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晋邦:杨亿《武夷新集》版本源流考论 丨2510033(3234期)
发布时间:2025-10-15 15:39 浏览量:30
吴晋邦博士
摘 要:《武夷新集》的明代秘府藏本经闽人谢肇淛、徐
递抄,清顺治七年(1650)由李绣于浦城付梓,是为现存《武夷新集》最早的刻本,内蒙古图书馆尚存全帙。过去认定为明刻的陈璋本系李绣本的翻刻本,傅增湘所见“宋元旧本”系白玉蟾《武夷集》,与《武夷新集》无涉,现存《武夷新集》皆出于李绣本。陈璋本剜改校刻者信息,删削部分篇目、文字,虽为简本,但远离别集原貌,在各版本中不具备优越性。四库本在文字上具有一些独特价值,但妄删篇目,不为善本;浦城本经后人校理,条秩分明而缺失不少原始信息,文字质量亦不高。《武夷新集》得以流传,有赖于晚明闽中士人对宋诗文献的搜罗刊刻行动。明晰源流后,可在蒙图本的基础上对《武夷新集》进行新的全面校理工作。 关键词:杨亿 《武夷新集》 李绣本 宋集刊刻
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宋初著名的诗人、学者,平生别集甚多,今惟《武夷新集》传世。由于《西昆酬唱集》与西昆体的影响力,杨亿研究长期重《西昆》而轻《武夷》,《武夷新集》的版本源流问题迄今仍不无疑义。当代学人中,许振兴较早对《武夷新集》进行版本调查,详细比勘了台湾“中央图书馆”藏陈璋本、四库本、《浦城遗书》本的各卷篇数,认为浦城本“始终是目前较好的本子”。祝尚书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更详细的梳理,分出明代陈璋本、清顺治李绣本两种刻本系统,认为常见的四库本、浦城本皆在其基础上衍变而来,现存各本中以台北藏正、嘉间陈璋刻本最早;现有《武夷新集》篇目较宋人记载为繁,篇目较少的陈璋本有可能更近于原貌。近年来的相关研究多直采其说,但学界对此也有不同意见,郭立暄即认为陈璋本是李绣本的后印本,“将卷端原题订刻与校阅者文字剜去,改刻己名”,相对晚出。由于郭氏将《武夷新集》作为剜改旧版现象的一个例证,未作进一步说明,故而长期未得到相关研究者的重视。就此议题,,前辈学者或受条件限制,未见到李绣本及该系统的抄本,所论颇有可发之覆;或重心不在《武夷新集》,无意深入阐释,留有一定空间。全面调查《武夷新集》现存各版本而重加比勘,有助于厘清其版本源流的诸多模糊之处,推进对该集的文献学认识;将《武夷新集》置入地域文献流传刊刻的脉络加以审视,兼可理解其流传于晚明、梓行于清初的文化背景与意义。
据《隆平集》,杨亿“其文有《括苍》《武夷》《颍阴》《韩城》《退居》《汝阳》《蓬山》《冠鳌》《内外制》《刀笔集》共一百九十四卷,又别出《西昆酬唱》《虢郡文斋》《颍阴联唱》《南阳释苑》等集”。杨亿诸集散佚严重,殁后百年大多无存。《郡斋读书志》卷一九著录《刀笔集》,《读书附志》著录《武夷集》;《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七著录《武夷新集》《别集》,称“今所有者,惟此而已”。南宋以后尚见于世间记述者,仅此三种。《刀笔集》陈振孙已未能见到,但在《世善堂藏书目录》及《大明一统赋》“诗书”节夹注中尚有记载。《别集》在明代公藏目录体系中著录不绝,迟至嘉靖、隆庆间还在苏州文人群体中流传。明末以降,遂不闻《别集》之讯,《别集》诸篇什仅有冠首的《君可思赋》被辑入《武夷新集》,他皆无传。大抵《别集》《刀笔集》皆亡于明末,此后流传的杨亿别集惟《武夷新集》一种。
