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文：积石以望黄河（组诗）丨文学赋能灾后重建

积石以望黄河（组诗） 万有文/文

希望

灾难的裂纹还在

倒塌的院落

已无安身之所

搬迁和分离，还有疼痛

院落里的凌乱和宁静，像一根针

扎疼这里的每个人

心真的疼了一下

让我们的眼睛里也有了绝望

好在墙头上的一树桃花仍开满人间

像生活的希望又一次开满整个春天

新居

房屋是崭新的

他们在回忆那一夜的惊慌

道路是平整的

他们在叙述那一夜的感伤

这新居

最终让他们安稳下来

温暖来自四面八方

他们内心的悲伤，也在这温暖中

渐渐消退

这新居，似乎有了疗愈悲伤和疼痛的功效

让他们的生活也有了一张笑脸

搬迁

那门楼精致的砖雕

陈旧的门板召示居住在这里

已有些年代

只是被迫的搬迁

只能让他们忘记这些记忆

越过院墙看到雕花的房梁

那黄花梨的春天永远被锁在了这个小院

是否也有悲伤遗留在这里

或许，搬迁只是疗愈的另一种方式

大禹导黄河

黄河引线，穿过积石山

一路狂奔南下

那是一匹史书中的骏马

曾踏破三山五岳

构筑起一个人的一生

也构筑起一部治水史

一部治水史，半部华夏史

从此，这个小小的县城

与华夏历史有了扯不开的关系

像一个针眼穿过华夏兴衰

缝补出一个完整的华夏版图

大禹

这个从敦煌三危山一路走来的男人

这个无奈之下入嫁涂山氏的男人

这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男人

这个治理过很多河流的男人

后世都说他伟大

但大家可曾知道，他曾经

顶着治水不利父亲被杀的恐惧

顶着涛天的洪水而救不出民众的压力

顶着找不到治理洪水的办法

而彻夜不眠的忧虑

他曾为治水查看水情走伤了腿脚，成为跛足

磨光了腿上的毫毛

也不敢停下来

不是他没有男人的温情

他也想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

但洪水涛天，百姓大于天

从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路从河西走到河东

又从北方走到南方，一路上都留下了他的名字

那些大江大河上从此也都刻上了他的名字

这一路，他用脚步将黑水、弱水、洛水、渭水、黄河、长江串联起来

串出一部华夏史

也串出了一个完整的九州版图

石海

一群石头就这样从山下走下来

横冲直撞，带着些疯狂

它们是古羌人驯养的羊群

准备将赶往平原

冰川融化，洪水下泄的时候

石头们如羊群咪咪喊叫

叫成人世里最暖的一处风景

地震后

我从街巷的那些人的脸上

并未看到恐慌

也许恐慌在某一时刻曾浮现在

这些脸上

那是一夜的惊慌失措

夜显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最终，在轰隆隆的倒塌声中

一切趋于悲伤而肃穆

石化的冰川

冰川早已不知所踪

只有一些巨大的石头横七竖八

躺在那里

它们是冰川的尸体

在石化之前，它们只保留了流动的方向

它们位于一处冲开的山地缓坡

断崖山口下是盆地中的城市

人类已安详地住在山下

似乎已忘记这里那些暴动的冰川及泥石流

曾经对世界的摧毁

它们无数次在人类的想象与假设中移动

也无数次出现在人们的梦境中

地震已过去一年

大地的伤口早已愈合

正如人们心上被撕裂的伤口

我已感知不到那些疼痛带来的伤害

从农村住进城市

或者从破败走进新居

搬离伤口的疼痛区

似乎也就不疼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

一年前的恐慌与悲伤

似乎也渐渐成为这些叫克新民、四堡子、陈家新村等村庄的记忆

积石山

我记得一个人曾开凿过那里的山

山峡至今陡峭如立

如刀劈斧砍

砍出一个民族伟岸的梦

积石山，它既属于历史

又属于民族

它还属于那个遥远的国度

它是我们华夏的梦

也是一个人理想的开始

从此，他有了江山

一条河有了归处

而积石山，也有了胎记一般的记忆

积石山峡

黄河进入峡口，是翻着跟头进来的

然后持一把利剑

在积石山上横竖一刀

给俗世留下一线光明

陡立的崖壁，从此像两只即将合立的手掌

天地佛道便在此有了佛的意途

山成为虔诚的隐修者

坐立万年，成就无尚境界

黄河谣

青砖砌成历史的样子

廊檐下，吟风弄月的诗人

几时已成踏访的游客

两口黄釉缸装满了乡风民约

也装着乡民的富足

沿着一条细小的水渠

淌出悠闲与自在

店面里的凉皮、石锅烤肠、臭豆腐

酱水面、炸鸡腿纷纷叫出了声

流行歌曲扛着村庄的背景

唱出了热烈，也唱出了熙攘

墙上的箩筐是时代的卡农

挂出几个随意的造型

让认识的人生起怀念

想起农耕时代的风

吹起一片茫茫田野的绿

一口石磨早已停歇在时光岸口

它已懂得磨制的内伤，已触及生活的脏器

一根在时光里叫苦的笛子

吹出中国风，也吹出乡民们的悲苦

窖洞口，马家窖矗立的俊秀

用后现代的装饰

