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悲歌 第14集 乱局初现

发布时间:2025-10-14 00:52  浏览量:22

北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二月。

洛阳。

铜驼大街。

“夫我大魏,启基朔土,砥定天下!自道武、太武以来,北逐柔然,南拒岛夷,皆赖我羽林执锐,虎贲摧锋,守陛下之宸居,固社稷之磐石!”

高大的铜驼像下,一个羽林郎模样的青年军官手持一封书柬正高声念诵,声如金石,神情激昂。

在他身前,黑压压围满了羽林、虎贲装束的兵士,个个横眉立目,满面愤恨,时时发出咆哮呐喊声,引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张望。

“奈何奸人张仲瑀,恃其父张彝之势,窃居给事之职,不思报国,反上封事,妄议铨选!欲绝我武人进身之阶,排抑我等不得预于清品!夫清品者,岂独士族之私耶?我等以弓马效命,竟被指为‘非类’,不得与文士比肩,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羽林郎话音方落,围观兵士立时爆发出轰雷般地怒吼:“不可忍!不可忍!”

远处围观行人中,一个少年目不转睛地向这边张望,半晌转头向道旁一个卖胡饼酥酪的小贩道:“这位大哥,那军爷念的是啥?他们为何如此气愤?”

历来京师的小商小贩最是见多识广,尤好品评朝中大事,小贩见少年眉目俊秀,更心生好感,道:“小兄弟是外地来的吧?”

少年点头道:“我前日才从怀朔来,初到洛阳。”

小贩摇头晃脑,神秘兮兮道:“难怪,你可知京师就要出大事了!”

见少年神情恭肃,目光炯炯凝视自己,小贩愈发来了兴致,道:“十几天前,平陆侯张老侯爷的二公子张仲瑀大人给朝廷上密奏,建议今后朝廷不再从军中提拔清品官员,惹翻了这些羽林军、虎贲军的军爷们。这几天他们天天在洛阳的大街小巷鼓动串联,说要......屠灭张老侯爷满门呢!”

少年茫然道:“张老侯爷是谁?清品官员又作何讲?”

这小贩大约平日极少有人向他请教,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道:“张老侯爷你都不知道吗?那可是咱大魏的四朝老臣,大名鼎鼎的平陆侯张彝。张老侯爷出身清河张氏,正儿八经的西汉张良后人,献文皇帝时就入朝为官,刚正清廉,是一等一的好官。当年文明太后执政,那是何等说一不二的厉害女人,张老侯爷都敢跟她对着干,愣是把太后顶得没脾气。后来孝文皇帝亲政,张老侯爷深受器重,官至尚书右仆射,使持节、巡抚关东一十二州,后来又镇守关中、陇右,所到之处政声卓著,那气派,那威势,那体面,啧啧啧......!”

这小贩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忽地掀开担子,道:“小兄弟,要不要尝尝我这饼子?”

少年看了看他担子里异香扑鼻的胡饼,尽管肚中饥饿,却咽了口唾液强笑道:“今晨吃得太饱,此刻委实吃不下了,大哥接着讲。”

那小贩略带失望盖上盖子,随即又振奋起来,道:“宣武皇帝时,高肇高大人用事,满朝文武无不俯首帖耳,张老侯爷偏敢跟他放对。那年高大人向守寡的陈留长公主(孝文帝元宏之妹)提亲,张老侯爷偏偏也去提亲,长公主还就答应了张老侯爷,把个高大人气得呀......。”

眼见他又要去揭那盛酥酪的桶盖,少年眼疾手快,忙按住道:“气得怎样?”

