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嫁错 为了将你娶到手,我可是费尽心机,连老天都在帮我 ”
发布时间:2025-10-18 09:00 浏览量:22
景安二十六年,十月初十这天,一场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倾盆大雨如猛兽般肆虐着京师大地。郊外那座承载着无数人对美好姻缘期许、象征着良缘永缔的姻缘桥,在汹涌澎湃的山洪猛烈冲击下,轰然一声倒塌,碎成一片残垣断壁。
端坐在喜轿内的宁雪滢,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她轻轻挑开绣帘的一角,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浩浩荡荡、气势恢宏的婚队,不得不改变既定的路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座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石桥,只能无奈地绕路而行。
狂风好似一头愤怒的野兽,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如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地抽打着仪仗所用的步障和行幕。雨线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帘,无情地淋透了那顶猩红的轿顶,打湿了随行的嫁妆箱笼,让那些原本精致华丽的物件都变得湿漉漉的。
这一行人跋山涉水,从金陵远道而来,历经千辛万苦,此刻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步履维艰,显得狼狈不堪。他们对京师周遭的道路本就不太熟悉,如今又遇上这疾风骤雨的恶劣天气,路上行人绝迹,想要寻个人问路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眼看着就要抵达预定的关卡——左安门,可依旧不见尚书府迎亲队伍的一丝踪影,仿佛他们被这无情的暴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轿外,侍女碧玉憋着一股气,对着湿漉漉的轿窗小声地抱怨起来:“小姐,咱们都快到左安门外头了,怎么还不见尚书府的人影呀?这也……这也太失礼了吧!”按照婚前的约定,无论仪仗哪一天抵京,左安门外都会有尚书府的人专程候着,以表重视。可如今,风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声响,路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呢?
宁雪滢并未应和碧玉的不忿,她轻轻舒展着清雅的黛眉,神情沉静如水,那姿态仿佛是四月江南烟雨笼罩下的远山翠微,恬淡静谧,姿容绝世。她心中自有一根定海神针,笃信尚书府的三郎李懿行,绝不会临时反悔,将她置之不顾。他们虽从未谋面,却数年如一日地通过书信传情,早已互通款曲,心意相印,这份感情在她心中无比坚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战鼓般踏破雨幕,自城门方向疾驰而来,马蹄下溅起的泥水四处飞溅。为首之人一身干练的侍卫打扮,坐骑鞍侧醒目地系着一朵硕大的、用金丝勾勒的大红绸缎花。他一勒缰绳,声音洪亮得如同炸雷,穿透雨声:“敢问,可是金陵来的贵客?”
不等宁雪滢探清来人的阵仗,随行的家仆已赶紧高声应道:“正是!”
那侍卫模样的男子微微颔首,迅速与身后几名部下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行人马分作两股,如两条灵活的游龙般左右包抄,将整个宁家婚队簇拥在中间,引领着向城门内行去。队伍行进间,有人熟练地在沿街的门户或墙壁上粘贴着象征迎亲的青龙帖子,那一张张帖子在风雨中微微飘动,仿佛在诉说着喜庆的消息。
冰凉的雨水无情地浸透了轿帘的厚重锦缎,丝丝寒意如小蛇般渗透进来,濡湿了宁雪滢嫁衣上精致的苏绣纹样。一股冷意从脚底迅速窜起,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了一下。
当车队穿行于一条幽深阴暗的长巷时,宁雪滢轻轻掀开湿冷的帘布,轻声问道:“碧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碧玉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幕,思索片刻后说道:“小姐,奴婢估摸着,怕是已过未时正了。”
婚嫁自古以来就讲究“晨迎昏行”,即便是千里迎娶,也应恪守这古老的礼仪。可惜他们一路翻山涉水,又遭遇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抵达京师的日子已比原定吉期晚了足足半月。眼前这群人气势汹汹,似是要直接将新娘迎入府邸,碧玉深感不妥,她轻轻拽了拽宁雪滢的大红喜服袖子,低声说道:“小姐,在另择佳期之前,咱们理应先在客栈下榻才是正经,这样贸然进去,怕是不合规矩。”
然而沿途的青龙帖昭示着一切——对方显然是要在今日将大礼进行到底,容不得半点拖延。宁雪滢望着前方因雨水而反射着微光的、纵横交错的小巷深处,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看这架势,府里怕已是宾客盈门,酒宴齐备。客随主便吧,咱们就依着他们的安排来。”
碧玉还是疑惑不解,皱着眉头问道:“他们如何能断定咱们就是今日入京?还预先备好了宴席?”