《隆平集校证》书影
现存《武夷新集》刻本,祝尚书大体将其分为陈璋本、李绣本、四库本、浦城本四类。除李绣本外,其他三类的情况前人已论述较详,兹简要介绍如下:
(1)陈璋本。该本被视作《武夷新集》现存较早的版本。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本,许振兴认为系现存最早的明刻本,祝尚书认为乃正德、嘉靖间所刻。日本内阁文库藏本扉页署《杨大年全集》、宛委堂发兑,祝尚书认为是嘉靖间嘉禾项德棻宛委堂刻本。目前存世较多、时间确凿的陈璋本为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刻本,笔者所见的台北本、宛委堂本、国图本、北大本及康熙本在正文内容及版式上如出一辙。陈璋本虽被广泛著录为明本,但不详源流,也缺乏定为明本的直接证据。
(2) 四库本。文渊阁《四库全书》底本用江苏巡抚采进钞本,翁方纲分纂《提要》。文津阁本与文渊阁本相类。文澜阁本经兵燹后仅存前八卷,卷九至卷二〇系丁丙钞配。文澜阁本卷一六《议灵州事宜状》《次对奏状》等文大量阙漏,可知丁氏补抄系用陈璋本,故与文渊阁、文津阁本差别很大。四库本流传颇广,现存法式善《宋元人诗集八十二种》本《武夷新集》、李盛铎钞本皆属四库本系统。
(3) 浦城本。清嘉庆十六年(1811),浦城人祝泰昌刊《浦城宋元明遗书》,以《武夷新集》冠首。据祝泰昌序、祖之望跋,浦城本互参李绣本与四库本,并由梁章钜等人校改讹脱、辑补佚文,最为完备。该本出后,成为《武夷新集》最流行的版本,嘉庆十六年、道光十二年(1832)浦城祝氏留香室刻本皆流传甚广,今人编选《宋集珍本丛刊》亦用此本。
《上海图书馆藏张元济古籍题跋真迹》书影
前人对上述三本的情况论述较详,而对李绣本了解不足,此处试详论之。李绣本为清顺治七年(1650)浦城刻本,前人或谓之明万历刻本、晚明刻本,祝尚书、郭立暄已辨其误。据李绣序、徐跋,该本源出明万历庚戌(1610)谢肇淛自内阁抄出的钞本,后由徐于明崇祯己卯(1639)重录,李绣于清顺治间付梓。该本世所罕见,前人仅述及上海图书馆藏有张元济旧藏残本(下称“上图本”)。上图本无杨亿自序,亦无目录,卷首署邗关静庵子李绣订刻、武林龚五韺华茂甫、会稽冯肇杞幼将甫同校。张元济跋称:“虽仅存四卷,亦姑收之,妄冀他日为延津之合也。”足见此本之不易得。
