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相 12 史文华这个人，的确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

收编土匪史文华部

1935年4月中旬，我收到杨文谟从府谷送来的一封信。

信 上说：活动在绥(远)西的土匪头子史文华带领300多人进入苏 区，提出希望和共产党合作，指名要求与王兆相面商。我向王达 成汇报后，他觉得此事值得重视，要我与他一起去府谷。

我和王达成在府谷郝家塌附近找到文谟。

文谟介绍、分析 了史文华及其部队的情况：史文华字殿臣，外号史老幺，是府谷 人，幼年就投靠杨候小当了土匪。后来羽翼渐丰，便拉出来一部 分人自己干。

1931 年，他被国民党军队收编，所部编为段宝珊 旅的一个大队。但史文华与段宝珊又产生矛盾，为时不久就把 段宝珊打死，带着部下脱离国民党军队，在甘肃庆阳和绥远阿拉 善盟、伊克昭盟流窜。驻包头的傅作义部晋绥军对史文华追剿 甚紧，井岳秀也出兵“协剿”,他走投无路跑到神府苏区，名义是 找共产党合作，实际上是想暂避一时，伺机再起。

王达成和我都同意文谟的分析，史文华并不是真心诚意找 共产党合作，将来的去向很难说。

但我们认为：尽管史文华未必 能长期与我们合作，但他毕竟有两三百人枪的实力，在国民党军 队大规模“围剿”苏区的形势下，能利用他们一阵子也是有益的。

王达成决定：先由我到史文华部队里与他见个面。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来到高家南门一带，找到了史文华部 队 。刚好史文华不在，我感到疲乏，就把枪放在身边睡了一觉。 等我睡醒，史文华早已经回来了。从外表看去，他倒是相貌堂 堂，完全不像人们传说中的土匪模样。

史文华惊奇地说：“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就敢把枪撂在一 边睡大觉，难道不怕吗?”

我笑着说：“老史，怕我就不来了。”

史文华点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是条好汉。”

我告诉史文华，苏区的领导人是王达成，邀请他去见面。史 文华爽快地答应说马上就去。

见面后，双方经过商谈达成了协 议：

一 、双方共同抗击国民党军队；

二、史文华部必须遵守红军的纪律，服从共产党领导；

三 、神府苏维埃政府供给史文华部给养。

史文华还提出要到后方治疗胳膊上的枪伤，治伤期间，请王兆相代替他管理部队。

我对土匪向来反感，因而不愿去史文华部队，就说：“那可不行，你的人马我一点也不了解，去了不好办。”

史文华却说：“没问题，我的部下都知道你的名字，会服从你 的。再说，你了解了解我的部队，将来也好配合作战嘛。”

王达成表态说：“兆相，你就去吧，代史文华管十几天事也可以嘛。”

特派员既发了话，我只有服从，到史文华部队去。

史文华去苏区后方请先生治伤期间，我在他的部队里呆了 十几天，对这支部队有了初步的了解。史文华部编为两个团，每团三个连，枪支齐全弹药充足，但士气低落，有些人身上土匪习 气浓厚。史文华不在，我的话他们倒还听。

4月下旬，史文华回到部队。这时，国民党的“围剿”部队已进犯到栏杆堡、瓦罗、马镇、合河、盘塘镇、沙峁镇一线，刘润民的 “剿共司令部”也由神木县城移驻沙昴镇。王达成等决定，在黄 家塆伏击从沙峁镇出动的敌军，要求史文华部配合红三团作战。

到了预定的作战日期，我督促史文华把部队拉到王家寨山 上隐蔽。可是，当沙峁敌军进入伏击圈、红三团打响后，史文华 却按兵不动。

我很清楚红三团缺乏子弹，打不了太久，便再三催 促史文华出击，他还是不肯出动。

我急了眼说：“再不出击就晚 啦!你想放走敌人吗?”

史文华不得已，这才命令他的骑兵下山 攻击沙峁敌军。

土匪部队的短处是不能打进攻战，史文华部也不例外，他们 冲了一下子，见国民党军队阻击的火力很猛，就死也不肯再往前 冲了，只是远远地向国民党军队射击。

沙峁敌军遭到红三团和史文华部的夹击，也有些慌乱，未敢 组织反击。双方对峙了一阵，各自撤出战斗。尽管此战未实现 利用史文华部歼灭敌军的计划，但史文华总算开始与红军一起 对国民党军队作战了。