小贩便停了手,眼光扫过少年衣衫上的补丁,叹了口气道:“还能怎样?高大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在宣武皇帝面前一通嘀咕,张老侯爷就被罢职为民了。直到宣武皇帝驾崩,高大人倒台,清河王和崔光老大人才保举张老侯爷重新出山,出任征西将军、冀州大中正、金紫光禄大夫。不过张老侯爷如今身体不大好,只挂了个名,并未去冀州就任,平素都在府中养病。”

少年见他住口,生怕他又来兜售吃食,忙问:“那张仲瑀上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贩一拍大腿道:“你这可就问对人了!若问别人那是绝然不知的,只因我四姨父的二舅的表侄子的连襟在宫里当差,是大长秋刘腾刘大貂珰身边得用的红人,这才知道其中内幕。”

他虽异常饶舌,少年却极有耐心,始终微笑倾听。

“说来话长,我大魏近百年来以武立国,上三品的高官往往由立有战功的武将担任,武将嘛,那肯定是鲜卑人多些,咱汉人少些。不过自孝文皇帝实行九品中正制以后,朝廷里的汉人高官就慢慢多了起来。”

他忽地一拍脑袋,道:“对了,还没请教小兄弟你高姓大名,你既从怀朔镇来,想必也是鲜卑人吧?”

那少年一笑,道:“怀朔也不尽是鲜卑人,在下姓高名欢,郡望渤海高氏。”

听闻“渤海高氏”四字,小贩身子不禁矮了几分,道:“哦,小兄弟原来出身名门,失敬失敬。”

高欢赧颜笑道:“客气,客气,大哥接着讲。”

小贩诺诺连声,之前高人一等的神态一扫而空,老老实实道:“按照惯例,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大将军、车骑、骠骑、四征、四镇、各部尚书这些上三品的高官,都要先在尚书郎、秘书郎、著作郎、中书舍人、散骑常侍、黄门侍郎这些清品位置上磨一磨,才能晋升,所以,清品官员虽然地位不高,却是官员晋升的捷径。如今张二公子提出,军人不得进入清品官员行列,也就意味着军人从此不能再担任上三品以上的高官,这些军爷们当然不能忍了。”

高欢这才恍然大悟,但心中不禁暗自奇怪,张仲瑀既是密奏,又为何会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此时又传来羽林军官的念诵声:“仲瑀小子,荧惑朝听,断我生路;张彝老贼,纵子为恶,罔顾勋旧。若此辈得志,我羽林、虎贲将沦为皂隶,子孙永无出头!今布告同袍,共赴张彝老贼之第,焚其宅舍,诛其全家,以泄我辈之愤!”

围观士兵热血沸腾,齐声高呼“焚其宅舍,诛其全家”,个个满脸通红,眼中满是仇恨与狂热。

那羽林军官见群情激奋,更加提高嗓音道:“兄弟们,那张仲瑀虽然龟缩不出,但他大哥张始均却仍每天堂而皇之在民部坐班,我等何不先去找他对质,问问他们张家为何要与我等武人过不去!”

众人轰然响应,人人攘臂呐喊,在那军官带领下向尚书省方向涌去,围观百姓自也兴高采烈尾随其后。

此时尚书省中已乱作一团,大小官员挤在门后窗前,望着省外沸反盈天的人群,个个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张始均出来!张始均出来!”围堵尚书省大门的兵士齐声呐喊,声如轰雷。

尚书省正堂上,司空、章武王元融,尚书左仆射、梁郡公萧宝夤,尚书右仆射游肇,民部尚书、广阳王元渊,七兵尚书、上党王长孙稚,都官尚书、河间王元琛等人俱是神情忐忑,面面相觑。

元融是武将出身,仪貌壮丽,颇有豪气,拍案怒道:“这是要起反了吗!侯刚和奚康生这带的什么兵?叫他们速来弹压!”

元渊长身玉立、相貌儒雅,拧眉道:“听说今日太后与陛下前往龙门巡视石窟扩建工程,元伯儁(元乂,字伯儁)带着侯刚、奚康生护驾去了,这一时半会上哪去寻他们?”

萧宝夤沉吟道:“如今洛阳以高阳王地位最尊,要不要请示他老人家?”

