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郁｜苏州考古博物馆——在地文明的空间叙事与当代诠释

张郁

苏州和氏设计营造股份有限公司总裁、总创作师，江苏省首批国家二级艺术创意设计师（高工级）。国内知名的策展型文博设计师，曾策划、规划、设计了近百个博物馆、主题展馆、文旅商功能区项目，获评中国设计年度人物、中国建筑装饰行业科技人才、姑苏宣传文化重点人才、苏州文创产业年度人物等荣誉。其在创作中率先践行文旅融合的理念，形成了“文化 +”“科技 +”的独特叙事风格，主创的博物馆作品获得过中国博物馆十大精品陈列、美国博物馆协会MUSE缪斯创意奖体验与沉浸式展览最高奖铂金奖、中国建筑装饰行业科技奖、山东旅游创新奖等，6个通过国家4A级景区认证，并在光影多媒体数字科技应用实践中积累了3项发明专利、12项实用新型专利。

▲ 1.服务大厅；2.源起江南展厅；

3.华章江南展厅一；4.华章江南展厅二；

5.我们的姑苏城临展厅；6.咖啡厅；7.户外社教区

项目名称：苏州考古博物馆

项目地址：江苏省苏州市越堤路321号石湖景区内

项目面积：3690m2

设计/施工团队：苏州和氏设计营造股份有限公司

在长三角城市群的文化版图中，苏州正以考古博物馆的建设书写着新的文化坐标。这座总投资1.6亿元的项目，承载着“十四五”规划中“让文物活起来”的战略使命，更以创新的展陈语言重构着江南文明的认知图谱。当我们追溯其建设历程，从2022年底的破土动工到2025年的落成开放，这座建筑面积达8972m2的专题博物馆，正在石湖之滨演绎着一场传统与现代的空间对话。

▲ 苏州考古博物馆主立面图

建筑本身即是首件展品

博物馆建筑由中国工程院院士、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东南大学教授程泰宁主持设计，巧妙融合了越城遗址的历史文化内涵。建筑造型以地景式场地设计和越城遗址出土的“石锛”和“钺”为设计原型，由大气奔放的三角形块面构成，营造古朴、沧桑、野趣的历史氛围。建筑体量不高不大，既有传统文化的内涵，又有简洁明快的现代设计感，创造出绝佳的视觉效果。夯土立面肌理暗合“大地之上”的设计母题，使这座建筑如同从遗址土壤中自然生长而出。这种“考古学式”的建筑表达，通过现代钢结构与玻璃幕墙的穿插，构建出时空交错的视觉张力。因此，如何将建筑特色、展陈效果有机融合在一起，是设计之初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

▲ 踏入建筑的那一刻，观众便融入其中

空间叙事构成博物馆的第二重语言

从建筑到展陈，延续了“破土而出”的设计理念，空间氛围与建筑特征充分融合，引导观众化身考古的“亲历者”，光与土的交织，带领观众进入参观情绪。

在步入展厅之前，一部漫长而丰富的苏州城市发展历史被“铺”设在了博物馆入口的廊桥之上—集中了多个历史时期，苏州遗址考古的不同规格墓砖，从这条路中我们“读出”的不是历史教科书告诉我们的社会发展阶段或者王朝更替这样的宏观历史，而是与古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城市发展印记。

步入展厅，观众首先感受到的是“破土而出”的时空序列。入口大厅高达12m的夯土墙面以真实的考古地层剖面为蓝本，通过材质转译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展线设计突破传统回字型格局。一层布局将“疏可走马”与“密不透风”相结合，局部融入中岛式展台，充分释放顶面空间，保留建筑光影质感。这一层的展览延续了地域文明的策展理念，更将江南文脉有序传承，有效解决了博物馆共性与个性错位发展的问题。负一层采用“考古探方”式的空间组织，将1200件（套）珍贵文物编织进完整的叙事网络，着重宣传苏州的考古发现成果，以及考古教育与互动体验的专题临时展览。在展场之中，我们希望参观者能够感受到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展览，更是一个探索的容器。

▲ 源起江南——苏州地域文明探源

从考古叙事中寻找地域文脉

苏州考古博物馆集中展示了苏州考古事业发展的最新成果，包括人类文化史、文明起源史以及城市发展史的漫长历程，以凸显博物馆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独特贡献。