其实,李绣本全帙尚存于世。内蒙古图书馆藏《武夷新集》一部(索书号:112258-112263,下称“蒙图本”),六册二十卷,即为李绣刻本。该本正文每半叶八行二十字,第一册(序、目录、卷一、卷二)及卷三第18—22叶、卷二十第4—20叶内衬明崇祯本璩昆玉《古今类书纂要增删》卷四至卷六书页。该本存在一些误置及缺失:刘赓序第1a叶残缺;少卷五第17叶、卷十四第6、9、25叶、卷二十《中书祭郓王文》及以下8篇;卷二第1、11叶倒, 卷三第4、5叶倒,卷四第18、19叶倒,卷十八第2、3、4叶订在第25叶后,第19、20叶倒;徐跋订在卷十八末。虽有上述问题,但蒙图本卷帙基本完整,无论对于考证《武夷新集》的版本源流还是考察《武夷新集》的文本样貌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宋集珍本丛刊》书影
蒙图本前有刘赓序、杨亿自序、李葆贞序、李绣序,其中刘赓序不见于他处,末署“顺治庚寅岁次竹醉日,古燕后学刘赓媚兹氏撰”;李葆贞序末署“顺治岁次庚寅新秋日,三韩李葆贞书于柘浦公署”;李绣序末署“时顺治七年孟夏,协守福建浦城等处地方副总兵、前南京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邗关李绣序”。按《(顺治)浦城县志》中记录李绣“积病劳瘁,卒于官”。《(顺治)浦城县志》序作于顺治七年,刊刻于顺治八年(1651),知李绣在刊成此书后未久即卒。该本卷端题名者众多,保留了此书校订过程中的重要信息,故不避繁琐,缕列如下:
邗关李绣文素(时任协守浦城等处副总兵)、钟秀李葆贞守一(时任浦城知县)、武林龚五韺华茂(时任浦城教谕)、柘浦梅彦眉季(浦城诸生)、晋安徐延寿存永(徐 之子)、钟秀李之龙九霖(浦城诸生)、柘浦梅焕祚其有(浦城诸生)、三山林宠异卿(诸生,工书,明亡不仕)、柘浦潘远雪生(浦城诸生,顺治六年拔贡)、白门刘赓媚兹、榕城陈濬开仲(闽中著名藏书家)、金沙虞晖吉瑞仲、闽邑徐钟震器之(徐之孙,诸生)、仁和龚应鹄延升(时任浦城教谕龚五韺之子)、会稽冯肇杞幼将(工画)、三山陈泳永叔、晋江杨于先锡圭(崇祯十六年进士,工书)、石窦僧宏济益然(明兵部武选司主事,甲申后削发为僧,遁迹浦城)。
据徐
跋,谢肇淛殁后《武夷新集》“原本今归友人陈开仲”。陈濬(开仲)及徐之子延寿、孙钟震都参与了李绣本《武夷新集》的校订,知陈濬、徐二抄本应该都已为李绣本所利用。时值鼎革,烽烟未熄,参与校订者多为闽中士人及寓浦城者,地方色彩颇为明显。徐钞本今不见于世,谢肇淛钞本归陈濬后辗转为王士禛所得。王士禛《跋武夷集》:“诗五卷,杂文十五卷。闽谢在杭写本。”陈濬藏书后多归周亮工,周亮工“好索宋元秘本,在闽中得谢在杭先生钞本宋元集三十余种”,此本可能从周亮工处辗转入池北书库。渔洋殁后,谢肇淛钞本亦不知去向,李绣刻本遂成为此系统中现存最早的版本。
《王士禛全集》书影
南京图书馆藏有一部丁丙旧藏钞配本,六册二十卷(索书号:GJ/EB/111095,下称南图本),亦属李绣本系统。此本钤有“王鸿绪印”,王鸿绪为清康熙间人,可见原钞时间甚早。第一、二、五册有栏,卷端著录近于蒙图本,时有朱笔校语;第三、四、六册不著录校刻者信息,基本无校语,字体不一,盖为抄配。此本前录《四库全书》中的《武夷新集》提要,卷五末补抄《瀛奎律髓》中的杨亿佚诗,上有朱笔谓:“此康熙乙酉陈氏刊本有此,今补入。”由此数端,知其已非李绣本原貌,但作为年代较早的抄本也有一定参照价值。
《藏园群书校勘跋识录》书影