元琛不屑地撇撇嘴,道:“高阳王?他除了捞钱摆阔还会什么?不如去请任城王,他在军中威望最高,这些兔崽子们见了他绝不敢造次。”

长孙稚摇头道:“任城王病重,遗表都呈上来了,找他也是枉然。”

元琛却眼珠一转,向元渊道:“依我看,既然这些大头兵要找张始均,就让张始均出去与他们交涉,有话好好说,把话说开就没事了。”

元渊是民部尚书,张始均正是他的僚属,听元琛如此说,元渊双眉一立,斩钉截铁道:“笑话!乱兵围堵尚书省,本就是犯上作乱,我等不加制止反而屈从,叫朝廷脸面往哪里放!”

他随即冷冷道:“我已命人护送张始均乔装改扮,回府去了。”

元琛一愣,正要说话,忽听省外人群一阵喧哗,紧接着“砰”地一声,一颗拳头大的碎石击穿窗纸,狠狠砸在了元融面前的几案上。

元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

不料“砰砰”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碎石砖瓦竟如雨点般掷入尚书省,将众官员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万分。

元融等人忙抄起几案遮挡,元渊却大步上前,一脚踹开厅门便冲了出去,大吼道:“元渊在此,谁敢放肆!”

原来,众兵士在尚书省外叫嚷了半天,见无人理会,恰好尚书省旁正是尚未完工的永宁寺,空场上堆了不少砖木石块,也不知是谁挑的头,捡起石块便扔,众兵士顿时群起效仿。

元渊一现身,众兵士见他头戴三梁青色远游冠,身着朱红绛纱袍,分明是王爵服饰,神情凛然,也不禁暗自胆怯,不敢再扔石块。

元融等人也随之冲了出来,四王二仆射并肩立于高台之上,俯视黑压压的羽林、虎贲兵士。

元融双手叉腰,怒喝道:“尚书省是国家中枢要地,你们竟敢聚众围攻,都不要命了吗!”

众兵士嗫嚅半晌,互相观望一阵,还是那青年羽林军官上前一步,高声道:“章武王,我们并非有意犯上作乱,只是想寻那张始均问一声,为何要丧心病狂打压我辈武人?凭什么排斥我们进入清品行列?”

元融一指那军官,喝道:“朝廷大事,自有朝廷诸公评断,岂容尔等微末小卒妄议?你是哪家的子弟,在这里煽风点火,挑唆闹事?”

那羽林军官毫不畏惧,针锋相对道:“天下事天下人说得!若无我辈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哪有朝廷诸公在这里夸夸其谈!如今禁绝我武人前途,我们就是不服!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口,人群立时爆发出一阵轰雷般地呐喊,本已稍稍平静的局面又复紧张起来。

元渊盯视那羽林军官,向元融低声道:“这人是谁?我看他面生得很。”

元融摇头道:“我也不识,羽林军多为勋贵子弟,日日都在宫中戍卫,我竟从未见过他。”

元渊目光一跳,正要说话,元琛却抢上一步,尖利的嗓音喝道:“你们既要寻张始均,围堵尚书省干什么?他已经回府去了,你们还不速速散去!”

元渊蓦地一惊,扭头盯视元琛道:“河间王,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元琛目光闪烁,支吾道:“我说的也是实情,有何不妥?”

元渊急道:“你这话,只怕不利于张府......。”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高喊:“既如此,我们便去找张家父子理论!”众兵士顿时群起响应,潮水般退出尚书省。

元渊见状,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向三王道:“不好,平陆侯只怕要吃亏,须火速征调外城四中郎将进京弹压!”

元融一时有些犹豫,道:“这......,没有圣旨,我等擅自调外军进京,似有......越权之嫌。”

元渊脱口急道:“事急从权!这些乱兵若再不约束,只怕要酿成大祸!”

随即断然向长孙稚道:“上党王,北中城离洛阳最近,请火速命人持虎符前往调兵,让元庆乐(北中郎将元欣字)带兵进城!”

长孙稚却一脸木然,缓缓道:“广阳王,我虽是七兵尚书,但调取虎符还须请示清河王。”

“你!”元渊怒气上涌,但清河王元怿身兼太尉之职,长孙稚所言确也有理,只得跺脚道:“那我们此刻便去求见清河王!”

长孙稚尚在沉吟,元融道:“不错,当朝三位宰辅,高阳王是聋子的耳朵虚摆设,任城王又身患重病,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的确应禀明清河王!”

