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发布时间:2025-10-19 09:26  浏览量:23

本文讲述的是晚清时节,江南名士章秋谷在苏州城的一段风流际遇。此君因对家中贤妻不满,动身往那烟花之地散心,不料在书场中偶遇妓女许宝琴,由此引出一连串吃花酒、摆台面、争风吃醋的琐碎事体。故事虽起于青楼,却不止于艳情,倒像一面镜子,照出那时节读书人的苦闷与世态炎凉。(苏州府,光绪二十年春,1894年)

正文:

章秋谷那日醉倒在花云香的轿子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轿夫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的响,混着轿外花云香坐的东洋车轱辘声,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恍惚记得方才在金黛玉家吃酒,方小松那厮硬灌他一大杯,自己竟莫名吟起“此时此景不沉醉,岂待三尺蓬蒿坟”的酸诗来。许宝琴那丫头坐在对面冷笑着,花云香却凑在耳边吐着热气劝他少饮。这苏州城的春夜,暖风里带着脂粉香,倒比常熟老家那间书房更教人心头憋闷。

就在三个时辰前,秋谷还翘着腿坐在余香阁的书场里。台上穿品蓝裤子的倌人正唱《探寒窑》,嗓子亮得似银瓶落井。那是花云香,新从上海来的红姑娘。秋谷今早被许宝琴的娘姨阿仙从客栈拖来点戏,原本只想敷衍,不料撞见这尤物。他当下写了四出戏要她与许宝琴合唱,两个姑娘在台上背脸弹琵琶,轮指合唱的摇板声如鹤唳入云。可惜许宝琴不领情,唱完《铡美案》便甩脸子先走了——为这事,后来在甘棠桥的香闺里,她好一顿冷嘲热讽。

其实昨夜许宝琴还不是这般光景。那时她穿着石竹罗衣,坐在秋谷请客的筵席上,替他挡酒时眉眼俱是柔情。方小松他们七个客人凑了十四块洋钱台面,秋谷另添六块,二十块银元哗啦啦倒在红木桌上,相帮喊“多谢”的声音震得窗纸响。宝琴夺过秋谷剩的五杯罚酒,仰颈饮尽时,桃腮晕红的模样倒真教秋谷心头发痒。谁知这乖巧只维持到二更天,待秋谷借了干铺歇下,朦胧间觉着有人替他解衣带,黑暗中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什么明干暗湿,到底苏州书寓的规矩也拦不住姐儿偷腥的猫儿。

若要追根溯源,这一切须从昨日晌午说起。秋谷在佛照楼客栈刚醒,阿仙就端着生炒鸡丝面进来。那面要一钱六分银子,汤头上飘着金黄的鸡丝。宝琴亲自给他梳辫子,象牙梳子刮在头皮上沙沙的响。这姑娘十六岁,眉眼像浸过水的芙蓉,却不知是真心相待,还是做惯的生意经。毕竟前夜在余香阁初遇时,她低头弄着衣角唱《白兰花》,眼风扫过来,秋谷便傻呆呆点了《朱砂痣》《琼林宴》两出京戏——苏州不同上海,点戏要当台吆喝,倒教全场客人都晓得章大少做了冤大头。

可章秋谷岂是寻常冤大头?此人单名莹,字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常熟。生得长身玉立,白面丰颐,胸中才学够写万言书,偏时运不济。十七岁丁了外艰(注:丁外艰指父丧),守孝三年娶个张氏夫人,却嫌人家性情古执无风趣。此番来苏州,明面上是游学,暗地里早存着寻花问柳的心。盘门外日本租界新开的马路,仓桥滨搬来的书寓,这些新鲜景致,倒比圣贤书更引他兴致。

但最根底的缘由,竟要扯到千年来的乌龟掌故。古人将龟与麟凤龙并称四灵,见九尾龟者可得富贵。谁知后世风气坏透,竟把乌龟当作骂人话。管仲设女闾三百是妓家开端,唐代教坊司头裹绿巾像龟头,这才引出“妇女不端,其夫为龟”的混名。秋谷后来在酒席上听孔伯虚调侃“内才短些”,猛然想起这典故,险些把绍兴酒喷在小松脸上——原来世上男子惧内如龟,古今皆然。

此刻轿子已到谈瀛里花家宅前。花云香搀秋谷下轿时,他瞥见这姑娘黑地银花缎袄下摆沾着泥点,想必是方才追轿子时溅的。秋谷忽想起晨间她唱《二进宫》时喉咙拔得极高,像根丝线吊着人心往上拽。这般费心讨好,不过为多挣几个局钱。就像许宝琴昨日替他斟酒,今日又嗔他另觅新欢,左不过是生意场上的手段。思及此处,秋谷推开云香递来的醒酒汤,歪在榻上苦笑起来。窗外更夫敲着三更梆子,苏州城的春梦,正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