另需说明的是《武夷新集》的“宋元刊本”问题。傅增湘跋《武夷新集》云:“曾见内阁残书中有《武夷新集》一叶,为宋元间刊本,十一行二十字,黑口单栏。所存为卷十八第三叶, 有‘贻薛氏绳歌’‘赠薛氏振哥’‘与赵寺丞’‘题潘察院竹园壁’‘贻徐翔卿之别’‘题莫干山’‘题胡子山林檎坡’七题,皆七绝。检此本,皆不见,知此本行世者既非完书,其编次亦绝异也。”藏园所举诸诗题不类杨亿手笔,检书知该《武夷新集》实为白玉蟾《武夷集》,与杨亿无涉;《武夷新集》并无宋元刊本行世。
二、 陈璋本源于李绣本补说
陈璋本虽被视作明本,但缺乏直接证据。祝尚书将陈璋本定在明正德、嘉靖之间,主要是基于明弘治十八年(1505)有进士陈璋而作出的推论。祝尚书还认为宛委堂本系明嘉靖嘉禾项德棻宛委堂所刊,稍晚于台北本。《武夷新集》若在明正德、嘉靖间即有刊本,则在明刊宋集中属于年代较早者。但就笔者浅见所及,未睹任何明人对此书的著录。明崇祯年间徐从谢肇淛处钞《武夷新集》时,称“此集海内藏书家俱鲜传”;清康熙年间王鸿绪藏钞本上有朱笔校语,提及陈璋本只称“康熙陈氏刊本”,不将其视作明本。更重要的是,李绣本与陈璋本在版式上如出一辙,其相似性绝非偶合。亲见上图藏李绣本一至四卷的郭立暄即认为陈璋本是李绣本的后印本,在清康熙间剜改校刻者而刊行。由于两种版本在版式、字型上的高度一致性,郭氏不须考校文字,即可作出这一判断。笔者对勘李绣本全本与陈璋本,深然其论。两本不仅版式、字型完全一致,其他细节亦若合符契,兹略举数条如下:
《宋人别集叙录》书影
(1) 雷同的版刻印记。两本版心下方小字完全相同,如杨亿序下“刊匠张君选”,卷三4b叶“六百”,卷九4b叶“六百四十”,卷十六10b叶“六百五十六”等,此类案例尚多。
(2) 雷同的版框缺口。两种版本的目次1b叶、9b叶,卷一1a叶、8b叶、15b叶,卷二12a叶,卷六7a叶版框缺口完全相同,此类案例尚多。
(3) 雷同的版裂。两种版本在目次4b叶、12a叶,卷一13b叶、15a叶,卷二10a叶、14b叶,卷六12b叶皆有完全一致的横向或纵向版裂,造成的字迹模糊状况亦如出一辙。
(4) 雷同的模糊字样。如卷一18a叶“神”,卷二2a叶“声”,卷三8a叶“才”,卷四9a 叶“柑”等,此类案例尚多。
凡此种种,已足以证实两本实为同一系统。有以下数端可说明陈璋本出于李绣本:
(1) 陈璋本有明显的剜版现象。前贤已经发现北大本被铲削之迹,然或因未睹台北本、宛委堂本,从而推论此乃清康熙间刷印者“以其非陈璋原本,故削之以免贻误后人”。实则宛委堂本等此前被认定为明刻本的陈璋本已有剜版,并非康熙本才有铲削痕迹。
(2) 陈璋本较李绣本缺失篇目甚多,且以整叶为单位讹脱。如卷五陈璋本无乐章而有逸诗,乐章之前的挽诗《又五首》作《又四首》,第五首脱。此组挽诗接续《明德皇太后挽歌词五首》,当以《又五首》为是。盖《又五首》其五跨页,下半部分已随乐章被删去,不得不将整首一并删除。卷一六《议灵州事宜状》“常山之蛇,首尾相应,蕞尔凶丑,坐致灭亡”句后,他本尚有近五百字,陈璋本仅结以“而一统威灵,不胜赫濯矣。陛下其俯而鉴诸”。同时亡去接下来的《代门下李相公谢冬至日就第赐宴状》《代仆射吕相公寒食日谢赐御筵状》《又谢赐诗状》三篇。陈璋本的结语虎头蛇尾,不甚成话,盖脱去原有叶后限于版面敷衍成篇。卷一六《次对奏状》《代宰相贺商州进嘉禾状》本为相邻两篇,陈璋本自《次对奏状》“西汉已来用秦武功之爵,唯列侯启”以下至《代宰相贺商州进嘉禾状》“赴阙者以食为天”全缺 (较李绣本少四叶),文意扞格不通,同时导致亡去《代宰相贺商州进嘉禾状》一篇。陈璋本、李绣本既出于同一系统,从篇目缺失状况来看,只可能是陈璋本出自李绣本,而不是李绣本出自陈璋本。