对此,宁雪滢心中同样存着疑问。但李家乃声名显赫的清流名门,最重礼法规矩,在这样的大事上,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或许,尚书府早就派人打探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行程,精确计算出了抵京的时日?只是……为何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李三郎的身影?一丝不安,如微小的水泡,在她心头悄然冒起,让她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浓墨般的乌云被狂风肆意地撕扯着,不断变幻着形状,雨势却丝毫未减,豆大的雨点打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仿佛是天空在哭泣。
长长的车队在古老巷陌的积水中缓缓逶迤前行,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直到喧嚣的人声和噼啪炸响的爆竹声穿透雨幕涌进耳中,宁雪滢才从恍惚游离的状态中骤然回神。她慌忙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红盖头覆在头上,眼前最后一丝微光被艳丽的红色彻底隔绝,她的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昏暗。
喧哗鼎沸之声自轿外清晰地传来,那是街坊四邻围聚在新府邸前,等着沾新人的喜气,顺便讨些吉利喜钱。他们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仿佛这场婚礼是他们自己的大事。
一声高亢的“迎——轿——”响起,如同号角般划破天空,两队伶俐的童男童女齐声欢快呼唤:“恭迎新夫人下轿喽——!”那清脆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紧接着,两名健壮家仆迅速展开长长的猩红毡毯,一路铺设至喜轿跟前,那鲜艳的红色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
府邸门上悬挂着金箔贴字、气派非凡的匾额,此刻却被巨大的红绸喜花装饰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方“永熹伯府”四个金钩铁划的大字一角,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府邸的尊贵与威严。
宁雪滢由对方请来的老练喜婆搀扶着,缓缓踏出花轿。脚踩在厚实柔软的红毡上,她垂着视线,步步拾阶而上,视野里仅剩自己鞋尖那对精致小巧、缀着珍珠的绣花鞋,那细腻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当那描金绣凤的裙裾提起,即将迈过府邸最后一道朱漆门槛的那一刻,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骤然拔地而起,如同长虹般穿透漫天厚重的雨云薄雾,激越婉转,仿佛在为这场婚礼奏响最热烈的乐章。紧随其后的,是宾客们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热烈贺喜之声,那声音震得屋檐下的水珠都簌簌落下。
眼前虽是隔绝一切的赤色,但宁雪滢的听力却在此时变得异常敏锐。周遭寒暄谈笑之声迭起,那腔调语气,竟像极了父亲——那位镇守在大同的总兵官,与京师权贵们把酒言欢时的情形。宁雪滢暗忖:看来今日府中的宴席,必然是权贵云集了。李尚书身居正二品户部尚书高位,人脉遍及朝野原不足为奇,但在如此恶劣的暴雨天里,仍有这般多的显贵亲临道贺,足以窥见李家在朝中根基之深厚、家主威望之隆重。
正当她心绪如窗外急雨般纷飞时,耳畔的祝贺声浪陡然间又拔高了几度,变得更加热烈亢奋,仿佛要将整个府邸掀翻。
紧接着,她那隔着一层喜帕的、朦胧不清的视野下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双云纹锦缎所制、精美绝伦的皂靴。那靴尖稳稳当当地,正对着她,仿佛在向她宣告着某种庄重的仪式即将开始。靴子的主人步伐从容,一步步走近,停在了她身侧一步之遥的位置。随即,一只修长的手伸过去,接过了司仪恭敬呈上的、那朵象征着同心共结的大红销金团花的一端,那动作优雅而自信。
宁雪滢的心弦蓦地绷紧,如被无形的手指用力拨动了一下。她知道,来者便是今日要与她共拜天地的郎君——李懿行。她的心中既充满了期待,又带着一丝紧张。
在司仪抑扬顿挫的唱喏引导下,宁雪滢伸出发凉的手,缓缓接过了红绸团花的另一端,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感受着这份即将开始的缘分。
一对新人在满堂宾客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喝彩欢呼声中,相携步入灯火通明的喜堂。在供奉着天地位牌、烛火跳跃的紫檀木天地桌前,他们一拜天地神祗,感谢上天的恩赐;再拜堂上高堂(即使未见人影,礼数周全),表达对长辈的敬重;最后夫妻交拜,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当司仪洪亮如钟的“礼——成——”二字响彻府邸内外时,一片更欢腾的笑声随之爆发。她被一群笑语盈盈的陌生女宾热情地簇拥着,引向了布置得奢华喜庆、红烛高烧的新房,那温暖的烛光仿佛在照亮她未来的生活。
新房里,触目所及,除了那张铺着百子千孙帐的雕花拔步床,其余桌椅箱柜,皆是成双成对、价值不菲的紫檀红木所制,散发着一种厚重而沁人的幽淡木质芬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沉淀和家族的荣耀。
因是远离故土的远嫁之身,眼前围绕着、嬉闹着祝福的宾客们,于宁雪滢而言皆如雾里看花,模糊而不真实。一股惶然无依的情绪悄然滋生,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来安放此刻的不安。指尖无措间,竟意外触碰到了一截坚实有力、肌肉线条隐约可感的手臂。
那是属于年轻男子的手臂,充满了力量和活力。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中羞赧不已,可她并未立刻松开,反而下意识地抓紧了些,仿佛那手臂是她在这陌生环境中的唯一依靠。
奇异地,那份因陌生环境而生的拘谨惶然,似乎因这微小的接触而稍微松动了一瞬。宁雪滢恍然想起了那些在灯下与李懿行书来信往的夜晚。纸上的文字虽无温度,可她分明能从那力透纸背、字里行间的关切与志向中,窥见一个温润知心、有抱负的君子形象,那形象在她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等到终于按仪式端坐在内寝的喜床上,经过象征多子多福的撒帐礼,喧哗嬉闹的女宾和童子们被喜婆一一笑着请出后,喧嚣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宁雪滢轻轻吁出一口气,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种面对即将到来的洞房时刻、更为隐秘和紧张的悸动又悄然攥住了心脏,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喜婆在旁含笑示意新郎官上前挑开盖头,那笑容中充满了期待和祝福。
当那冰凉的金镶玉喜秤秤杆,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轻柔地擦过她温润的下颔和挺直的鼻梁时,一股凉意无声地浸入肌肤,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下一瞬,眼前骤然一片光明,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
两臂粗的龙凤花烛吐出烨烨火舌,将洞房映照得亮如白昼。宁雪滢抬起眼睫,清晰地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她名义上的夫君。
映入眼帘的男子,丰神俊朗,有玉山将倾般的气度,通身一股浑然天成的冷峻与难以接近的贵气。颀长挺拔的身姿配上俊美到无瑕的容颜,恍若皑皑雪山之巅孑然挺立的孤松,仿佛不属于这红尘俗世,周身笼罩着疏离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可偏偏,他那双凝望着某处的眼眸,深邃如潭,天生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多情意味,仿佛藏着无数的故事。
俊秀的少年郎,宁雪滢在金陵并非没有见过,但风骨卓然如此、气度高华如斯,真真是平生仅见。双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她不由自主地低垂下螓首,掩住眼中的波澜,心中却如小鹿乱撞。