一层基本陈列“源起江南——苏州地域文明探源”，以江河湖海的考古地理发展史、考古学理论方法和文物保护理念、考古成果叙事为主线，分为“江海共潮生”“手铲释天书”“考古见姑苏”三大篇章，讲述苏州文明起源、解读考古何为、梳理苏州历史文脉等核心问题。

考古叙事立足对本区域考古工作的产生、发展与成熟阶段进行全面阐述，对于以考古学构建本区域历史进程所做的工作与成果进行系统展示。博物馆负一层的“华章江南——苏州考古发现成果”陈列以时间轴为经，构成展览叙事主线，采用叙事主题分版块组合的方式，以社会、经济、文化等历史面向为纬，分为“文明溯源”“吴越新证”“都会寻踪”“海丝遗痕”四大篇章，构建经纬结合、重点突出的苏州考古叙事逻辑，以及考古工作者筚路蓝缕的艰辛历程。

▲揭秘江河湖海的变迁考古地理

文物遴选与阐释体系让每一件文物讲述苏州历史

作为一座集历史、科学与文化价值于一体的专业博物馆，苏州考古博物馆独特的收藏特点在于以各遗址出土的考古文物为主要对象。这些文物不仅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更是科学研究和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

苏州考古博物馆所收藏的可移动出土文物，主要来自各类考古发掘项目。这些项目涵盖了苏州地区从三山岛的旧石器时代到近现代的各历史时期，每一件文物都犹如一个个时间胶囊，封存着那个时代的独特风貌和人们的生活状态。通过细致的考古发掘，这些文物得以重见天日，并以一种更为直观、生动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

展品中超过80%属首次公开亮相，包括良渚文化玉琮、春秋青铜剑、汉代漆器等镇馆之宝。但博物馆并未陷入“唯精品论”的窠臼，而是通过陶器残片、建筑构件等“平凡之物”，构建起理解古代社会的物质证据链。在“源起江南”基本陈列中，采用“三重证据法”：以出土文物为经，以文献记载为纬，科技检测数据为支撑，立体呈现苏州地域文明的发展轨迹。其中“古稻田遗迹”的沉浸式展示尤为精彩——通过碳化稻谷的显微放大、灌溉系统的动态复原，将稻作文明的抽象概念转化为可感知的具象体验。这种“物-史-人”的阐释框架，既避免了考古展览容易陷入的器物罗列困境，又为公众提供了认知历史的多维入口。以各类搬迁的遗迹本体，精心复原考古现场的真实场景，尤以占地150m2、重近百吨的三国时期虎丘路新村1号大墓为最，仿佛带领观众穿越时空，亲身体验考古的魅力，这也是本馆最具重量级的一件展品。另外，通过复原地层剖面、古稻田地貌、石室土墩与春秋城墙微缩遗迹模型，以及展示考古工具和考古工作过程等创新手法，辅以丰富的展板资源、沉浸式的互动多媒体展示系统和出土遗物，构成紧密结合的展项，对遗存进行系统化解读，不仅让观众直观感受考古学的实践过程，更深刻理解这一学科的方法和深远意义。

▲ 咖啡文创空间

教育功能的创新拓展体现博物馆的当代使命

与历史、遗址、艺术、数字类博物馆相比，苏州考古博物馆以“专题文化综合体”为定位，其展览更加专业化、科学化，不仅是考古遗存的展示空间，更是一个集专题展览、公众考古、沉浸式研学为一体的公共文化服务空间，既全方位提升苏州考古遗址的保护利用水平，又全面融入江南文化历史发展进程，全程参与中华文明探源的构建。

通过展陈策划与设计，我们复原了考古地层断面图与考古发掘流程工作，可以清晰观察复原的堆积结构、层次、遗迹形状与分布范围的具体情况；设置文物保护修复室，透过玻璃幕墙，观众可以实时观摩专家的工作过程；甚至咖啡厅的菜单都别出心裁地融入文物纹样元素。这种“硬科普”与“软体验”的结合，打破了考古博物馆严肃刻板的传统形象。另外，在展厅之中分布着与考古学、苏州考古紧密相关的互动体验——AR考古模拟、数字拼图、趣味问答等装置，可让青少年在游戏中理解相关知识要素。