长孙稚与元琛飞快对视一眼,只得答应。

却说众羽林、虎贲军士一路呐喊疾行,沿途不断有军士汇入,待到张府门外,竟已聚集起上千人。

此时张府自是大门紧闭,众兵士一拥而上,以手拍门,大声叫喊:“张家父子出来!出来!”

片刻后又有人高喊:“大伙一起用力,把门撞开!”

这些羽林、虎贲军士都是魏军精锐,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在口号指挥下猛撞府门,仅十余次撞击,府门便轰然洞开。

乱兵冲入张府,又打又砸,府中仆人哭爹喊娘,惊惶奔走。

须臾,七、八个兵士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拖下堂来,歇斯底里叫道:“捉到张彝老匹夫了!”

人群立时围拢过来,只见张彝满脸病容,气色衰败,在众人推搡下立足不稳,但神情依旧倔强。

“老匹夫!”有兵士恶狠狠道:“你儿子呢!”

张彝须发颤动,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只用轻蔑的目光扫视众兵士。

众人见他毫无畏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茫然间,人群中忽地砸下一根木柴,狠狠击在张彝后脑。

“砰!”张彝一个踉跄,已扑倒在地,昏昏沉沉之际兀自大叫:“老夫官居二品,四朝老臣,你们......。”

话音未落,两个羽林军士跳将出来,挥舞木柴照着张彝后背便打,口中骂道:“老匹夫,还敢倚老卖老!”

众兵士见他偌大年纪,原有刹那不忍,但现场情绪近乎狂热,不自禁受到感染,也纷纷大叫着踢打张彝。

更有甚者,从府外抢来柴草,竟在府中四处放起火来!

眼见烈焰升腾,浓烟滚滚中,张彝蜷缩在地,口鼻出血,奄奄一息。

忽见两个中年文士嚎啕大哭从府外奔入,冲进人群,将张彝护在身下,泣不成声道:“各位请高抬贵手,饶了我父吧!”

众兵士一愣,随即醒悟,这二人便是张始均、张仲瑀兄弟。

早几日张彝父子就已听闻有兵士扬言要来找麻烦,但都没当回事。

今日乱兵打上门来,张彝也只叫两个儿子从后院翻墙走脱,自己年逾花甲,有何畏惧?

没想到乱兵如此疯狂,连花甲老人也痛下狠手,张氏兄弟听闻后大惊,只得折返回来。

张仲瑀跪地磕头,泣道:“千错万错,都在仲瑀一身,我愿撤回奏章,辞官归隐,请各位放过我们张家!”

但众兵士此时已完全失去理智,一人飞脚踹在张仲瑀胸口,吼道:“这时来装可怜,爷爷不信!”

张仲瑀一介书生,哪里经得起这势大力沉的一脚,顿时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口里渗出血来。

张始均却有几分血性,见此情景跳将起来,一拳击在那踢人兵士的面门,嘶声道:“你们如此野蛮,果真是化外蛮夷,禽兽不如!”

这话如火星溅入油锅,顿时引得全场一片沸腾。

自孝文帝迁都以来,鲜卑上层贵族都以汉化为荣,对保留鲜卑传统的人,尤其是底层军人十分鄙夷,张口闭口便是“蛮夷”、“禽兽”,这些军士早已积怨深重。

张始均话一出口,便有五、六个兵士扑上,围住张始均拳打脚踢。张始均虽极力反抗,终究架不住人多,片刻间就被打倒在地。

也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把他丢进火里去,生炙了他,看他还狂不狂!”

众人一拥而上将张始均抬起,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竟将张始均抛入熊熊烈火之中!

张始均浑身浴火,长声惨呼,挣扎着欲冲出火海,但连续三次都被士兵抛了回去。

看着他在烈焰中扭曲挣扎,渐渐匍匐不动,众兵士拍手大笑,有如群狼夜嚎。

就在众人围观张始均惨状之际,两道身影从门外一掠而入,迅捷扑至张彝身前,各自握住了张彝一条手臂。

但这二人却不是一路,蓦地见有人与自己同样心思、一般举动,不禁抬头四目相对,同时“咦”了一声。

其中一人正是怀朔少年高欢,他见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身材颀长,剑眉朗目,却是洛阳太学生装束,目光炯炯凝视自己,忙将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瑶光寺!”