喜婆见此情景,抿嘴悄悄笑了笑,本想替这羞怯的新娘子解围,却好像适得其反地添了把火,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新娘子害臊了,新郎官哪,还不快主动些?” 喜婆笑吟吟地打趣,那声音中充满了调侃和催促。
那被称为新郎官的男子——卫湛,静立在花烛摇曳的光晕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宾客,目光沉沉地落在百子千孙帐上,不知是在看那撒满床榻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是在透过层叠的帐幔审视自己这位从天而降、尚显陌生的新娘,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察觉到洞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不动,喜婆赶紧奉上早已备好的两杯合卺酒,笑着又道了一句:“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那声音温柔而祥和,仿佛在为这场婚礼祈福。
宁雪滢伸手接过其中一杯琥珀色的酒液,那酒液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与此同时,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忽然俯身靠近。一股清幽淡雅的兰香气息,无声无息地裹挟而来,带着一丝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鬓角耳廓。宁雪滢只觉面颊上的热度烧得更旺——在此之前,除了父亲,她还不曾与任何外姓男子有过如此近身的距离,这种陌生而又亲密的接触让她既紧张又羞涩。
这对名义上的新人,在窗外依然轰鸣不断的雷雨声中,沉默地交臂饮下苦涩又甜蜜的合卺酒,又依礼剪下一缕青丝绾结同心。整个过程,竟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令经验丰富的喜婆都感到了几分微妙的尴尬,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在终于得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后,喜婆连忙道了一连串的吉利话,便如蒙大赦般地快步退了出去,将满室无声的尴尬彻底留给了床前这对陌生的璧人,仿佛在逃避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花烛芯子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脆响,在愈发沉寂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宁雪滢坐姿端庄,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膝上精美的裙料,心头一片茫然的手足无措。她甚至不敢轻易抬眼再看那近在咫尺的“夫君”,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陌生感将他们远远隔开,仿佛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感觉实在太不对了。
纵然是千里书信定下的姻缘,数年信笺往来,他们也该对彼此的音容性情略有所知才对。
她知道他满腔热血,在三千营中磨练,渴望有朝一日成为令敌寇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驰骋疆场,建不世功勋。他们在纸上也曾纵论古今,也曾互诉志向,分享过生活的点滴,互相鼓舞劝慰,那些文字仿佛是他们之间情感的纽带。可为何?为何当真人面对面时,竟是这般生疏漠然?生疏到连一个字都吝于吐出?仿佛那数年的鸿雁传书,都成了泡影空谈,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在这一刻破灭。
门外适时传来了催促新郎官去前厅敬酒的殷勤呼唤声,多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宁雪滢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瓣,再次抬眸望向花烛光影下,那个长腿交叠、漫不经心坐在圆凳上、神色寡淡的男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试探,轻声道:“郎君……快去前头敬酒吧。”
那嗓音甜软依旧,却因心底那份巨大的不确定而微微带上了一丝低柔而模糊的哑意,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安。
宁雪滢心头微急,打破寂静总需一人先开口,她只当他是生性内敛,温声提醒道:“雨势汹汹,郎君莫让宾客久等,该去前头敬酒了。”
宾客皆已随她父亲移步至迎客堂欢聚,唯独卫湛未动。修长指节在铺满流云纹织锦的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他这才缓缓起身,踱至床前,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定定落在她身上,沉得让人看不透丝毫心绪,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无形的压迫感袭来,宁雪滢只觉周身发紧,连带着那许多按婚仪该问出口的细节,全都堵在了喉间,让她无法说出心中的疑问。
门外的催促声已歇,宁雪滢鼓足勇气仰起明媚的脸庞,想问他在思忖何事。目光甫一相触,却恍惚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缕极淡的笑意。
浅若浮尘,却又带着几分难言的玩味,仿佛在嘲笑她的紧张和不安。
不及深究,肩头骤然一沉,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仰倒,跌进了铺满“早生贵子”吉祥果的锦绣罗衾之中,那柔软的床铺仿佛要将她淹没。
“呀——”
短促的惊呼戛然而止。
床边,那高大身影动了,左膝一曲抵在床沿,上身压下,将她困囿于双臂之间。宁雪滢慌乱仰视,只看到他轮廓流畅、如玉雕琢的下颌,那线条优美而刚毅。
窗外雷光撕裂长空,鼓掌声声喧沸——是府里请的戏班子得了宾客喝彩。屋内,桂圆、红枣滚落遍地,有几颗被她无意踹下了脚踏,蹦跳着躲到了桌脚,仿佛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纤细双腕被新婚夫婿牢牢擒住,动弹不得,一股惧意悄然爬上心尖。宁雪滢偏过头,目光飘忽:“郎君…意欲何为?”
他竟打算此刻便行周公之礼么?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
卫湛如蓄势待发的猎豹,俯身笼罩着身下的小鹿,依旧不发一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误入迷林的、肢体散逸幽香的、已然待宰的小鹿。
此刻的宁雪滢,大抵如此,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鹿,在这陌生的环境中陷入了困境。
大红销金帐幔寸寸垂落,隔绝出愈发逼仄的方寸天地。宁雪滢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下意识地扭动身体,娇嫩的肌肤上透出惹人怜惜的薄粉,仿佛一朵在风雨中颤抖的花朵。
卫湛单手便将她双腕擒住,高高束在如意鸳鸯枕上。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幻,那姿态,宛如优雅矫健的豹子,饶有兴味地注视爪下猎物徒劳的挣扎,眼神中充满了掌控欲。
嫁衣领口被挑开一道缝隙,宁雪滢垂眸一瞥,自己内里藕荷色小衣的精致荷叶边儿已然露出端倪。更叫她心尖发颤的,是在那羊脂玉般肌肤的左侧腋缘之上,赫然一点殷红小痣,娇艳欲滴,仿佛是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卫湛的目光也牢牢钉在那颗小痣上,凝视良久,久到宁雪滢雪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郎君…有些冷……”她侧首欲挣,原本清亮的嗓音沾染上几许细软、茫然,甚至几分不自知的委屈。
所幸,李三郎允了。
卫湛倏然松开她,向后撤身,斜倚在床头,单臂闲散搭在屈起的膝上,目光幽沉地锁住只着兜衣中裤的少女,那眼神,复杂难辨。
寂静弥漫片刻,他开口,嗓音带着事后的沙哑:“董妈,取鱼鳔来。”
屋外守夜的仆从们悄然交换着眼神。新夫人带来的贴身侍女碧玉焦急万分,担忧自家姑娘,立时看向管事董妈妈,语速急切:“小姐……夫人的嫁妆里有一匣鱼鳔!”
府中指派来服侍新夫人的大丫鬟青橘不解:“鱼鳔作何用场?”
其余仆从也纷纷竖起耳朵,唯侍卫青岑抱剑倚柱,双目微阖,充耳不闻。
年逾五旬的董妈妈干咳一声,示意青橘带碧玉速去:“快去取来,休要问东问西!”