▲ 夯土，地层，探方，光影，依建筑之形分布

博物馆与城市的关系构成更深层的文化命题

选址石湖景区绝非偶然——这里既是宋代诗人范成大笔下的江南胜境，又是苏州古城水系的重要节点。建筑团队通过景观视廊的精心设计，使博物馆成为串联越城遗址、石湖景区、苏州古城的文化锚点。

作为江苏省首家专题类考古博物馆，苏州考古博物馆不仅顺应了考古发展的趋势和人们对历史文化信息的需求，更科学系统地展示了田野考古工作规程，阐释了苏州的考古遗址。与此同时，还承担着苏州市普及考古知识、传播传统文化的社会责任，通过举办讲座、工作坊、互动体验等活动，提高公众对考古学的认识和兴趣，是普及知识、解读历史、传播文化的重要公共文化场所。在向公众展示苏州考古辉煌成果的同时，苏州考古博物馆还将成为普及考古知识的课堂、严谨活泼的休闲场所、公众喜闻乐见的考古教育基地。

从更宏观的视角审视，苏州考古博物馆的建设折射出中国博物馆发展的时代转向：从“物”到“人”的观众定位转变，从“展示”到“阐释”的功能升级，从“殿堂”到“客厅”的空间重构。在这个意义上，这座博物馆不仅是对苏州考古成果的系统梳理，更是中国文博行业创新实践的典型样本。当观众抚摸夯土墙面的岁月痕迹时，当孩童在互动屏前拼接文物碎片时，当研究者在地下库房查阅考古档案时，这座建筑正在以不同的方式，完成着文化记忆的当代转译。正如程泰宁院士在建筑方案中所强调的：“最好的博物馆不是告诉观众答案，而是提出问题。”苏州考古博物馆正以它的空间诗学，向每位来访者发出关于文明源流的永恒叩问。

▲富有变化的展柜设计，符合文物成组展示需要，也使空间更为灵动

《中装》：您提出“博物馆作为媒介平台”的理念，强调空间叙事与跨界整合。在您众多杰出的博物馆设计作品中，最能彰显您将传统美学与新技术完美融合的博物馆作品有哪些？比如中国黄金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西馆等，在这些作品的设计过程中，您如何巧妙地运用新技术，唤醒那些深藏于传统之中的文化基因，让古老的文化元素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赋予您作品“喜悦”与“温度”，使其成为文化的载体，更是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

张郁：我始终认为博物馆是文明基因的活化场域，也是文化传播的翻译器。“博物馆作为媒介平台”的理念是我所倡导的，对文化传承方式的当代诠释，我们和氏的作品也都在践行和发展这一理念，但是它们诠释的维度不同、路径不同，所呈现出的形态和带给人的感知也就完全不同：第一类是像您提到的苏博西馆、中国运河文化博物馆、还有我们刚刚完成的苏州考古博物馆等，这些更侧重于通过空间美学表达对传统文化的当代注释，以场景感、舞台感的跨界空间设计理念将文化元素进行凝练，再通过艺术性的手法形成当代文化的再创作，让传统文化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第二类是更多的将数字科技手段与展览主题相结合，以剧本化、情境化的导演思维把文化背后的基因活化，像总体国家安全观宣教基地和光影河博就是很典型的案例，他们将深刻的主题通过数字化的手段进行具象的表达，在科技的交互里嵌入人文思考的触点，让观众在可知可感的叙事场景中进行深入的探索。第三类更侧重于文旅融合的打造，像黄酒博物馆，还有2024年世界佛教大会的《弥勒文化主题展》等，它们就是从文旅运营的角度出发，聚焦观众对于文化节点的传播需求，让博物馆也能够具有社交属性。

因此，我认为唤醒文化基因的关键在于搭建起历史与当下对话的桥梁。无论是借助空间美学，还是运用科技手段，其核心都在于触动人心，引发观众情感上的共鸣。真正的文化传承，绝非简单地复制历史的标本，而是通过现代设计，重新编织文化DNA的双螺旋结构，让古老的智慧在当代空间中自然地生根发芽，绽放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利用镜面折射扩展空间层次

