛宴”是雪本身所承载的千年的文化信息，本身所蕴含的丰盈的文化精神。更为精妙的，是诗人有了自己天才般的创造性比喻，那就是“我们追逐着这一片和那一雪花，就像小学生在做一道连线题，连缀的答案在空中飘”。诗人将联想比作连线题，形象地表表明那些铺陈的联想，是“雪花飘”这题目本身已经隐藏着“正确答案”，文化人的思维可以条件反射般地连接早已定格的文化符号。之前“堆砌”一切，不过是“连线题”完成后交出的一张答卷。但更为重要的是，最后“答案在空中飘”还带给我们更丰富的思考，那就是在集体无意识的深邃夜空，我们还可以连缀更多的意象，还可以伸出手来，捧住更多更美的“雪花”。

这首诗还值得称赞的，就是体现了“有意味的形式”这一艺术理念。整首诗密集的意象罗列，宛如片片雪花飞舞；大量省略号的运用，每一个“点”都如一朵雪花，带给人视觉上的飘落感。这都体现了诗人独具匠心，使诗歌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我认为，这首写雪花的诗歌，在中国当代诗坛当是一朵不会轻易消融的雪花，不会是“昙花一现”的诗歌，轻易被人忘记。

（图片由Al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