青橘吐吐舌,拉起碧玉便沿着回廊疾步奔向存放嫁妆的厢房。
不过片刻,一匣里外仔细清理过的鱼鳔交到了卫湛手中。
他立在桌旁,喜服虽微敞,却依旧齐整,只除了那条卸下的嵌玉金带。他拈起一枚鱼鳔,漫不经心地抻了抻,在宁雪滢羞涩躲闪的目光中,沉声问道:
“此物,如何施用?”
“啪”一声轻响,喜房中骤然陷入死寂。卫湛这才如梦初醒,猛地合上那个小巧的匣盖,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张铺着锦绣鸳鸯被的喜床走去。
宁雪滢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往后缩,脚踝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扣住,整个人无可阻挡地跌进层层叠叠、绵软得如同云朵的锦褥里。
卫湛高大的身影倏然前倾,离她的鼻尖不过寸许,那股清冽又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又追问了一遍:“这东西,究竟怎么用?”
至此,宁雪滢心头那点揣测终于落了地——他并非什么风月老手。难怪连这人生四喜之一的洞房花烛,在他这儿也半点旖旎滋味也无。可他那副坦然求教的姿态,偏又能端得如此理所当然,面不改色。
她伸出手,从他掌心里轻轻拈起那软韧的鱼鳔物件。纤细白皙的手指,以一种几乎难以启齿的方式微微屈起,模拟着它的用途。末了,她抬起一双水润的秋眸,眼波盈盈地望向他,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郎君……这样,可学会了?要不……我再教你一遍?”
“不必。”卫湛语气懒倦,只随意一勾指尖,便将那鱼鳔收回自己宽厚的掌心。其实,单看那物件的形状,如何用在明眼人心中已是了然。他只是需要确凿地验证一下,这传说中用以防范的手段是否真如传言般有效。而此刻,他已然确定无疑——眼前这具温软身躯的主人,对过早孕育生命,充满了真实的抗拒。
当着她的面,他毫无征兆地撩开自己喜服下摆。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依旧覆着一层清冷的薄霜,眼底没有丝毫情热翻涌的痕迹,让人无法将这幅冷欲的姿态与接下来要行之事联系起来。甚至映在墙上的颀长侧影,都透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沉静。然而,他的动作却截然相反——利落,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迟疑。
宁雪滢猛地阖上眼帘,长长的睫羽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熄灯……”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生怕自己这样显得太过矫情,她又强自镇定地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自己唇畔,眼睫低垂,几不可闻地补充道:“就……再依我这一回,好吗?”请求的声音在紧闭的眼帘后面逸出,充满了一种走投无路般的惶然。
当眼前的光感彻底消失,视觉骤然松弛,宁雪滢才怯怯地睁开眼眸。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她恰好捕捉到一抹高大健硕的轮廓,此刻正沉默地立在朱红的拔步床畔,身姿挺直,不知在暗影里思量着什么。
屋外是十月初十的寒雨夜,屋里虽早已燃起地龙,暖流熏蒸,可丝丝缕缕的湿冷之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宁雪滢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寒意,不由自主地环抱起双臂,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在那绵软的被褥上躺了下来。
乌云像厚重的幕布,将皎洁的月色死死遮住,只偶尔吝啬地漏下几缕微光,柔柔地倾洒入室内。那一点微光跳跃着,勾勒出女子覆盖在轻纱兜衣下、起伏玲珑的美好曲线。兜衣最贴心的那处,用细密的丝线绣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蕖,水粉色的花瓣娇羞地敛着,倒与眼下这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境况奇异地契合。
暗夜是天然的屏障。卫湛脸上那股子刻意为之的懒倦淡漠悄然褪尽。他的目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变得锐利如刀锋,周身原本只是疏离的气息陡然转为凛冽,仿佛冬日最凛冽的寒风刮过空寂的旷野。
下一刻,如同毫无征兆的狂风骤然席卷大地!摧枯拉朽地扫过园中柔韧的枝条,就连本该在这寒意里傲然绽放的几丛芍药,也未能幸免,娇艳的花瓣在无形的巨力下簌簌凋零,粉屑如雨,无声地洒落一地。
守在檐下或廊下的侍女仆从们,在这电闪雷鸣的间隙,都隐隐约约听见了喜房里传出的、持续不断的有规律摩擦声——那是沉重的雕花床腿一下下蹭过地面的声响。与之相伴的,还有淹没在雷雨声中、女子极力压抑却依旧难以抑制的、细细碎碎的呜咽,如同幼兽迷途,带着令人心碎的痛苦和委屈。
算着时辰,早就在耳房候着的董妈妈抬手示意下人去准备热水。然而,子时的梆声清脆地敲响在雨夜里,里面却依旧未曾传来唤水的指令。董妈妈无意识地转着腕子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金丝玉镯,面上是世家大族妈妈惯有的从容淡定,心底却忍不住揪了起来:从亥时中段那会儿开始,直到此刻子时,整整半个时辰过去,那细细密密的呜咽声竟几乎没有停歇过,声音早从最初的惊惶变成了沙哑的破碎……新夫人那副纤袅袅的身板儿,能禁得起如此折腾吗?
“姑爷他……他怎的还不叫水!”旁边一个穿着碧绿衫子的丫鬟急得直跺脚,攥着绣帕的手指绞得死紧,都快拧出水来,“我家小姐身子骨儿一向都弱,平日里多走几步都要喘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
董妈妈阖了阖眼,任由凉凉的雨丝拂过脸颊,那点潮意反而让她更沉静些:“新婚燕尔,贪欢些也是人之常情,急什么?”她掀开眼皮,对旁边一个小圆脸侍女吩咐道:“青橘,去小厨房知会一声,让他们给大奶奶备些人参乌鸡之类的滋补炖品,文火煨着。”
没等青橘应声,那名唤碧玉的绿衣丫鬟倏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和不解:“大……大奶奶?”她声音都拔高了些,“不是该唤我家小姐一声‘三奶奶’么?”