《中装》：和氏创意大厦总部的设计以“风可见，水无形”为灵感之源，巧妙地将苏州园林的古典意蕴融入现代建筑语境之中，并最终荣获“金点设计奖”，堪称一场美学与哲学的完美交融。然而在将如此高度哲学化的美学风格从理念转化为现实的过程中，必然历经诸多局外人难以想象的创作和具体实施的艰难。请您为我们分享这座建筑“破茧而出”的过程，以及当您看到它最终完美呈现在眼前时的心境与感悟。

张郁：这个项目最难的是给“灵感哲学”找到工程解法，将哲学意境转化为建筑语言，本质是在虚实之间寻找锚点。如为实现“风可见”，我们测试了大量的材料，最后决定利用风铃片打造外立面，让无形的风化为有形的动态波光，赋予建筑外立面以灵动的生命力。表现“水无形”的挑战更大。如何不造水而传递出水韵？我们通过江南水乡的艺术墙面，与三维空间的实体船只进行结合，能够激发人们对虚实意向和时空流动的心理共鸣。这个转换过程需要设计师兼具诗性思维与工程理性，平衡写意与建构。

同样，在整个大楼内部的设计中，我们也一直秉持着跨界的思维。不局限于室内设计本身，而是将导演思维、剧情感与舞台感巧妙融入其中。走廊两侧以苏州街巷为灵感，将象征公司代表性作品的具象实物巧妙地布置成各具特色的主题铺面。这样的设计营造出浓郁的苏式美学生活气息，更赋予了空间一种叙事氛围。

两层创作院的大办公室亦是如此，以苏州园林为意向，将太湖石的形态转化为办公场景元素，利用“皱透漏瘦”的风格特质，满足实际办公的需求，让艺术性和功能性有机组合。诸如此类的灵感哲学的转译在整体大楼设计中有很多，这个转译过程是项目设计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部分。也正是这些跨界思维的转译才让最终的效果呈现出美学和哲学的交融，也才营造出了能激发文化共鸣的空间场域。

项目落成时给我最深的感悟是，让我进一步意识到文化传承的本质不在形似而在神韵。好的设计应该像砚台里的墨汁——既保留松烟古法的基因记忆，又在每一次研磨中产生新的层次。当空间能够唤醒使用者潜意识里的文化本能，当现代功能与古老智慧形成非对称的和鸣，这样的设计便完成了对传统元素的创造性转译，而非简单的美学搬运。

▲整面展柜的文物——以遗址为单位，成组成套地出现

《中装》：郫都区规划馆是以“天府水源地·电子信息城”为主题，通过数字沙盘和多媒体技术呈现城市发展脉络，设计这类作品是否必须保持一种全新的设计思路—既要“科技感”拉满，又要体现地域文化特色？您认为今后这类的设计项目是否会较多，将VR、AR、AI等技术更加深入的融入其中，如何避免风格同质化？设计时是否也需要“风可见、花可闻”的美感和触感？

张郁：我相信未来每个公共文化空间，都会有一场精妙的、独属于它的“技术赋魂”，如今这类项目正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然而，我们又该如何避免这些空间沦为科技公司的样板间？如何防止在运用数字手段时出现牵强附会的情况？又该如何避免因同质化体验的日益增多而导致技术体验疲劳？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与探索。

文化空间设计将经历从“技术嫁接”到“基因重组”的质变，而以下这3个核心认知也必将影响这场变革的走向：第1，技术使用必然更加深入，但方向在转译不在堆砌。VR、AR、AI会成为基础语言而非加分项，像苏绣一样，技术是针，文化才是执针的手，用技术怎样更好地贴合主题，转译内容，才是核心。第2，破同质化靠挖井，不是造湖。当下很多项目的问题是把地域文化当贴膜附着在技术手段上。真正解法是向下打井，找到那口连着地下暗河的文化泉眼。让文化基因走进数字编码，这样技术才能与文化呈现自然地融合。第3，感知需要突破视觉霸权。像你提到的“风可见、花可闻”的美感、触感确实是需要的，而且不应仅仅局限在视觉技术手段的应用上，更多的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技术都应与主题相融合，这种技术调动感官的机制能够让文化的感知维度从3D走向5D，也能够让不同的项目设计更具他们自己独特的气质。所以我想，未来的公共文化空间必定是“五感俱全的活文物”。未来的文化空间设计师也必将是数字时代的“文化造园家”。我们不再简单运用技术，而是以文化为墨，算法为笔，在虚实交织的宣纸上书写文明的新章。