(3) 李绣本、陈璋本文字基本相同,仅在部分李绣本缺字处有异。李绣本缺字之处, 陈璋本时常不缺,但与其他版本颇不相同。试将部分异同列表如下:
表1 部分李绣本缺字处文字对照表
逻辑上而言,或为李绣本在先,陈璋本补其缺字;或为陈璋本在先,李绣本删去某些字而代以空白、墨钉。二者相较,显然前者较合乎情理。且从实物角度而言,陈璋本有而李绣本无之字与上下文字型颇有不合。陈璋本、李绣本字形皆偏长;陈璋本有而李绣本无之字型时常较方、较扁,后补入的痕迹颇为明显。下图即为明证:
图1 日本内阁文库藏陈璋本卷十九第9b—10a叶
上图中,9b叶第七、八行,10a叶一至六行的末二字显然皆为后续补入,且10a叶有错行现象:第一行的“聚吴”二字当在第二行末,其他各行亦然,皆向右错置一行,故而在首末出现“佐计聚吴如初”“岂画以诚”一类不通之语。从上表来看,陈璋本的文字也并不高明。如例5陈璋本作“休沐浴”,似未注意到休沐乃成词,句意不通。例4陈璋本作“郎官起骑归华省”,似只考虑与“归华省”衔接而忽略对句“女史焚香伴直庐”的语境。例2陈璋本作 “相国篇”,似就序中“道人后唐相国之孙”句敷衍而成。例9叙述传主作为南唐大臣折冲于宋之事,四库本作“公将危邦之命”,较通;陈璋本作“公将危邦之地”,不知何谓。要而言之,陈璋本未较李绣本提供更多的信息,上述异文质量不高,可信性也不足。从这些实物、文字层面的证据来看,陈璋本并非明本,而是出于清顺治李绣本,可成定谳。
《宋荦文学考论》书影
明晰这一点后,陈璋本模糊的源流便可得到更好的解释。明代未见对陈璋本的称引, 王鸿绪藏钞本也仅称其为“康熙陈氏刊本”,不认为是明本,皆可佐证陈璋本入清方有。陈璋本的编者“武水陈璋璞斋”究竟是谁,一直不甚明晰。祝尚书认为该陈璋为浙江乐清人,明弘治十八年进士。但乐清与武水似无关联,也不闻该陈璋有璞斋之号;乐清陈璋为明代名臣,颇有著述,其平生行履记载,从未闻有刊行《武夷新集》之事。与刊行者、刊行时间皆模糊的陈璋本相较,李绣本明确来自明代秘府钞本,且刊刻之事在梓行次年便被记录在县志中,无疑更值得信服。
再论宛委堂刻本。前贤或以日本内阁文库所藏宛委堂发兑本《武夷新集》乃明嘉靖间嘉禾项德棻宛委堂刻。但宛委堂并非仅有明代嘉禾项氏一家,清康熙年间苏州亦有宛委堂。嘉禾项氏刊书,往往在行首写明“嘉禾项德棻宛委堂校”,不用“宛委堂发兑”, 其著名的两种刊本《研北杂志》《石林避暑录》皆然。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宛委堂本《国朝三家文钞》封面有牌记四行:“姑苏阊门内吴趋坊徐河桥北堍宛委堂书铺发兑”,正与宛委堂本《武夷新集》牌记相合。国家图书馆藏陆陇其评点叶时《礼经会元》, 吴志光认为“此书为宋荦所刻可能性极大”,该书牌记也题“宛委堂发兑”,形制与宛委堂本《武夷新集》全合。如此,宛委堂本《武夷新集》并非明本,恰恰是清康熙间苏州宛委堂刻本。