对此，国民党八十六师师长井岳秀十分不安。他在给陕西 省主席邵力子的电报中说：“史文华匪股勾结共匪，向府神南乡 窜扰”,“悍匪共党勾通，潜伏流毒极可虑”。

5月初，我参加了在呼家庄召开的神木县委扩大会议。会 议根据王达成的提议，取消了特派员包揽一切的制度，成立了中 共神府工作委员会，简称神府工委。

与会同志推选王达成任工 委书记，贾令德任组织部长，张晨钟任宣传部长。

原神木县委分成了东、西、北三个县委，加上府谷县委，工委共领导四个县委。 四个县委的书记，分别由王恩惠、乔钟灵、刘北垣、呼子文担任。

会议期间，史文华给王达成来了几次信， 一定要求派我到他那里去“领导部队”。

与会同志研究了如何对待史文华部的问 题，最后决定正式收编这支部队，将史文华部改编为“中国抗日 义勇军陕甘骑兵第一师”。

任命史文华为师长，我为师政委。

骑 兵第一师下辖两个团， 一团团长史文义是史文华的叔伯哥哥，二 团团长袁占鳌是史文华的亲信。 一团政委由贾怀光担任，二团 政委由刘世英担任。

此外，还从红三团抽调了16名共产党员到 骑兵第一师，分别担任各连的政治指导员和机关政工干部。

针对史文华部的实际情况，我们制定了四条纪律要求官兵 遵守：

一、不能反对共产党、红军和苏维埃政府；

二、遵守苏区的 法令、纪律；

三、不准拿老百姓的东西，不准调戏妇女，违者处死；

四 、没收地主财产100元以上充公，贪污者严惩。

史文华部改编不久，工委下达命令，要我和史文华率该部一 团南下，穿过葭县、米脂、绥德的敌占区到安定，打通与陕北特 委①的联系。这个行动如果能够成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我 们神府与陕北特委失去联系已有一段时间了。

①实际上陕北特委已于1935年2月撤销，由新成立的西北工委和 西北军委统一领导陕北和陕甘边根据地。但我们不知道这个变化，

在我们与陕北特委失去联系前，特委机关驻瓦窑堡。我据 此与史文华商量：发挥骑兵快速的特长，以突然的动作向南猛 插，争取一天一夜突破敌军的封锁线，穿过米脂、绥德，渡过无定 河，直抵瓦窑堡。

但史文华不同意我的建议，他强调人要吃饭， 马要休息，行军速度不能太快。经商议决定，部队按史文华的设 想行军，每天只走几十里路，还赶不上红三团步兵的行军速度。

史文华部在根据地是不敢违犯群众纪律的，可进入敌占区 后，他们的土匪习气就暴露出来了，有抢东西的，有找女人的，搅 扰得群众不得安生。

我实在不能容忍，就发动政工干部们检查 维持纪律。对一些不听劝阻、 一再违犯纪律的官兵，我拉下脸进行了严厉批评。国民党当局早已把我宣扬成三头六臂式的人 物，神府葭榆一带的老百姓也传说我是刀枪不入的“黑狸虎”①。 这些，史文华的部下们早有所闻，所以，我一发火，经常能把那些 匪气十足的人镇住。

①黑狸虎：陕北民间传说中的黑色神虎，能刀枪不入、逢凶化吉。

我对违纪官兵发火的事也传到了史文华的耳中，有一天吃 晚饭时，他对我说：“老王，你敢对我手下那些人发脾气，训斥他 们，佩服你呀。”

我诚恳地对史文华说：“老史，你参加革命，我们是欢迎的， 可你的部下中，有些人流氓习气太重，你甩不开这些人不行。”

史文华说：“老王，你说的那些人，我也知道他们不成器，简 直是无恶不作。但他们是跟我一起刮野鬼②长大的，相处多年 了，我能忍心把他们丢下吗?”

② 刮野鬼：陕北方言，即当土匪。

部队进至葭县阎家峁一带，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堵击，勉强与 敌军对打一阵后，史文华极力主张撤退。我觉得就史文华部的 现状来看，要完成打到瓦窑堡的任务实在很难，也就同意撤回 去。

一团撤回苏区后即与二团会合。这时候，“围剿”神府根据 地的国民党军队主力从府谷南下，已进至孤山以南的武家庄、贾 家沟、田家寨一线。

史文华感到苏区似乎撑不住了，他的人马应 该另找出路，于是向我提出带部队到敌占区去打游击，“把敌人 往外引一引”。

我请示了王达成，他觉得：史文华部去白区活动 也好，多少能牵制一部分敌军，便批准了。

5月中旬，骑兵第一师经高家堡、古今滩进入敌占区白草滩 地区。白草滩是一片平坦的大草原，正适合骑兵部队驰骋，史文 华得意地对我说：“老王，这里是我的天下，你得听我的。”

他的部下则像脱缰的野马，无拘无束、为所欲为，做了许多在苏区不敢 做的坏事。

我想：既然部队打的是共产党骑兵第一师的旗子，就必须遵 守红军的纪律。因此，我仍然毫不放松地抓纪律。

一天，我发现 一团有些战士明目张胆地违犯群众纪律，就严肃地对一团团长 史文义说：“你们一团的纪律不好，你当团长的要维护纪律，不能 让下面乱来。”

史文义连说：“好，好，我一定照办。”

第二天，部队与井岳秀部骑兵遭遇，史文义在战斗中阵亡。 他手下的一个连长找到史文华挑拨说：“老大是被人骂死的。”

史 文华说：“谁骂的?我会报仇的!”