▲临展空间展示苏州考古发掘最新成果

《中装》：在涉及数字化展陈与文旅融合的探索方面，您主导设计的“云观博”App将AR技术融入博物馆体验，科技如何能与传统文化的传播深度结合，是否是未来展陈设计的重要趋势？

张郁：在“云观博”的实践中，我们始终遵循“技术为文化赋魂，体验为传播造血”的核心逻辑。这个看似轻盈的AR应用，实则是经过三重文化耦合机制锻造的传播引擎。

第1 重耦合：空间计算激活文化叙事。我们为博物馆开发的“AR时空透视”功能，实现了动态空间锚定。当观众用手机对准一件件文物时，原本静止的画面会逐层剥离，穿越时空，透视出文物背后的文化故事，让技术成为解读文化的桥梁。

第2 重耦合：多模态交互重构文物语境。观众从佩戴的AR眼镜中看到的其实是我们为每件展品构建的“数字孪生体”，这些数字孪生文物不仅让文物活了起来，更重要的是，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的仿真影像模拟等方式，让文物背后的文化在跨模态神经网络中能实时交织，从此，文物不再是玻璃后的标本，而是可感知的生命体。

第3 重耦合：动态知识图谱赋能文旅消费。“云观博”最具突破性的，是打通了文化认知与消费场景的任督二脉。AR眼镜的点位内容可以潜移默化地将参观动线、文化消费节点、文旅热点有机融合，让数字化多维度的衔接文旅。

未来展陈设计的胜负手，在于能否建立“文化-技术-商业”的代谢循环，而AR眼镜则可以更好地实现“认知-情感-消费”的闭环，让技术真正成为文化传播的毛细血管，在精准滴灌中完成文明种子的代际传递。

《中装》：您负责的北京中国文化体验中心，通过“意境中国、风光中国、智慧中国、生活中国”的四大篇章，充分展现了跨界的整合能力，精彩地传播了中国文化。传统中国建筑所蕴含的儒家“秩序”与道家“自然”的哲学思想，是否为您构思中国文化体验中心这一宏伟命题的设计提供了宝贵的思路和灵感？

张郁：在中国文化的深层基因中，始终存在着2种看似对立却又相互滋养的思维脉络—儒家构建的秩序体系与道家追寻的自然之道。这2种哲学思想不仅塑造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精神骨骼，更在当代文化空间的创作中成为“如何用现代语言诠释东方智慧”这一命题的关键密钥。

儒家“秩序”对我的影响主要在文化叙事的结构性自觉上，这种思维给予当代文化设计的启示，在于对“精神结构”的重视，我们不再追问某个文化符号的视觉再现是否准确，而是思考如何让空间本身成为承载集体记忆的场域。这种结构化思维确保了文化传播的深度与系统性，使碎片化的文化元素得以在哲学层面重新织就意义之网。道家“自然”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创造逻辑的生态性觉醒，道家思想中“道法自然”的智慧，恰为现代设计理念注入破除窠臼的灵性。它启示我们超越对“形似”的执着，转而去捕捉文化精神的气韵流动。这种思维解放了创作边界，让文化表达从单向传播转向共生演化。

我想儒道思想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文化空间创作秩序与自然的辩证共生，这种辩证思维也打破了传统文化展示中“保护”与“创新”的二元对立，使空间成为活态文明的培育皿。这种思维转换带来的不仅是设计语言的创新，更是文化传播范式的跃迁。它让中国文化的呈现摆脱了器物层面的符号堆砌，转而构建起可感知、可参与、可延展的哲学体验场——这或许才是传统智慧给予当代创作者最珍贵的灵感馈赠。

▲ 草鞋山展示区域

《中装》：您曾指出中国室内设计行业存在“创新力不足”以及“工业化思维欠缺”的问题。作为行业领军者，您认为应从哪些方面入手来推动行业的变革与发展？例如，是否可以从设计的规模化、产业化以及科学化等角度展开？是否有您认为相对优秀的样板设计工程？

张郁：中国室内设计行业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蝴蝶——翅膀上虽凝着千年文明的华彩，却亟待一场破壁重生的代谢革命。