二人都是应变神速之人,片刻便已心意相通,一边一个将张彝架起,借着浓烟遮掩几乎足不点地出了张府。

离张府三箭开外,就是洛阳瑶光寺,但此时整条街衢都挤满了围观百姓,拥挤不堪,难以通行。

高欢心知一旦乱兵发现张彝不见,定要四下大索,三人绝难逃脱。

情急之下,觑见道旁一家染料作坊,陈列着几大缸朱砂染料,当即探手抄起,涂得满头满脸都是,那少年一时却不解其意。

高欢向他眨了眨眼,随即嘶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身前之人见他满身“鲜血”,面目狰狞,顿时畏惧退开,三人这才从人群中穿过,奔入瑶光寺中。

瑶光寺是座尼寺,寺中比丘尼见三人情状可怖,都吓得躲入后殿,无一人敢近前。

高欢将张彝倚靠在大殿廊柱下,那少年已快手快脚将寺门关上,又插上门栓,方长出一口气。

高欢见了却暗暗咋舌,这瑶光寺是洛阳仅次于永宁寺的大寺,寺门高可五丈,宽亦有两丈余,门板厚实,极为沉重,往日都需数名女尼合力才能推动。这人竟举重若轻信手阖上,这份膂力自己真是望尘莫及。

当即擦了把脸,向那少年拱手道:“怀朔高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少年对高欢应变机敏也甚是佩服,回礼道:“在下武川,贺拔岳。”

二人听闻对方也来自塞北六镇,心中都有一份亲切,但此时无暇深谈,一起来到张彝身前探视。

张彝气息微弱,脸如金纸,吃力睁开眼,环顾四周道:“老夫......怎地......到了......这里?”

高欢、贺拔岳对视一眼,不忍将实情相告,高欢轻声道:“老人家,贵府已呆不得了,我和这位贺拔兄将你救出,你且在此疗养,保重身子要紧。”

张彝听他绝口不提两个儿子的下落,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两行浑浊的泪水滑落,仰天喃喃道:“张氏不幸,大魏不幸......。”

贺拔岳见他口鼻出血,伤势极重,忙道:“老人家,我去寺内找些创药来。”

张彝却摇头道:“不必了,两位小哥好意,老夫心领。但老夫自知......已无生理......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满胸前衣襟,眼神却清明了些,喘息道:“劳烦两位去找纸笔来,老夫要向朝廷上遗表。”

二人也知张彝确是回天乏术,须臾高欢自殿中找来抄经的纸笔砚墨,放在张彝身边。

张彝颤抖着去握那笔,手臂微抬又颓然落下,他见贺拔岳一身太学生服饰,苦笑道:“这位小哥可是在太学就读?未请教台甫?可否替老夫代为执笔?”

贺拔岳端肃揖礼道:“学生姓贺拔,名岳,小字阿斗泥。家父尊讳度拔,曾任武川镇将,朝廷赐爵龙城男。去年老师曾到太学讲授《谷梁传》,学生有幸聆听。”

高欢听他居然是镇都大将、男爵之子,又是堂堂的太学学生,心中顿起自惭形秽之感。

张彝目中却露出复杂神情,喃喃道:“你是......武川军户?”