与此同时,城东一座同样高悬红绸、喜气洋洋的府邸深处。
那位意气风发、刚从前堂敬酒归来的小李将军,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有些步履蹒跚地推开了自己新房的门扉。他随手甩了甩脑后高束在银冠里的长马尾,醉眼惺忪地望着端坐在喜床上、顶着大红盖头的窈窕身影,傻笑着一咧白牙:“娘子……嗝……”一声响亮的酒嗝,冲散了屋里的甜腻熏香。
新娘子显然没料到新婚夫婿是如此做派,隔着盖头,动作嫌弃地摆了摆手。立在她身侧一个面容刻板、体格颇为健硕的侍女立刻会意,上前两步,不轻不重地隔开了醉醺醺直扑过来的李懿行。
“浑身酒气,猴急什么?”新娘子隐含薄怒的清脆声音透过红绸传出来,“先去沐浴净身!”
李懿行虽然醉得晕陶陶,骨子里那份新婚的笨拙顺从倒是占了上风。他打了个晃,乖乖任由那健硕侍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向另一侧水汽氤氲的湢浴。
也正因着酒意的遮掩,这位醉态可掬的新郎官才没有察觉——他这位新娘子踩在绣花鞋里的那一双脚,轮廓看起来似乎……比他的还要阔上几分。
深夜的骤雨早已停歇,万籁俱寂,只有檐角依旧滴答着潸潸的水珠。
天光微熹时,宁雪滢在一阵火烧火燎、闷痛难忍的肿胀感中艰难地睁开眼皮。昨夜被过度索求的痛楚非但未曾消减,反而在休憩过后变得更清晰、更难熬。初嫁入陌生府邸的惶惑不安,在长夜辗转中沉淀下去几分。此刻,她看着那个已经起身、正背对着她端坐在床沿整理雪白寝衣襟口的挺拔背影,心头那根昨夜紧绷欲断的弦,似乎也跟着松弛了一点点。
总归是有了肌肤相亲、共枕一宿的情分。宁雪滢撑着一身疲惫酸痛,慢慢挪动身体坐起,一只柔荑虚软地撑在丝滑冰凉、绣着繁复吉祥纹样的锦褥上。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冰般的试探,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软轻柔:“三郎……晨安。”
昨夜那些惊惧羞怯之下怎么也唤不出口的称呼,在一夜肌肤相亲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艰涩拗口了。
她的目光追随着男人宽厚可靠的肩背和劲窄的腰身,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婚后相处,本就该是你来我往的体谅,他性子清冷疏离,那她就试着,多朝他迈一小步吧?
那声称呼出口的刹那,原本在从容整理衣襟的、骨节分明的长指,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卫湛缓缓侧过脸,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忐忑的身影。他的声音低缓沉厚,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疑惑,甚至……隐着一丝危险的寒意:
“三郎?……你唤我什么?”
宁雪滢被他看得心头猛地一跳,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柔滑的锦被,像是要抓住什么依靠。她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确认这个荒谬又惊心的现实:“自然是……李三郎啊……”
另一边,伯府主院——朱阙苑。
古色古香的二进院落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一般。
正房内,身为永熹伯的卫伯爷紧闭双目,眉头紧锁,沉默得仿佛一尊石像。主母邓氏则正襟危坐,手里一串捻得光滑的檀木佛珠被她死死地捏着,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如水。黄花梨三弯腿雕螭纹角几上,刚刚新换的一支名贵熏香正氤氲着袅袅青烟,那混合了上等沉香、清雅茉莉与宁神侧柏的独特气息丝丝缕缕扩散,本该是静心凝神的作用,此刻却丝毫化不开屋内的沉滞。
府上唯一的嫡出小姐卫馠,穿着一身素雅得体的家常衣裙,目光锐利地扫过垂手肃立在下首的董妈妈,语调带着明显的不敢置信和焦躁:“当真……是娶错了?”
董妈妈将腰躬得更低了些,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回小姐话,千真万确……的确是……娶错了!”
坐在邓氏下首、裹着一件厚实裘氅的二公子卫昊,正忍不住用一方素白锦帕擤着鼻涕,他染了风寒,鼻音浓重,瓮声瓮气地追问:“这么说……昨儿个抬进大房喜房的,真就是大同镇那位宁总兵的掌珠——宁雪滢?”
董妈妈忙转身,再次深深弯下腰,“回二公子的话,正是如此。”
永熹伯卫伯爷膝下,嫡出子女仅有两位公子与一位小姐。幺女卫馠刚满十七岁,已经招赘了夫婿,平日里府中的庶务、人事都由她掌管。弄错新妇这般大事,她本脱不开干系,但一念及婚事仓促非她所想,便忍不住抱怨:“都怨大哥,非要选定昨日作为吉日。我当时就说了,这般急促最容易出纰漏。”
卫昊(二公子)目光转向妹妹,“你早前提起过这话?”
“怎么没提过?可大哥向来一言九鼎,我哪敢一再驳他的意思!”
兄妹二人目光短暂交汇又各自移开,齐齐投向沉默端坐的卫伯爷。
这事儿既古怪又难办,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卫伯爷自始至终闭眼端坐,静默不语,尚未拿出主意。
邓氏(卫夫人)也苦无良策。从董妈妈口中得知儿子已与新妇圆房,这亲事还怎么退?
“派人去户部尚书府上探探风声,”邓氏提议,“弄清楚他们昨日是扑了个空,还是真的将杜家女儿错接了回去?”
卫伯爷鼻中“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倘若先出错的是他们,那这责任便不在咱们。”
邓氏侧目横了他一眼,“争个谁对谁错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咱们得给新妇和她父母一个说法!”
堂堂永熹伯府,迎亲路上竟将新娘子弄错了人,无论缘由为何,这份责任都无可推脱。
卫伯爷浓眉一扬,语气带着点自嘲:“哪位新妇?哪家亲家?”
他哼笑一声,继续说道:“若是杜家倒也罢了,大不了我夫妻俩亲自上门赔礼谢罪,往后将那杜家丫头当亲闺女看待。若是宁家……宁嵩那火爆性子,谁能招架得住?我这把老骨头,怕不要被他拆个干净?”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沉闷的寂静,只到门外传来仆从请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滞。
随着一声声“世子万福”响起,一身织金宽袖绛紫宋锦华服的卫湛步入室内。他面容平静,既无新婚的喜色,也未见错娶的愁容。
见长子到来,卫氏夫妇立刻挺直脊背,端出为人父母的严肃仪态。
可稍等片刻却不见新妇紧随其后,邓氏略略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道:“新妇人呢?”