我们谈论“创新力不足”的实质是批判对文化基因的惰性消费；而“工业化思维欠缺”则暴露出行业尚未建立现代知识生产的底层操作系统。要解开这个双重困局，可能需要一场从认知范式到产业架构的全维度跃迁。而这场变革的本质是将设计从装饰技艺升维为文明操作系统。当行业中的我们以考古学家的严谨梳理文化基因，用工程师的思维构建知识体系，用导演眼光调度空间美学，用制片人的魄力整合产业链条，中国设计才能真正完成从“形制模仿”到“哲学输出”的质变。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室内设计”这个称谓本身都将被重新定义——它可能演化成“空间叙事工程师”或“文化生态系统架构师”。这既是对五千年营造智慧的致敬，更是对数字文明时代的应答。

▲复现春秋时期古城墙，溯源吴地文明发端

《中装》：当AI逐渐渗透到建筑设计的各个环节，您是否担心人类设计师的创意和灵感会被技术带来的“安逸”所束缚？在融合人工智能创作的过程中，您认为应该如何保持个人独特的设计风格和艺术追求，使设计风格既有科技的理性美感，又不失人性的温度与情感？

张郁：AI之于建筑创作，恰似苏州园林中的“冰裂纹”铺地——看似无序的碎片在匠人手中重组为新的秩序。我们正在经历的并非是创意危机，而是一场对设计认知的范式转移，主要可以从3个维度来看：第1，应将AI视为“逆向导师”，而非替代性劳力。真正具有生命力的设计思维，产生于人类与算法的碰撞——当数据的冰冷精确碰撞人类感性的温热，这种认知张力恰是孕育创新的最好场域。设计师的角色也正在从“形态创造者”转向“规则驯化师”，通过为AI算法注入文化基因、伦理判断与诗意想象，让技术成为当代美学的转译器，重构创作范式。第2，技术时代的风格独特性，不再是源于对工具的运用，而在于“数字留白”，即强调在数字界面、内容呈现或交互设计中有意识地保留一定的空白或未被利用的空间。我们倡导“半饱和设计法”正是这种思维的具象化——让AI处理前80%的确定性建构，保留后20%充满无限可能、不确定性给人类进行哲思与诗化。这种结合就像让AI算法模拟太湖石的水文侵蚀，往往能够雕琢出既符合科学逻辑又充满诗意偶然的设计形态。第3，真正的风格永恒性，必须根植于文明的源代码。站在文明迭代的临界点，我始终相信技术解放的是重复性劳动，人性守护的是那些不可预测却又无比珍贵的“意外”。当AI接管了建筑的“骨骼”，建筑师更应专注于培育空间的灵魂。真正的创作自由，始于对技术限度的认知，以及对人文价值的坚守。

因此，在这场人机共生的进化中，设计师的终极价值正发生本质迁移。从形态的原创者转变为意义的策动者，从空间的塑造者进化为体验的编剧者。我们正在见证的，不是创意的消亡，而是设计时代的升华，希望这种结合能让每个像素都沉淀着文化记忆，也能让每段代码都跳动着人性的脉搏。

《中装》：您认为“一名优秀的设计者应当兼具艺术家的创造力与学者的思考力，对自身以及这个世界拥有独立的认知和理解”这一观点是否成立？

张郁：我在设计中一直主张跨界思维和跨学科思考，就像当我们将文化空间视为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剧时，设计者的身份便自然从建造者转向了叙事者。所以我常会从电影、戏剧、舞台等方面去汲取灵感，打破创作的维度。如以导演思维去创造项目的“可穿透的文化界面”，让观众走进展厅的故事之中，成为叙事的一部分；以制片人思维去调度各方面的创造性，平衡策展设计中文化权威性与大众的传播性。还有像利用蒙太奇的手法进行空间设计的转译，用光影环境进行叙事情绪的烘托表达，这些手法都会为空间设计带来不一样的感受。这种跨维度的思维移植，本质是在重构设计者的认知范畴。当我们用导演思维解构空间叙事，用编剧法则架构文化节奏，用剪辑逻辑组织信息密度时，创造的已不仅是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允许观众自我建构意义的“精神片场”。或许在未来的文化设计者名片上，应该同时印着“空间编剧”与“体验导演”这样的复合身份——这既是对传统的超越，也是对设计本质的回归。