贺拔岳已知其意,今日荼毒张府的,多半都是鲜卑军户,与自己出身相仿。

略一沉吟,贺拔岳诚挚道:“六镇军户,也非个个都是穷凶极恶、野蛮无知之辈,比如这位高欢兄弟,他也来自怀朔。”

张彝望着这二人,一时百感交集,无言以对,半晌才叹道:“那就有劳贺拔小友为我执笔了。”

他艰难呼吸一阵,平复住悲凉心绪,道:“臣张氏一门连续六代入朝为官,世受国恩却毫无建树,心中唯有惭愧。犬子张仲瑀上奏之事,对治国多有裨益,既于国有益,又岂能沉默不言?只没想到竟会激起众怒,到了这般田地,臣父子三人遭遇之惨,古今罕见。但这是臣的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注:原文为文言文,小说家转为白话,请勿介意。)

他见贺拔岳一笔隶楷波磔遒劲,力透纸背,不禁赞叹一声:“好字!”一旁高欢更是看得两眼放光,满脸艳羡。

张彝气喘一阵,挣扎着续道:“我大魏起自塞北,本非华族,仰赖道武、明元、太武皇帝神威,才得以定鼎中原。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如今大魏共有编户六百余万户、三千五百余万口,而鲜卑人仅二百余万口,尚不及举国人口十分之一。以如此少的人口统御如此之多的百姓,岂可不慎之又慎?”

贺拔岳与高欢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思。

忽然,寺外由远而近响起如雷的马蹄声和整齐的铁甲碰撞声,有人朗声高呼:“清河王到!无关百姓退避!羽林、虎贲军立即退出张府,跪地听令!否则格杀勿论!”

贺拔岳精神一振,道:“老师,清河王到了,我去禀知他......。”

张彝苦涩一笑,摇头道:“罢了,老夫沦落至此,已无颜再见清河王,请小哥帮我写完这份遗表,老夫足感大德,死而无憾。”

他强撑着断断续续道:“且永嘉南渡后,华夏分裂已两百多年,战火连绵,黎民涂炭,思之岂不令人痛惜?但若要一统南北,光凭武力绝不可行,唯有占据中华正统地位,以典章制度律己,以仁义道德服人,使南方民众不再视我大魏为化外蛮夷,不再有必死抵抗之心,再适当辅以军事,方可成功。这便是犬子仲瑀上奏的初衷。”

贺拔岳驻笔叹道:“老师所言,确实有理。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南方世族、百姓若始终秉承这种心态看我大魏,确是极难征服。”

张彝此时已是奄奄一息,强撑着道:“老臣百无一用、死不足惜,陛下与太后若能采纳犬子奏章,令我大魏国运长隆,臣便死而无憾了!臣一生蒙朝廷恩养,先后得到四帝眷顾,此恩此情有如苍天无边无际,若有来生,臣愿结草衔环以报陛下。”

言罢泪水滚滚而落,口中鲜血汩汩涌出,瞳孔渐趋涣散,眼见便要不成了。

却在此时,忽听寺外一阵骚动,随即有人厉声高叫:“大胆贼子,竟敢犯上,保护清河王!”紧接着便是马嘶人喊,一片大乱。

贺拔岳骇然道:“居然有人敢行刺清河王?”

高欢霍地起身,迟疑道:“今日之事我全程目睹,细思之下颇多诡异之处!”他这话一出,连张彝也目光一凝,疑惑地看着这个俊俏少年。

高欢道:“张老侯爷,我虽是一介怀朔镇兵,也知我大魏最重军纪,寻常士兵绝不敢以下犯上。且张大人既是密折上奏,为何会搞得人尽皆知?军士串联多日,连贩夫走卒都知道要出大事,难道军中各级长官却一无所知?而且,今日围攻省台,火烧侯府,似乎每到紧要关头......就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张彝越听脸上惊骇之色越重,忽地全身一震,嘶声道:“我,我知道了!快......快抬我去见清河王......!”

高欢与贺拔岳对视一眼,忙上前架起张彝,才行出数步便惊愕驻足,贺拔岳缓缓探手去试张彝鼻息,随即沉重向高欢摇了摇头。

此时,张彝已气绝身亡。

神龟二年二月,羽林、虎贲相率至尚书省诟骂,求其长子尚书郎始均,不获,以瓦石击打公门。遂直造其第,曳彝堂下,捶辱极意,焚其屋宇。始均、仲瑀回救其父,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彝仅有余命,舆致于寺。远近闻见,莫不惋骇。彝临终口占上启,遂卒。——《魏书·卷六十四·列传第五十二》

“啪!”