我据实对史文华讲了前一天的 事情经过，恰巧在场的二团团长袁占鳌和两位连长也讲了公道 话。史文华听了没有发作，避免了一场风波。

二团团长袁占鳌出身旧军人，身上沾染的土匪习气较少，平 时也愿意听我和政工干部们讲革命道理。假如史文华部在苏区 留驻的时间再长些，他是有可能被我们争取过来参加革命的。

几天后，史文华对我说，下面弟兄们有些意见，他们要开一 个会，红军来的人最好不要参加。

会后，袁占鳌悄悄告诉我：“会 上已经决定，要把部队往南边拉。”

这话引起了我的警觉，因为史 文华曾向我流露过，他很佩服国民党军八十四师师长高桂滋。 高桂滋部现驻陕北南部，史文华要把部队往南拉，很明显是想去 投靠高桂滋。

我正和袁占鳌谈着，晋绥军傅作义部团长段右安率“黑马 队”前来截击。段右安是被史文华打死的段宝珊的弟弟， 一直把 史文华视作杀兄的仇人，史文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命令部队迎 击。

但他的部下很快就败下阵来，除伤亡一二十人外，还有些人 投降了段右安。史文华边跑边打，奔逃了七八个小时，才摆脱了 一心报仇的段右安。我看了看地界，已经到了绥远伊克昭盟的 乌审旗。

在乌审旗，史文华又召集亲信开了一次会，还是不让我和政 工干部们参加。

会后他对我说：“王政委，眼下走到这步路了，山 穷水尽哪，你能不能带我们到南边去找刘志丹?”

我料到史文华找刘志丹不过是托词，便直截了当地说：“老 史，我是奉神府党的指示来领导你们部队的，不是奉刘志丹的命令。你认为神府的老乡、党和政府对得起你，就把我们送回苏区 再南下；你要是不送，我王兆相也是不怕死的!送不送随你便吧!”

史文华认真听我说完， 一拍大腿说：“好!我史文华今天就 送你们回去，哪怕把我这个摊子一脚踢掉也在所不惜，不枉我们 交一回朋友。”

事后袁占鳌告诉我，他们第二次开会时，有人提出把我和红 军来的政工干部带走，献给国民党军队作晋见礼。

袁占鳌和屈 连长、张连长反对，他们说，过去国民党旅长段宝珊收编了我们， 我们却把他打死，在江湖上已经造成不好的影响；如今共产党帮 助了我们，假使我们再把共产党的政委交给国民党，这样反复无 常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况且红军、王兆相都不好惹，真翻了脸， 他们可比段右安厉害得多。史文华觉得此话有理，否决了将红 军干部献给国民党军队的意见。

史文华说话算话，为送我们回苏区，亲自带领部队东返。走 到榆林县境的大保当时，捉住了一个为地主收款的狗腿子。当 地群众反映：这个人做了许多祸害老百姓的坏事，要求处决他。

我征求史文华的意见，史文华说：“由你决定，我听共产党 的。”

我说：“那好。”随即下令枪毙这个狗腿子为民除害。

枪响了以后，史文华对我说：“你枪毙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的拜什①,今天你决定枪毙他我不反对，要是换了别人这样干，我决不会同意。”

①拜什，陕北方言，即结拜兄弟。

到了神木高家堡一带，史文华说：“老王，这里离苏区不远 了，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后，代我谢谢苏区的党和政府，我忘 不了苏区老乡们待我的好处。”

说罢，他送给我一支长枪、 一支 手枪和一袋子弹。

我与史文华告别后，袁占鳌和屈连长、张连长也来送行。屈连长看了看史文华送给我的长枪，认为不够新，就用一支新枪换 了那支枪，还加送了一袋子弹。他们依依不舍地说，内心里不想 再当土匪了，只是碍于朋友义气不好离开史文华，将来有机会， 一定到苏区来参加革命。

我说，你们干这事总不是长久之计，什 么时候能来苏区，我们都欢迎!

史文华把我们送回苏区不久，就带着他的部下投靠了国民 党八十四师师长高桂滋，他的部队改编为八十四师的骑兵营，他当了营长。

建国后，我看到了一份1935年7月25日井岳秀发给国民 党陕西省主席邵力子的电报，电报称：“史匪文华已将王匪兆相 放归神葭老巢”,“该股为共党羽翼无疑”,因而对史文华部不应 “招抚”而应“痛剿”。

从这份电报看来，史文华送我们回苏区，倒 真的冒了不被国民党当局收编的风险，也就是他对我讲的，“哪 怕把我这个摊子一脚踢掉也在所不惜”。

史文华这个人，的确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