▲当阳光与地层碰撞，尘封的历史便跃然而上

《中装》：在当今城市更新项目的策划与设计中，是否应当引入类似意大利米兰“垂直森林”的创新概念？这样设计的城市更新项目不仅能够改善城市生态环境，还能为城市中的鸟类等动物提供栖息之所，与人类和谐共生，促进生物多样性的发展。那么，这类具有前瞻性的“绿色”概念项目在目前的实施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究竟是源于认知层面的局限，还是技术层面的挑战？

张郁：我想真正的城市更新不应止于物理空间的美化，而应成为文明基因的唤醒仪式。米兰“垂直森林”的生态智慧固然可贵，但中国城市需要的是一场更深层的文化代谢——既要修复砖瓦间的历史记忆，更要重构当代生活的精神图谱。

当前城市更新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层面的桎梏，而是文化主体性的迷失。大量“文化街区”沦为被仿古外衣包裹着的商业标本，这种将历史简化为建筑立面的思维模式，本质是对文化连续性的割裂。文化更新的核心在于激活集体记忆的“时空折叠”能力，打破文化失语的认知困局。同样，在数字化的角度，AR、元宇宙等技术手段的滥用，正在制造出新的文化断层。有的古城将整个历史街区数字化为“虚拟穿越体验”，却导致了真实社区的文化生态加速消亡。我们应该突破技术陷阱，实现数字化的文化祛魅，让数字工具成为连接古今的导体而非替代品。

当我们把老城区视为不断书写的羊皮纸而非需要封存的古董时，更新便获得永恒的生命力。如从记忆的维度将历史的影像植入、从生活的维度还原曾经的场景、从创造的维度将当代艺术有机结合，这种“文化活态共生”的模式，能够使场地文化得以持续生长而非静态保存，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也会让文化更新成为永续的创造行为。

当前城市文化更新的真正挑战，在于如何超越“保护与开发”的二元对立，构建具有自我进化能力的文化生态系统。这需要将城市视为可持续生长的有机文本，每个时代都应留下自己独特的注解。最好的文化传承，不是将历史装入玻璃展柜，而是让每个当代瞬间都成为未来的历史注脚。这种动态传承观或许才是中国城市文化更新的破局密钥。

▲ 户外模拟考古发掘现场

《中装》：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风格蕴含着极致的高雅与人文智慧。您如何看待目前风行的“新中式风格”概念？在当下的设计语境中，我们是否应当对中国传统艺术风格和符号进行更为深入的学习与借鉴，从而赋予现代设计更多魅力？在您众多杰出的设计作品中，是否有某一件作品在融合中国传统元素方面倾注心血最多、最具代表性的呢？

张郁：我想“新中式”不应成为设计界的文化快捷键。当下许多所谓的“新中式”其本质是文化符号的物理叠加，而非文化的化学融合，这种浅表嫁接就像给智户外模拟考古发掘现场，成为社教探索的新场所整体搬迁良渚时期墓葬，发掘时期文物原位复现，利用镜面折射扩展空间层次富有变化的展柜设计，符合文物成组展示需要，也使空间更为灵动观展者将看到密密麻麻布满一整面展柜的文物——它们以遗址为单位，成组成套地出现能手机套了个雕花木壳，看似古今交融，实则割裂了文化生长的根系。新中式设计的困境不在技法而在认知——当设计师只会从中国传统纹样里复制图案，却读不懂纹样背后的宇宙观；当空间摆满禅意茶席，却缺失了“茶禅一味”的生活哲学，这样的设计注定是文化的Cosplay，但“中式”背后的智慧才是应该被当代化的设计内核。

好的“新中式”应该是看不见“中式”的中式。如苏博西馆用现代钢丝结构悬挑出苏式屋檐的美感，用层叠光影艺术营造出太湖石的神韵；中国运河文化博物馆把古桥拱券结构转化为空间语言，虽无具象桥体，却再现了“水陆萦回”的东方空间美学。这才是对传统艺术风格的深度借鉴——不是搬运文化符号，而是重构文化语法。

当下中国设计需要的不是更多的风格，而是建立自己的叙事体系。这个体系应该像明式家具的榫卯结构—传统智慧是暗藏的榫头，现代需求是外显的卯眼，两者精准咬合才能承托起当代生活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