一柄玉如意在太极殿的青砖上摔得断为数截。

太后胡仙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公然打砸尚书省,屠害朝廷重臣满门,元乂,你说该如何处理?”

她语调尖锐,满面怒容,身旁年方九岁的北魏天子元诩惊得面色煞白,畏惧地看着母亲。

阶下群臣见太后震怒,俱都心中一凛,一齐望向侍中、领军将军元乂。

元乂现年三十四岁,长身玉立,一表人才,只眉宇间有些阴柔。

他是江阳王元继之子,虽也是道武帝子孙,但到了他这辈已是远支闲散宗室。只因娶了胡太后的妹子,这才扶摇直上,成了手握禁卫军权的显赫人物。

元乂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躬身道:“兵士一时激愤,铸下大错,这都是臣御下不严的过失,臣甘愿受罚。不过事涉禁卫兵士太多,法不责众,也不好一体问罪,请殿下让臣慢慢甄别,妥善勘问......。”

“元领军!”清河王元怿沉声喝道:“什么叫法不责众?”

他比元乂还小着一岁,相貌也是英俊不凡,却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只肩头的衮服微微隆起,渗出些许殷红。

“因为参与的人多,就一床锦被盖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人多,平陆侯和张始均就可以白死了吗?”

元怿既悲且怒,戟指元乂道:“此事若轻轻放过,无异于昭告天下,只要人多,逼宫也可以!谋逆也可以!只因元领军说了——法不责众!”

元怿身为太尉,是元乂的顶头上司,此刻疾言厉色一通驳斥,元乂只能垂手而立,诺诺连声。

一时间,高阳王元雍、章武王元融、广阳王元渊、广陵王元恭、尚书左仆射萧宝夤、尚书右仆射游肇、北中郎将元欣、中书舍人杨昱等纷纷附和元怿,主张严惩涉事之人。

胡太后颔首道:“清河王,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涉事军士?”

元怿语气斩钉截铁,断然道:“所有进入张府的三百一十七名兵士,全部处斩!其余人等,一律发往六镇戍守!”

话音甫落,满朝文武顿时一片大哗,人人面色惨白,惶恐不安。

要知道,洛阳的羽林、虎贲军士,大都出身鲜卑大族,不少甚至还是元氏、源氏、长孙氏这类拓跋氏子孙,随便一个五服之内都能与殿上高官攀上亲戚,如此处分,岂能不令人胆寒?

就连当朝首辅、高阳王元雍都嗫嚅道:“清河王,这样处置,似乎过于严厉了些......。”

元怿截口道:“严厉?高阳王叔,武人如此肆意妄为,岂可不痛加整治?今日京城兵士可以肆意妄为,异日边镇军士是不是可以杀官夺府?今日他们可以火焚平陆侯府,异日会不会把矛头对准你高阳王府?”

元雍为人最是懦弱,忙应口道:“不错,不错,清河王所言有理。”

元怿扫视全场,人人被他愤怒的目光震慑,不敢与之对视。

元怿转身向胡太后沉痛道:“殿下,平陆侯是四朝重臣、国之瑰宝,却惨遭毒手。张始均是朝野闻名的忠臣孝子,落得身陷火海,尸骨无存。张始均为国谏言,如今命在垂危。试问,将来谁还愿、谁还敢为国出力,为君分忧?!”

河间王元琛左顾右盼,见无人敢与元怿争辩,仗着胆子弱弱地问了一声:“......清河王,一下子处置上千的羽林、虎贲军士,不知这空额该如何填补?”

元怿胸有成竹道:“这有何难?我朝开国以来就不乏汉人名将,如张衮、崔逞、毛修之、傅永、邢栾、傅竖眼、李崇等,无一不是文武双全、功勋卓著。不妨从汉人世家子弟中拣选勇毅之士补入,一样可以戍卫宫禁。”

这又是一句惊人之语,长孙稚上前一步,沉声道:“清河王,内宫戍卫历来都是我鲜卑勋贵子弟的责任,汉人非我族类,岂可涉足?”