《钩沉搜遗证史实:收藏论史札记》书影
陈璋本虽承袭李绣本而来,但并非单纯的剜改翻版,其内容颇有不同。上文已述及陈璋本对卷五乐章四十五首、卷十一及卷十六文章六篇的芟刈,这事实上使得陈璋本成为一个“简本”。祝尚书认为,乐章置于挽歌之后,甚乖宋人纂集体例,“收文较多之本,未必符合杨亿手编本面貌;换言之,如陈璋本之所谓‘缺漏’,却未必不合原本”,兼举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李盛铎抄本无乐章为例。上述关于作品数量与别集原貌关系的阐述诚然不虚, 但落实到《武夷新集》个案上实有不然:李绣本固非宋代原貌,但陈璋本并未更接近原本,相反距离更远。目前各本编次皆自李绣本出,尚未发现更接近原貌或出自另一系统的版本。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下列结论:《武夷新集》在明代仅以抄本形式流传,清顺治年间始由李绣付梓。清康熙年间,陈璋本剜改李绣本,并补充部分缺字、调整部分篇章,形成其独特面貌。陈璋本不具备时序上的优势,也不符合杨亿手编原貌,在质量上不存在优越性。
三、 四库本、浦城本的源流与得失
后出的四库本、浦城本与李绣本没有根本的分歧,但在编次、篇目、内容上差异甚多。四库本底本用江苏巡抚采进钞本。据《四库采进书目》,福建呈进本名《杨大年全集》,按宛委堂本封面即题《杨大年全集》,此《杨大年全集》盖陈璋本《武夷新集》。《提要》谓“别本或题曰《杨大年全集》,误也”,即就福建呈进本而发。细校库本文字,江苏巡抚采进钞本似与陈璋本相去较远。四库本、陈璋本皆缺失部分篇什,但陈璋本所缺混杂于五、十一、十六等卷,四库本则删去卷十二存在违碍字样的《贺高阳关路破贼表》《驾幸河北起居表》《贺车驾还京表》三篇表文。二者篇目截然不同,在文字上也差异较大。
李绣本的缺字之处,陈璋本、四库本通常不缺,且截然相异。前文中已述及,陈璋本所补诸字质量往往不如四库本。如果将属于李绣本系统的南图本纳入考察,可发现南图本大体同李绣本,但已经补足了部分缺字,且所补诸字皆与四库本相同、与陈璋本不同:
表2 南图本、文渊阁本、陈璋本、李绣本、浦城本部分文字对照表
王鸿绪旧藏本为康熙钞本,这从侧面反映出四库本的异文中,至少部分是有其渊源的,而非全然出自四库馆臣的理校。四库本还存留了一些不见于他处的信息,如《仆射李相公宅观花烛》,四库本下有自注谓“时纳状元王曾为婿”,他本皆无。这是四库本在诸本中的优势所在,但由于妄删篇目等现象,四库本依然无法被视作《武夷新集》的善本。
浦城本在《武夷新集》各版本中出现时间最晚,对李绣本的旧有体例改易很大。删去 “臣中谢”“臣无任云云”等套语,调整三篇《请举乐表》次序等操作,前贤业已述及。在这一过程中,篇目序次与文字都更有条理,但许多杨亿自注中的信息也丢失了。如卷一《又应制赋射弓诗》,李绣本注“以弓字为韵,六韵成”;四库本作“以弓字为韵,六韵”;浦城本脱去题中的“又”字及自注中所标明的韵数。卷三《次韵和李寺丞见寄之什》,李绣本、库本俱有自注“时宿斋太一寺丞远致美膳”,浦城本脱;卷五《海印大师归永嘉》自注“仁煦”,浦城本脱。浦城本在文字校勘上的问题更多。