卫湛只是循例前来晨省请安。他径直落座在玫瑰椅上,接过管家姜叔奉上的青花瓷盖碗,浅浅饮了一口,方才开口:“此事一时难以承受,便暂且不来与二老行新妇茶礼了。”
卫伯爷闻言连连点头:“说的是,换作谁也难立刻缓过来。咱们先别去添乱,最要紧的还是同李朗坤那两口子当面把话说开。”
虽然对宁嵩素无好感,但卫伯爷并未迁怒于这位远嫁而来的十六岁女郎,只求尽快妥善处置这桩麻烦。
“不必费心。”卫湛指尖轻划杯沿,氤氲的茶雾缭绕在他修长的指节上,“以李尚书那性子,必定直接对外宣称他们昨日迎回的就是杜絮,然后尽数推责于手下办事的人,只道是他们记岔了新妇的籍贯名姓。这种事,外人至多私下议论一二,无人敢真去捋他的虎须,当面戳穿。”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正是李朗坤那老狐狸能干出来的事儿。放眼皇城,论及最爱惜颜面者,李氏家主当属第一。莫说是娶错儿媳,便是当初抱错了儿子,恐怕也未必肯声张。
见此情形,屋内诸人再无人敢轻易出言置喙。尤其是卫昊和卫馠,甭管在庶出弟妹面前如何强势,在长兄卫湛面前,那份忌惮却真真切切,不敢僭越半分。
晨曦中的伯府,归于一片异样的宁谧。
承袭自姑苏古老世家的卫氏,乃是大鄞皇朝底蕴深厚、枝繁叶茂的望族之一。自举族迁居京师,蒙圣恩钦赐了七进七出的深宅府院,一砖一瓦、一木一石皆考究非凡。然树大招风,祖辈在朝中亦曾树敌众多。
自打卫伯爷袭承爵位,听从长子的谏言后,陆续削减了门下属吏与人脉牵连,使卫氏一族收敛起张扬姿态,如同明瓦覆上薄霜、珍宝收入匣中,处处流露出沉淀后的静穆。唯有廊下金丝笼中的百灵鸟啁啾不止,和庭院青铜老缸里锦鲤摆尾漾起的水波,将沉睡的莲叶轻轻摇曳。
檐角积蓄了一夜的残雨滴落,凉冰冰地溅在脸颊上,宁雪滢才猛然从茫然混沌中惊醒。她掏出丝帕,轻轻拭去水痕。
侍立在她斜后方的婢女碧玉上前半步,带着哭腔低唤:“小姐……咱们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宁雪滢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明亮朝阳,唇瓣微抿,未曾作答。
前路何方?她亦茫然不知。
这座“玉照苑”中植满了四季常青的修竹,葱茏欲滴,幽雅静谧。今日,这一片素净的青翠间,添了一抹柔和的粉影,竟有种初落笔端的天然妙韵。
卫湛返至玉照苑,目光触及那倚窗而立的纤细身影时,心头掠过一丝类似的感触。
仆人们清亮的请安声传入耳中,宁雪滢下意识侧眸。方才还带着几分拘谨别扭的脸庞,瞬间染遍红霞。
暗夜里那一声声陌生而低沉的喘息,仿佛犹在耳际回荡。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感到被衣衫覆盖之处,又是一阵火辣辣的隐痛——因着晨起的诸般纷乱,竟还未来得及涂抹伤药。
“世子……”她低唤出声。
卫湛目光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迈步进入正房。行至东卧窗畔,他忽地俯身,一把将她竖抱起来,随即“啪嗒”一声阖上了窗扇。
屋外的仆人惊讶地睁大了眼。
碧玉呆立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青天白日之下,错娶之事尚未理清,主子关上窗……意欲何为?
窗内,被腾空抱起的宁雪滢僵在卫湛有力的臂弯里,气息微乱,“卫……世子请自重!”
话一出口,她便懊恼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毕竟木已成舟,她已是他的妻,这般生硬的拒绝显得太过了。她缓了缓呼吸,放软了声调:“郎……郎君,可否放妾身下来?”
卫湛并未理会她初时的疏离,反而低首凝望她花容失色的娇颜,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依言将她轻轻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此时节晨风尚且和煦,日光斜斜倾洒,透过窗棂映在软榻乘云绣的锦垫上,温热了坐处。宁雪滢悄悄挪动了一下,寻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努力平复着胸口的起伏。白皙中透着粉晕的肌肤被日光映照,如同上好的宣纸,几乎能看透其下细腻的纹理,又如剥了壳的嫩润蛋清,被人浅浅绘上了一笔春日胭脂。
“妾……有句话想问郎君。”她鼓起勇气抬眸。
卫湛已直起身,阳光落入他瞳仁深处,将那墨色衬得浅淡几分,他瞳孔微缩,静静看着她,只吐出一个简短的音节:“说。”
“昨夜错嫁一事,”宁雪滢直视着他,眉宇间蕴着复杂难辨的神色,“郎君事先……可曾察觉端倪?”
“未曾。”卫湛答得干脆。
“当真?”她忍不住追问。
卫湛面色淡然:“盲婚哑嫁,婚前未曾谋面,如何察觉?”
这倒把宁雪滢噎了一下。她眉心微蹙,仍盯着他:“可郎君……为何不见半分波澜?难道心中……没有一丝介意么?”
卫湛面上波澜未起,平静道:“阴差阳错,姻缘已结,米已成炊。我既不愿破除这既成之规,那便安然接受。何须徒增纠结?”