长孙稚为人正直,品行端方,元怿对他倒有几分敬意,改容道:“戍卫宫禁之人,当以忠诚为先。汉人世族都以儒学传家,最是忠君爱国,有何不可?”

见元乂、元琛还要争辩,元怿微笑道:“上党王,汉人不能涉足内宫?此话何其谬也!太后就是汉人,难道也不能涉足内宫吗?”

“天下胡氏出安定(今甘肃庆阳镇原)”,胡太后的娘家安定胡氏正是一等一的汉人世家大族,元怿抬出太后这尊大神,元乂、长孙稚、元琛等人顿时语塞。

胡太后也觉元怿所言有理,当即道:“好,就依清河王所言......。”

便在此时,她身后侍立的侍中、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长秋卿刘腾忽地轻咳一声,低声道:“娘娘......。”

胡太后见刘腾向自己微微摇头,不禁一怔。

刘腾是她的大恩人,当年高肇用事,一心想除掉她,就是这个宦官穿针引线,将她置于元怿的保护之下,才侥幸不死。

宣武帝元恪驾崩,又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夺门而出,将消息传递给元怿、崔光、于忠等人,才有了元诩的顺利登基。

胡太后为人最重情义,临朝以后对刘腾极为感恩,宠信有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此时见他似有隐情,不禁顿住。

刘腾眼神阴郁,缓缓道:“殿下,兹事体大,似乎还该问一问任城王的意见,他虽在病中,可由臣去他府中走一趟,当面垂询。”

胡太后闻言连连点头,道:“长秋卿所言有理,清河王,你意下如何?”

元怿也有些出乎意料,他与刘腾本是诛杀高肇时的盟友,但如今已成水火不容之势。

只因刘腾为人极为贪婪,仗着太后宠信大肆收受官员贿赂,又借修永宁寺、龙门石窟之机中饱私囊,元怿多次上奏要求严惩刘腾,但都被胡太后压了下来。

今日刘腾半路杀出,从中作梗,元怿本想狠狠打压一下这个老阉宦,但他推出的是任城王元澄,元怿却又不好说什么。

元澄是孝文帝元宏的堂叔,元怿的堂叔爷,无论文韬武略还是品行威望,都是在世元魏皇族中的顶尖人物。且元澄与元怿同属汉化派,政治观点与立场一致,其实是元怿最大的靠山。

刘腾提议征求元澄的意见,元怿无论如何也无法反驳,只得默然。

次日,宫中突然颁下胡太后诏令——“此番作乱之为首八人即处斩立决,领军将军元乂治军不严,处罚俸一年处分,余者不问。”

谁都没想到,如此轰轰烈烈震动京师的一场泼天大案,最后处置竟如此之轻。

元怿闻讯大怒,立即入宫请见胡太后,却被告知太后凤体违和,暂不接见大臣。

元怿满腹疑问,终不甘心,转头又去任城王府。不料王府门人恭敬告知,任城王病势愈发沉重,如今神志不清,已到了弥留之际。

元怿在府门外僵立良久,也只得长叹一声,无奈离去。

洛阳城外,北邙山下,洛水桥旁。

高欢倚马而立,向前来送行的贺拔岳拱手道:“贺拔兄,连日承蒙款待,多有叨扰。异日兄台若返回塞北,务必来怀朔一晤,让贺六浑略尽地主之谊。”

贺拔岳却似有极深的忧思,叹道:“高兄,如今朝政日渐昏乱,我看不久的将来就会有大乱发生,大魏前景堪忧。今日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这几日高欢与贺拔岳时时相聚,贺拔岳学识才情远胜高欢,但高欢见解却总有独到之处,二人纵论时事往往所见略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高欢性情洒脱,不似贺拔岳那般思虑深重,朗声笑道:“乱又如何?若无黄巾之乱,何来魏武挥鞭?天生我辈,不就是为了匡济天下吗!”

贺拔岳被他豪情感染,也笑道:“好一个匡济天下!高兄,保重!”

高欢跃上马背,拱手道:“保重!”言罢拨马而去。

片刻传来高欢悠远的歌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贺拔岳闻声也不禁高声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歌声响彻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