浦城本在《武夷新集》各版本中出现时间最晚,祖之望跋、祝泰昌序所述及的文献来源不外乎李绣本与四库本,理论上并无新的文献可凭。但在经历祝泰昌、梁章钜等人的校改,“阙者补之,疑者阙之,凡就旧本改正一千余字” 后,反而出现了不少未见于他处、谓之理校亦觉牵强的文字。浦城本仅改字而不留校记,其去取颇不明朗。从表1、表2中可以看出,在处理李绣本缺字而四库本有字之处时,浦城本通常阙疑。考虑到四库本的底本所属系统未详,这一理念自属可取。但浦城本也时常出现独有的字样,表1中的例1、7、8、10,表2中的例1皆然,出处不明,未审校订者改字的凭据。部分自注中的年份,李绣本、四库本俱无年号,独浦城本有;如“只除魂梦到甄侯”,与其他各本的“只除魂梦到(东)瓯”完全不同,表意亦不明朗,颇启后人疑窦。
《明清以来公藏书目汇刊》书影
在正文校改方面,浦城本也不惬人意。部分异文缺乏理据,如《李廷评昭迪使淝上》首联李绣本作“画舸西风玉雨斜”,库本作“画舸西风五两斜”,浦城本作“画舸西风□雨斜”。在第六字选择为“雨”的情况下,揆诸情理第五字只能为“玉”,盖“五雨”全不成词。浦城本此处阙疑,未审其理。许多李绣本误、四库本是之处,浦城本不能择善而从。如《次韵和太仆钱少卿寄赠编修主人宋承旨李舍人之什》中李绣本作“弟伍伦”,四库本作“第五伦”。按第五伦为汉代人物,四库本是,浦城本未从;又《诸公于石氏东斋宴郑工部诗》韵脚,李绣本作“得”“悲”“秋”“浮”,四库本作“得”“愁”“秋”“浮”。从诗作押韵来看,四库本是,浦城本未从。《孙寺丞知考城县》,李绣本作“孝城”,误,浦城本袭而不改。另有许多李绣本、四库本皆不误之处,浦城本反误。如卷二《大名府大安阁主道者》题下自注,李绣本、四库本俱作“上幸魏郡亲至其寺面赐紫”,浦城本“面”作“而”;《次韵和李寺丞见寄之什》,浦城本作“侍丞”,皆属形近之误。《殿院卞侍御赴淮南转运》尾联李绣本、四库本俱作“多应便拜富人侯”,取田千秋度支转运、为国生财之意,浦城本作 富平侯”,乃西汉张氏故事,与诗意不称。卷五《寄刘秀州》,李绣本、库本同,浦本作 “刘秀五”,显误。卷七《送元道宗秀才序》本不误,浦城本作《送元道宗秀才书》。杨亿文集按体裁编排,此篇前后均为序,此处作“书”显误。至于“景德三年岁次乙巳”“景德二年岁次丙午”这样的误植,也是仅在浦城本中出现的。浦城本自然不乏校改得当之例,但以这样的讹误比例,似难谓其后出转精。
《浦城遗书》书影
从上述案例来看,四库本、浦城本作为清乾隆以降最为通行的《武夷新集》两大版本, 各有优劣,皆非善本。四库本所据的钞本提供了一批有价值的异文及信息,但《四库全书》本身的性质使其难以逃脱妄删篇什之弊,在篇目上即落下乘;浦城本篇目最为齐全,搜辑佚文亦有功绩,但校改质量不高,讹误颇多,且距文集原貌最远。但综合李绣本世间罕觏、陈璋本脱误颇多等因素,四库本、浦城本在此前仍较多被作为古籍整理工作中的底本。《武夷新集》的早期版本中,谢肇淛原钞本自王士祯殁后久已无闻;根据徐钞本付梓的李绣本刊刻于易代扰攘之时,“剞劂未精,中间讹脱字不一而足” ;陈璋本作为李绣本的翻印、删削本问题更多,前文已经论及。在无新版本被发现的情况下,《武夷新集》缺乏善本的状况已难改变,在利用时则应择其优长、避其讹误,庶几不为所绐。
余论
