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影廊（44）】摄影实验笔记《根山水》—— 于时光残象中勾勒心中丘壑云水||周思民文/图

发布时间：2025-10-10 00:38 浏览量：28

时间：深秋与初冬交织的时节

地点：贝加尔湖，奥利洪岛，寂静的赤松林

实验主体：被遗落的时光雕塑——赤松树根

美学命题：以镜头为笔，以光影为墨，探寻中国传统写意山水精神在现代影像中的转译与重生。

记得在零下41度的极寒时节，去呼伦贝尔拍摄拉达慕，相约在秋天去贝加尔湖。时光荏苒，不觉间，一晃过去了10多年。终于2025年9月底游走了贝加尔湖，登上了湖里22个岛中最大的岛屿—奥利洪岛，长达71.7公里，最宽处15公里，面积约730平方公里。岛上有大片原始森林，树种主要是赤松。

当脚步踏入奥利洪岛森林，一种来自远古的静谧便将我包裹。穿行于广袤的赤松林间，我的视线，越过了那些笔直参天的赤松，最终沉溺于林地之上那些更为深沉的存在——遗存的树根。它们是时光的遗民，是采伐后沉默的见证。它们并非死亡，而是以一种涅槃后的姿态静默着，宛如大地的疤痕，又似时光的座钟。风霜是它们的刻刀，雨雪是它们的抛光剂，而苔藓与地衣，则为它们披上了斑驳的岁月之衣，纹理奇崛，线条以一种近乎狂野的力量虬结、伸展。在这些盘根错节、扭曲怪张的形态中，我窥见了一场自然的“山水演习”：一段嶙峋的根部是悬崖的侧影，一圈圈扩散的年轮纹是湖面的微澜，苔痕浸润的凹陷处，仿佛蕴藏着幽深的峡谷和苍润的草木。这并非视觉的错觉，而是一种审美的通感，是自然物象与心中图景的刹那共鸣。这是一场废墟中天籁般的召唤，一种将这种自然抽象转化为写意山水的创作冲动，便在这无声的召唤中，汹涌而至。

实验的过程，如同一场静默的仪式，一场孤独而丰盛的修行。我独自一人在林间扮演着一个“寻道者”的角色，在林间缓慢移动，时而蹲下，时而俯身，时而凝视，不断地变换角度，去“阅读”这些自然的文本——每一座树根。这个过程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构图，而是在寻找一个能与我的内心山水图景产生共振的形态。当我找到那个“对象”时，目标锁定，拍摄又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调整呼吸，预想成画，然后运用多重曝光技法进行“绘制”。我便开始第一次曝光，精准对焦，捕捉树根最富表现力的局部结构，作为画面的“实”与“骨”。随后，轻微移动机位或改变焦距，进行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曝光，引入模糊的、流动的影像，作为画面的“虚”与“肉”。每一次快门的释放，都是一次未知的碰撞，其结果在取景器中呈现时，常常带来惊喜——那些虚实交织的影像，果然生发出了水墨般的笔触与空灵的意境。其实第一次快门是“定式”，第二次是“生韵”，第三次或许是“点睛”。每一次曝光都是一次未知的冒险，光影在叠加中产生的化学反应，常常会回报以超越预期的惊喜——那些在取景器中逐渐浮现的、兼具金石质感与水墨韵味的画面，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源于自然，笔补造化”的写意之境。

本次实验的核心美学支撑，是中国的“写意”精神。它绝非简单的形式模仿，而是一场自觉的美学溯源。我意图叩问的，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写意”。它深植于“天人合一、心物交融”的哲学土壤，构成了中国艺术独特的美学指纹：重神韵胜过形似，尚抒情而非再现，求虚实相生而非满溢无余。

摄影之“写”，是镜头语言的丹青化，在于将冰冷的相机转化为温热的毛笔。我摒弃了单一的、决定性的瞬间捕捉，转而采用多重曝光作为我的“运笔”之法。通过一实一虚、一实二虚的叠加，模拟水墨画中笔线的飞白、墨色的浓淡与景物的虚实。实焦定格树根坚实的“骨骼”，虚影则晕染出山水氤氲的“气韵”。第一次曝光，如“骨法用笔”，精准对焦，勾勒出树根坚实、奇崛的结构与力道，确立画面的筋骨；随之而来的第二次、第三次虚化曝光，则如“墨分五色”，通过光影的流动与重叠，晕染出空间的氤氲、气的流动与墨色的浓淡干湿。这“实”与“虚”在底片上的交融，已不是对物象的直接复制和简单记录，而是对意境主动的、绘画性的“书写”与“营造”。

摄影之“意”是心源与造化的神交，是创作的灵魂与终点。它要求我将内心的山水意象，投射到外在的树根形态之上。这“意”来自于我对传统山水画的长期浸淫，对自然生命的深刻感悟。我的任务，是让镜头捕捉到的，不仅是树根，更是经由我的学识、才情与情感过滤后，一个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意境”。“意”是一切技术技巧的旨归，是作品的生命线。它源于我胸中的沟壑，是我对倪瓒的疏淡、对范宽的雄浑、对米氏云山的朦胧等传统意境的长期涵泳与内化。当这内化的“山水”与眼前外化的“树根”相遇，创作的“意”便诞生了——它是我与古老树根之间一场关于生命、时间与永恒的精神对话。镜头截取的，是物象；最终呈现的，是“中得心源”后的意象。

《根山水》系列的完成，于我而言，是一次深刻的美学洗礼与自我认知。写意，是最高级的克制，它看似挥洒随心，实则内里蕴含着极其严谨的法度与理性的构思。所有的“偶然”与“随机”，都必须建立在强大的意图与控制之上。它绝非漫无目的的“随意”，背后却是严谨的构思与精准的技术控制，是“意在笔先”的从容表达。写意，是超越皮相，直抵神魂追求，若仅仅满足于制造类似水墨的表面效果，便坠入了技法的陷阱，失却了写意的灵魂，那对写意的理解就流于狭隘。本次实验的核心，不在于拍得像画，而在于运用摄影语言，传递出与传统写意画同源的美学品格与哲学思考。本次实验的真谛，在于超越形式模仿，借用水墨的“韵”，来表达中国美学的“魂”——那种对宇宙自然的观照方式与对内在生命精神的礼赞。写意，最终是精神的显影，这些《根山水》作品，既是贝加尔湖树根的影像，更是我自身精神世界的“显影”。写意是人的精神的体现，这些树根山水，是我自身生命状态与精神世界的投射，摄影，于此成为了我的精神与宇宙自然对话的桥梁。镜头前的树根是客体，而镜头后我的“心源”，才是赋予这些冰冷之物以温润生命与磅礴意境的真正主体。我的学识、我的情感、我对生命过程的全部体验，都如同显影液一般，将潜藏于树根中的山水意境，清晰地呈现于最终的画面之上。

这次实验证明，摄影作为一种现代艺术媒介，完全能够承载并发扬中国美学精髓的写意精神。这门源于西方的“术”，在此刻，与东方的“道”相逢。当东方的美学灵魂与西方的技术之眼相遇，便能催生出既植根传统又面向未来的独特影像。当一颗浸润了传统的心灵去驾驭现代的工具，便能开辟出一条连接古今、融汇中西的创作路径，让历史悠久的写意精神，在银盐或像素的世界里，焕发出崭新的、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