见他如此泰然坦荡,宁雪滢一时也无话可驳。是啊,若不甘心就此和离,那么接受现实,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一纸婚约,本就源于盲婚哑嫁,即便如期嫁与李懿行,谁又能预料日后能否情投意合?而眼前这位男子,无论家世门第、学识涵养、容色气度、还是宦海前程,皆是人中翘楚,堪称美玉中的极品。既然如此,实不必急着退却,不妨尝试相处一段时日。倘若果真不合,再议和离也为时不晚。
窗棱透入的光束锃亮闪耀,有些晃眼,落在炕几银罂瓷器的冷光之上,折射出斑斓碎影。宁雪滢置身于这光影交错之间,垂下眼睫,无声地思索片刻,终于,她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郎君所言甚是,事已至此,反复纠结最为无益。只是,有两点想法,还望郎君体谅一二。”
“愿闻其详。”卫湛应道。灼亮的光线似乎令人目眩,他抬手探向窗边的白线苇帘,信手一扯,半幅苇帘随之悄然滑落,将那过于热烈刺目的斜阳遮蔽了大半。室内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苇帘垂落,带来一股芦苇特有的、混合着日光的清新干爽气息。
而此刻萦绕在宁雪滢鼻息间的,不仅是这阳光烘烤苇草的清气,还有属于卫湛身上的、那似有若无的清冽兰香。
“家父视我如珠似宝,”她的嗓音依然清甜绵软,纵使言及要事,也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若得知我错嫁他门,必会擅离驻兵重镇,不顾一切赶赴京师。如此,必会惹得天子不快。”她顿了顿,看向卫湛,“我的意思是……在你我真正心意相通之前,世子可否暂为隐瞒此事,莫要惊动我的双亲?”
大同镇那边正在全力弹压山匪,军情严峻。当初送她出嫁,父亲宁嵩也是立下军令状,方得以抽身回到金陵故里。作为父亲,他从未真心愿让女儿远嫁,无奈与已故李老将军有忘年之交情。在一次庆功欢宴上,两人醉酒之余,拍板定下了小辈们的亲事。待酒醒后,已成定局,再难反悔。李老将军重诺守信,临终前更特意叮嘱其长子李朗坤务必促成这桩姻缘。
卫湛顺手从狮纹凉玉圆桌下勾出一方绣墩,姿态闲适地坐下。
日光被遮,视线得以清晰,宁雪滢暗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视线无意中落在男子搭在桌沿的手上,甚觉这个男子被宿命所偏爱,无一处粗糙,连手都是修长优美的。
卫湛思量片刻,问道:“若你觉得嫁我不合适呢?”
宁雪滢脱口而出,“你我和离。和离当日,我亦会修书告知爹娘。”
听得“和离”二字,卫湛微敛嘴角,淡淡“嗯”了声。
宁雪滢又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与李三郎往来书信十余次,想要当面收回、讲清,还请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闻言,卫湛明显哂笑了声,云翳欲来。
“书信我会代为要回,有什么话,也可替你转述。”说着,他站起身,慢慢走向软榻,在宁雪滢略显局促的视线中,附身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女子的耳膜上,“有什么想对他讲呢?”
被男人困在双臂和坐垫间,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去。
对方的视线过于犀利,她有些抵受不住。
像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一日不到的夫妻就能生出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吗?
宁雪滢不懂,只觉背脊酥麻,想要逃离。
“不想说?”卫湛掐住她一侧脸颊,不轻不重地捏在指腹间,感受到吹弹可破的触感,很想加重力道,却知她比琉璃还易碎,又不自觉地卸去力道,可说出的话冰冷不近人情,“既然没有要代为转述的,那就到此为止,你和他之间别再有后续。”
压迫感消失时,宁雪滢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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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湛离开后,宁雪滢拉开帘子,继续坐在日光中汲取温暖,驱散彷徨所带来的寒颤。
远嫁来京,身边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从,再无其余依靠。她思绪飘忽,没一会儿就栽倒在锦垫上睡了过去。
碧玉蹑手蹑脚地走近,为女子盖上厚厚的毯子,稚嫩的脸蛋浮现温柔,“小姐睡吧,奴婢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飘入耳中,入睡的宁雪滢忽然听得一声压抑的喊声:“小姐走啊,快走!别回头!”
她惊坐而起,看向黯淡阴森的周遭,意识瞬间慌乱。
画面一转,她披头散发跑在青青草地上,扭摆着长长的撮花裙尾。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似在被人追逐。
春寒料峭,她边跑边呼出白汽,等跑上一处山坡还没喘匀气儿,就见河畔的芦苇荡旁单膝跪着一道身影。
月色凄凄,笼罩跪地垂头的男子,有鲜血自男子指尖滴淌,蔓延至草地,流入河中。
男子背对山坡,优美的身形被刀剑刺穿。
她难掩惊恐,提起裙摆奋力跑向河畔,想要看清男子的脸庞。
可草地湿滑,下坡更甚,她跌倒在地,裙摆染泥。
夤夜将近,男子连同月影渐渐消失,她趴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气音回荡在郊野。
“不要、不要!”
“小姐?!”
碧玉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焦急和关切。
睡梦中的宁雪滢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视野一片刺茫,她抬手遮住日光,头脑发沉。
是梦啊。
还好是梦。
可她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第 4 章
碧玉抓住宁雪滢的手不停搓揉,试图换回她的意识,“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宁雪滢慢慢爬坐起来,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
“碧玉,我梦见一个男子,他被刀剑刺穿胸膛,浑身是血。”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宁雪滢对碧玉几乎是无话不谈。
碧玉问道:“小姐梦见了何人?”
宁雪滢摇摇头,“没看到正脸。”
碧玉自幼习医,深知心病最难祛除,但小姐很少做梦,刚刚的梦魇应是因错嫁所生出的焦虑所致,遂并未放在心上,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宽慰道:“姻缘错了,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歪打正着呢。奴婢跟府中人打听过,都说世子是个宽厚的主子,很少发脾气。性子稳的人,品行通常不会差。”
宁雪滢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脸埋在膝头,“府中人怎敢非议世子?”
碧玉刚要打趣,被宁雪滢揪了揪耳朵。
“好了,去办点实在事,从嫁妆里替我取几样胭脂和首饰来,以做明早之用。”
既进了永熹伯府,怎么也要在卫家人的面前大大方方露个脸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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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高门戏台,伶人月下徘徊,吟唱一出折子戏,戏腔清越,幽幽婉转,引得看客抚掌。
大夫人邓氏浅抿一口酢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妯娌探讨着伶人的唱功。
董妈妈走进看棚,对着邓氏附耳几句。
邓氏握住扶手,“真想通了?”
“是啊,听陪嫁的秋丫头说,今儿白日里,大奶奶让她从嫁妆里选取了胭脂和首饰,必然是为明早准备的。”
邓氏展颜,嘴角眉梢透着喜气,对上妯娌们投来的视线,难掩悦色,叮嘱她们寅时到场。
有一贵妇人问道:“行过媳妇茶后,可要择日再举办一场盥馈礼?”