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效果

而黄河谣，仍然是一曲动听的谣曲

它扮成乡约、乡音、乡愁

住进一口口窖洞

又燃成人间烟火

非遗的翅膀

积石县非遗的活态化传承

它拉伸了时间

以一条街为主线，分布美食、人文

他们做出了陇东的旱塬

把房屋修成斜坡，把山壁打成窖洞

现代意识被他们引申为窖洞的墙体、窗户和家具摆设

门口矗立的现代符号，支撑起黄河驿站

特有的时代寓言

这个在黄河岸边最好的休息点

让一匹马的疲累和慌张

停靠在舒缓的山坡下，驿道历史的荫凉里

现在，它完成了一把刀、一块砖雕及一只彩陶现代意识诗意的栖居

并流落在时间的纹路里

我们看到，它已有了想走出去的想法

正在这个乡村生活的边缘

振翅欲飞

历史

历史从山川、河流、面积开始

从山洞、石器、狩猎开始

也从草原、骏马、弓箭开始

我们摸开大门里的沉重

脱掉外衣，让外面的人知道

门里有几人是维护自己自信的

兄妹结婚的无奈，及五彩石补天的事实

他们躲过地震、洪水、瘟疫和战争

至今，我们生活于历史的裂口上

大地上起了一道埂

隔开了野蛮和文明

然后，把一座山劈开一道口子

打断山的尾骨，龟也断了四脚

我看到它努力爬向黄河

想饮出历史的玄妙

历史五千年

五千年，陶器已能绘制美丽

农业骨骼的顽疾

在用泥土的精神治疗

却被水伤透了脑筋

一粒种子撑开了历史幽闭的大门

西进与东扩，互相打量

衣着的相近

石头与佛讲述相同的故事

河流流出了时代动荡

故事背后

隐藏着鲜血和尸骨

五千年，我们听到了呐喊声

也戳痛了过往者的脚踝

花儿

在黄河边，我看到青草清冽

羊儿膘肥

我看到一群羊仍然在山凹间像高唱的一支花儿

漫山遍野

我看到一个牧民的爱情翻过一座山岗

又一座山岗

他们的爱情远离城市的喧闹

就躲避在这山凹里

我看到天空的鹰在散布消息

——

好日子在悄悄来临

好日子已在黄河岸边的春天里

繁茂生长

静物

那些陶器，或静静地躺着

或支楞着身子

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凝固了

凝固成一些红砂、陶土、釉面

发着光，或沉着脸

冥想着，哪管那些盯着它们的眼睛

哪管那些议论着它们的声音

仿佛那些马家窑、半坡、齐家、马厂、四坝、火烧沟

……

这些地名意义上的时间，这些时间意义上的陶

此刻，它们是静物，是过去的时间

是墓主或盗墓者背负的生活理想

是叠合的季节，与时间又一次呈现的荒

美人

釉面亮闪的光泽，呈现在人世之上

湛蓝的生活中

将古今一再缩短

不过山水与花鸟的诗意

来路清澈，顺着青瓷

早已一地月光

而釉下包藏烈焰

炼得炉火纯青

如今一再升华，用大道至简

也用熠熠生辉

体现大唐风韵，青瓷婉约

它们是美人

各个窈窕，君子好逑

陶之影

它沉于黑暗

弯向一道光的路途

寻找一只羊的灵魂

它伸于阳光

伸于青草、鹿或鱼的天空

星星亮起了灯

为我们照出了古人的趔趄

也照出一堆陶罐仓慌的身影

观马家窑彩陶

我们会根据这些器物的大小、形状

花纹、图案、色调

判断此前人类生活的年代、环境与故事

这只陶罐是煮食还是储水的

它是否仍然残留了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体温

在世纪末的阳光下，再次洐生它的生活故事

男人狩猎，顺便守护家园

女人温煮生活，生儿育女

一只羊会在一只陶盆附近，啃草、饮水

一只猪会将陶的生活打乱，演变成

一场祭祀的鲜血淋淋

手拿陶杯的男主人

沉默地望向历史深处

转眼间，陶已潜入地下

成为一些隐藏的符号

历史论

一些画着铭纹的陶器

埋在历史的脆弱处；

一些发绿的铜

嗜好于战争和血；

一缎丝绸

交换于独到的眼光；

一卷佛经

流亡于光阴里。

一麻袋茶叶

把路走成一条细麻绳；

一个和尚沿着贩卖茶叶的路

走出了生死轮回。

而一个又一个的商队走了千遍

把夜走得越来越黑

月黑风高的夜晚

路是一弯冷月

也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彩陶

一坯土和一升水的千锤百炼

一个灵魂的献祭

把肉身放在火上炙烤

把灵魂放在月下晾晒

三千宫娥，略施粉黛

朱砂加衣，白矾描出生前事

重归泥土与挖掘过后

它朽身而破衣烂衫

人们观赏

此时，它是博物馆里

一老妖

看见积石山

看见积石山，就看见一条清晰的水线

它将历史定格在一场空想的洪水里

逃难与惊叫，但被一个叫禹的人挽救

历史从此花开龙门，幸福的花儿唱响黄河两岸

来到县城，我看见高耸林立的楼房

店铺里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

广场舞队仍然在街心广场翩翩起舞

这灾后的疼痛似乎暂时被人们掩藏起来

城市也似乎遗忘了这场灾难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