《武夷新集》由闽人谢肇淛录自秘阁,又由闽人徐过录,浦城地方官员李绣主持刊刻,其钞刻过程有着明显的地域因素。考察宋代闽人别集在明代的刊刻状况,可发现两个明显特征:南宋作家的刊刻早于北宋作家;理学家文集的刊刻总体上早于以文学擅场的作家。自明成化至嘉靖前期的五十余年间,十几部宋代闽人别集得到集中刊刻,理学家文集占了一大半,李纲、邓肃、高登、谢翱等以气节著称者的文集也梓行较多。上述人中没有一位北宋人,至少也是两宋之交者;文集刊行的底本,大多数也来自家藏本或在福建当地流传的版本。明万历年间的闽集刊行情况就有很大不同。许多早已不见于当地的别集(尤以北宋别集为多)得到刊行,源头多是秘府本。除却杨亿、蔡襄、郑侠以外,陈襄、黄裳等集亦在此时由秘府抄出,极大丰富了时人对于理学兴起前宋代文学的认识。自秘府中钞录宋集的行为与这一时期的徐、谢肇淛、曹学佺、叶向高等闽中士人有着密切的关系,钞录对象固不限于福建作家,钞录后迅速刊行却基本上是福建作家的优先待遇。明隆、万以来,闽中诗学进入全盛期,构建地域文学系谱、提升地域文学地位成为闽中士人的重要举动,此时期钞录出的闽集极大丰富了乡邦文学的面貌。谢肇淛钞本成为许多现存文集的唯一源头,杨亿《武夷新集》、陈襄《古灵集》、黄裳《演山集》、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后集》皆然。明清易代之后,杨亿《杨文公别集》、苏颂《苏魏公文集》、陈渊《默堂先生文集》、张元幹《芦川归来集》、陈长方《唯室集》、李吕《澹轩集》、许应龙《东涧集》、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前集》等一大批晚明尚且存世的宋人别集就此湮没无闻。明万历年间的闽中士人固然无法料到三十年后的兵燹与鼎革,他们的钞录刊刻行为则切实起到了抢救作用:错过这一时间节点后,许多别集便不复可得。
《苏魏公文集》书影
杨亿别集散佚特甚,十不存一,《武夷新集》留存至今,也赖于晚明闽中士人对秘阁本宋集的有意识荟集、对地方文献的主动刊刻,否则如《刀笔集》《别集》一样在明清之际失传,亦未可知。从宋代闽人别集在明代的整体刊刻情况来看,《武夷新集》之钞刻确属明万历以降的产物,而非明代中期之事;陈璋本作为一部疑点众多的“嘉靖刊本”,其实只是李绣本在清康熙年间的翻刻删节本。证伪源流不详的“明刊本”后,《武夷新集》的谱系更为明晰,也更符合宋代闽人别集在明代刊行的普遍情况。蒙图本的发现,使我们得以见到现存刊刻时间最早的《武夷新集》的全帙面貌;四库本所据底本所提供的一些异文,具有独特价值;晚出的浦城本在整饬篇目、搜罗佚文方面有其价值,文字质量则相对不高。浦城本所参考的《武夷新集》文本并不比今日更多,考虑到祖之望称其所见的李绣本“又复不全”,浦城本恐连李绣本亦未能全加利用。在得见李绣本全帙的情况下,今日整理《武夷新集》,实较当日具有更大的优势。在篇目上杜绝陈璋本、四库本之弊,在文字上参校李绣本、四库本之优长,警惕陈璋本、浦城本的不当改字,都是整理《武夷新集》的应有之义。为便理解,特附《武夷新集》版本源流图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