董妈妈等人不禁看向陪在一旁的卫馠。
盥馈礼后,新妇可代替婆母打理府中大小事务,无疑与料理中馈、人事的卫馠有所冲突。
卫馠嗑着瓜子,淡淡然地盯着戏台。
邓氏略一思虑,笑道:“不急,日后再办。长媳可先接替我手中账本,从管账做起。”
管账比中馈、人事还要馋人,董妈妈替自己伺候的大奶奶欣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她福福身子,回到玉照苑,与青橘耳语几句。
青橘点头会意,拉着碧玉去往库房。
正房东卧内,宁雪滢本是透过微开的窗缝“等待”卫湛回来,却无意瞧见两个侍女蹦蹦跳跳地跑出月门,不用细想都知道她们是依了董妈妈的吩咐,去其他院落打点人情了。
长媳需有震慑府中人的威仪,她初来乍到,又是世子错娶的妻子,自是威严不足。
钱财虽庸俗,却是最直白的人情。
宁雪滢摇摇头,走到乌木妆台前,刚摘下一对珠花,就听见窗外廊下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融在灯火中,徐徐走进八方锦纹隔扇内。
高峻的男子立在隔扇旁,定定看着妆台前的美人,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皂香,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半绾,其余披散在肩后,更为飘逸出尘。
褪去大红的婚服,这才是他原本的清雅装束吧。
宁雪滢犹豫着站起身,云鬓半散,低眸走到卫湛身边,“可要妾身服侍更衣?”
卫湛抱臂倚在隔扇上,暗影笼罩在女子发顶,“为谁更衣?”
宁雪滢闷声回道:“为郎君更衣。”
然下一瞬,男子径自从她面前走开,绕到了三联屏折后,用一种宁雪滢捉摸不透的语气道:“郎君不用。”
男子的声线生来低醇温柔,是那种听着都会心动的嗓音,偏偏周身的气息凛然,叫人难以接近。
宁雪滢立在原地,没能说服自己挪开步子。
不是欲拒还应,委实是有些怕他。
半晌,卫湛从屏折中走出,不怎么走心地问道:“我睡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宁雪滢没有纠结,总不能鸠占鹊巢,让主人家睡在地上,“我让碧玉准备了两床被子,世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安置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
卫湛看向平铺的两张锦衾,掀开外面的那张躺了进去,留下呆立的小妻子。
宁雪滢也不在意,原也是她先说了见外的话。她坐回妆台拆卸首饰,随后去往湢浴。
小半个时辰后,她身穿丝滑的绸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多数宿在里侧,夜里方便妻妾伺候,卫湛倒是个特例。
宁雪滢费力越过男人的腰身,安静地躺进被子里,却忽然想起还未熄灯。
“碧玉。”她轻声唤了声,旋即看向仰面闭目的男人,“郎君可要留一盏小灯?”
可等碧玉走进来,卫湛也未回答。
宁雪滢做主留下床前的镂空铜制筒灯,便屏退了碧玉,再次躺进被子里。
昨晚的疼痛犹在,下面胀得慌,她脸皮薄,没好意思与董妈妈讨教缓释的办法。方才在湢浴中查看,已微微肿起。
想起昨晚的无助,身体不受控地排斥,她踢了踢被子,朝里挪去。
许是她一扭一扭的动作打扰到了身边人的休息,或是卫湛也不习惯夜里多个枕边人,许久过后,仍无睡意。
下面实在有些难受,宁雪滢犹豫很久,扭头看向微光中仰躺的丈夫,“我不太舒服,能否帮我寻一种药来?”
卫湛拿开搭在额头上的手,半撑起身子侧倚在床围上,“哪里不舒服?”
面上虽温淡,但回应的倒是极快。
“下面......”
宁雪滢声音很低,低到听不真切,可卫湛还是会意了,抬起手拉了拉帷幔外的铜铃。
紧闭的隔扇传来董妈妈的声音,“老奴谨听吩咐。”
卫湛背对隔扇,盯着将自己蒙进被子的小妻子,淡淡道:“取一瓶消肿的药来。”
稍顿又道:“温和一些的。”
门外,董妈妈应了声“诺”,转身离开去往西厢房,很快折回正房兰堂。
卫湛自内寝拉开隔扇,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赭色缎衫,长身玉立地现身在一片暖黄中。
董妈妈目不斜视,递上药瓶,恭敬地退了出去。
卫湛拿着瓷瓶走到床边,“用我吗?”
宁雪滢几乎抬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瓷瓶,“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头一蒙,一动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像只囤食准备过冬的小兽。
卫湛坐在床边,盯着鼓起的被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漠着脸戳了下最高的地方,手戳之处立即瘪塌,里面的小兽挪了个窝,避开了他的触碰。
卫湛又戳了几下,直到把小兽逼出“洞穴”才罢休。
宁雪滢冒出个脑袋瓜,双手紧紧捏着被沿,粉面泛着迷茫,“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敬茶。”
四目相对,静默片晌,卫湛躺进被子里。
静夜星稀,朔风强劲的深秋草木凋敝,即便是金门绣户三步一景,也掩盖不住秋日的干枯萧瑟。
玉照苑的拱桥上弥漫起浓浓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闻溪水淙淙流过庭芜。
雀鸟缩头栖息在光秃秃的枝头,与人们一同入眠。
昏暗的帐子中,宁雪滢偷偷向外打量一眼,没有立即有所动作,又拖了半刻钟才缩回被子里,挤出药膏涂抹起来。
指腹传来清凉感,却抵不了面上的滚烫,她秉着心无旁骛,不去回忆昨夜的场景,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患处。
无色的药膏残留在手指,她想去湢浴净手,奈何外侧一道“鸿沟”阻隔,如越高山峻岭。
可刚迈过一条腿,入睡的男人忽然转身,仰躺在了床铺之上。
宁雪滢身形不稳,噗通跨坐在了卫湛的腿上。
融化的药膏透过绸缎布料相濡,沾湿了卫湛的长裤。
窘迫汹涌袭来,宁雪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赶忙迈过男人,赤脚踩在地上的猩红毛毯上,就那么跑向湢浴。
然而下一瞬,腰间多出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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