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是一部“超级小说”
发布时间:2025-10-13 23:44 浏览量:28
转自:长安街知事
在图书馆工作多年,经常与学生探讨关于《史记》的阅读问题。多数时候,读者往往被古朴的文言震慑,虽然很想去读,但面对较为生涩的古文而打了退堂鼓。这时我常对他们说:何不将《史记》当作小说去读?
岳麓书社2021年出版
多是血肉丰满的“杰出的俗人”
这话初听似乎有些不着调,但作为“二十四史”之首,《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离骚》就是文学作品。既然《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把它当成小说去读有何不可?而且,如果我们看看太史公写作《史记》的本心,便知将其作为小说去读并非轻佻。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自述著史心志:“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家之言”四字,道出了《史记》不仅是客观历史的记录,更饱含作者的生命体验与主观洞察。
《史记》的骨子是历史,却也是填充了血和肉的小说。他笔下的历史人物,少有扁平化的道德符号,多是血肉丰满的“杰出的俗人”。若我们消除对“正史”的敬畏,以读小说的轻松心态进入《史记》,那些在书中存在了两千年的故事、人物,都会在书页间活起来。
比如《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节,其情节编排与紧张氛围的营造,完全不逊于任何一部类型小说。太史公笔下的“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几个字描写出剑光闪动间生死一瞬的场景,是否忠心,立辨。我们几乎能听到剑刃破空之声,看到席间各色人等的表情,能感受到张良的焦灼、刘邦的惊恐、范增的愤怒。若以读金庸武侠小说的心境读此段,还会觉得文言文高深莫测吗?
再如《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的场面:“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此处的细节描写、动作衔接的镜头感极强。我们仿佛看到匕首寒光一闪,秦王奋力挣脱的惊险瞬间。司马迁写史,用的竟是类似现代影视中分镜头式的笔法!这样的文字,你还觉得枯燥吗?
如果说上面的史实像小说,那么在《越王勾践世家》中,陶朱公(范蠡)用二儿子的性命验证自己眼力的故事,其情节之曲折离奇,就更像小说了。
范蠡有三子,次子在楚国因杀人被捕入狱,偿命在所难免。范蠡原欲派小儿子携千镒黄金前往楚国,托付旧友、楚国重臣庄生暗中斡旋。不料长子坚持要去,范蠡不得已改派长子,再三嘱咐他交付黄金后全听庄生安排,勿问缘由。长子至楚,表面遵从,实则心疑庄生能力,私下又以自带之金贿赂其他权贵。庄生虽受金却无意将其占为己有,打算事成之后再把金子还给范蠡,他以“天象示警”为由说服了楚王实行大赦。而长子打听到楚国将大赦,二弟有救了,并认为庄生未出力,竟上门索回了千金。对此,庄生感到遭受到了羞辱,再度进宫,以“朱公行贿、大赦徇私”之言激怒楚王。楚王遂下令先处决范蠡次子,再实行大赦。长子最终携弟尸归。
家人悲痛不已,只有范蠡黯然道:我早知道他会害了弟弟!老大不是不爱弟弟,但他从小跟我吃苦,知道挣钱难,所以舍不得钱。小儿子生来就享福,整天吃喝玩乐,根本不懂钱财来之不易,所以习惯了挥霍。当初我要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舍得花钱,而老大舍不得钱,结果害死了弟弟,这是必然的。
如此情节,将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展现得淋漓尽致。其他精彩的故事,在《史记》中可以说俯拾皆是。
司马迁深谙小说艺术法则
将《史记》当小说读,首先要领会太史公塑造人物的功力。他笔下的人物不是史料的堆砌,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与最终乌江自刎的悲怆,刘邦的市井智慧与帝王气度,李广骁勇善战却命运多舛等,这些人物生命完整,内心世界丰富,丝毫不逊于后世各种小说中的经典形象。司马迁甚至大胆运用虚构性对话和细节描写表现人物,如《淮阴侯列传》写韩信受胯下之辱:“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这段描写是否有司马迁的艺术加工?很可能有。但正是这样的“小说家言”,让韩信的形象立体而鲜明。
把《史记》当小说读,其次要品味其中的戏剧性冲突。《史记》很多史实充满戏剧色彩:楚汉相争的天下博弈,窦婴与田蚡的朝堂恩怨,商鞅变法中的新旧斗争……这些矛盾冲突推动着叙事发展,与小说的结构艺术异曲同工。特别是《魏其武安侯列传》,写窦婴、田蚡两位外戚的权斗,起伏跌宕,完全是一部精彩的权谋小说。
司马迁习惯于将一个人物的各个侧面分散在不同篇章中,让读者去考察其完整形象。比如在《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对于名将廉颇,只说其大度、知错能改、顾全大局,而关于他能征善战的事一字不提,却在其他的人物列传中予以表现,这样的叙事手法与现代小说的某种叙事策略不谋而合。
把《史记》当小说读,还要会欣赏司马迁的叙事艺术。他善于把握叙事节奏,详略得当。巨鹿之战写得风云变色:“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项羽本纪》)短短数语,项羽破釜沉舟的决心跃然纸上。而到垓下之围,则细腻描写其悲歌别姬:“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的悲凉,穿越千年依然动人肺腑。太史公详略得当、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正是小说艺术的重要法则。
用轻松心态读“超级小说”
或许有人会问,将信史当作小说来读,是否会削弱其历史价值?恰恰相反。这种读法非但不会减损《史记》的历史意义,反而让我们更贴近历史的本质,历史终究是人的历史,有人的喜怒哀乐、成败得失。司马迁的伟大,正在于他突破了简单善恶二元论,以深切的人文关怀审视历史人物。他的“究天人之际”是要探究天命与人事的关系,“通古今之变”是要理解历史变化的规律,“成一家之言”则是要表达自己独到的历史见解。其历史观与优秀小说家对人性、社会的深刻洞察,有异曲同工之妙。鲁迅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肯定了其史学价值,又点明了其文学魅力——那种如同《离骚》般澎湃的情感张力和艺术感染力。
在这个信息爆炸、阅读趋于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反而更需要以轻松的心态打开《史记》。它不只是一部史书,更是一部充满人性温度的超级小说,那些帝王将相、游侠刺客、谋士说客、“鸡鸣狗盗”之徒,无不是有血有肉、有梦有痛的生命。两千年前,司马迁忍辱负重、发愤著书,愿将其“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而今天的你、我、他,正是他所期待的那位“其人”。不必畏惧文言,也无须仰望正史,就像翻开一本小说,那些看似遥远的文字背后,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将在你的眼前重新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