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谈残雪:要把残雪作品评论到位几乎是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发布时间:2025-10-09 11:06  浏览量:25

残雪与哥哥邓晓芒

与残雪从文学走向了哲学不同,我基本上是从哲学返回到文学的。

当然,我最开始的哲学兴趣的产生也有文学的很大一部分功劳,当年我也是一名“文学青年”,我在读哲学书时,往往与我所读过的文学书相互对照,相互激发。但我毕竟没有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而是走向了哲学研究。

90年代,我出了三本大体上是用我的哲学来评论文学作品的小书,即《灵之舞》《人之镜》《灵魂之旅》。据我所知,在国内的哲学界,除了志扬、家琪和早逝的萌萌等几位朋友外,似乎此前还没有人做过这种尝试。

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曾亦步亦趋地关注着国内文学创作的动态,并时不时写一点文学评论,如对鲁迅、曾卓、何立伟、王平、王小波、余华、胡发云等,还有国外的如毛姆、罗曼·罗兰、萨特等的评论。

在《人之镜》中我比较评论了六对中外古典文学名著,而在《灵魂之旅》中我一口气评论了十四位国内名气很大的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当然,评得最多的还是残雪。

邓晓芒作品

之所以如此,不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妹妹,而主要是因为一般的残雪的评论都达不到哲学的层次。

但我也不能不承认,我在多年的评论中,除了极少数(如《残雪与卡夫卡》)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外,其他都只被我视为“过渡性的”评论。

我自认为自己的残雪评论理性过多,而感觉缺乏,或者说没有能把哲学概念完全变成文学感觉。我觉得要能够把残雪的作品评论到位几乎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哲学和文学根本就是两个山峰,我就像站在一个山顶上遥望另一个山峰,偶尔云雾被吹散,露出了对面山峰的真面目,但随即又云遮雾罩,模糊不清了。

多年来,残雪对我的评论的评价也是摇摆不定,有时觉得我的评论不错,至少比其他一些评论更深入一层;但过一段又觉得不行了,原先认为不错的评论也被她所否定。

残雪

很可能她自己对自己的作品也处于一个逐渐深入的认识过程中,最初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后来就有点眉目了,越到晚近,她能够说出来的名堂就越多。她看来是在孜孜不倦地把自己当作一个谜来破解。

继九十年代末转向对古今中外经典文学作品的解读和对自己的创作的评论之后,最近两年残雪又开始了她思想中一次重大的转折,即开始对哲学感兴趣起来。

我想这也许与她长期与日本评论家近藤直子讨论文学有关。直子受过相当好的现代哲学训练,对法国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学非常熟悉。

她是最早介绍和翻译残雪作品到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专家,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现为东京日本大学教授,正在主编一本《残雪研究》杂志。

在残雪与直子的多年交往中,双方一直都在探索文学创作的本质问题。随着探讨的深入,也暴露出两人一些观点上的分歧,使残雪觉得自己有责任在哲学上对自己几十年的创作经验进行提升和总结。

去年5月残雪应邀赴美国耶鲁大学参加自己作品的首发式,并进行了一周多的学术活动,与美国顶尖级的文学评论家进行了频繁的交往和沟通,这更激发了她,越发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到对自己文学观的更有力量的哲学表达方式,回来后她对哲学进行了一番“恶补”。

没有任何基本的入门训练,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竟然对照我的康德三大批判译本读完了我写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康德〈判断力批判〉释义》,还有《邓晓芒讲黑格尔》以及我和易中天合著的《黄与蓝的交响——中西美学比较论》,总共四百余万字,并写了不少读后感式的笔记,这些笔记基本上都是对所读到的东西结合自己的文学体验加以批判和吸收,引出自己创新的观点来。

我想文学到了她这个层次,本身已经是某种哲学了,所以接受起纯粹的哲学来毫不费力吧,也许命运正是这样让她从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接近了我在几十年哲学之路中不断追求的同一个目标?当年她说要把哲学“放一放”,结果这一放就是四十年,但其实她一刻都没有放松对哲学的领悟。

她现在理解我的那些思想和观点都快得惊人,当然都是从她的角度。怪异的是,现在她的角度几乎就是我的角度,是同一个角度的内面和外面,我们互相看对方,都像是看自己的倒影。而她对我的美学观的直言不讳的批评,也大都是我自己试图加以改进和深化的,我感觉她是在和我一起对一个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进行拓荒。

残雪

当然,从她那一方面来看,这种拓荒主要是文学性的,哲学不过是她用来拓荒的工具而已。而我则把文学,把她的整个文学创作的理论提升,都视为哲学领域的一种扩展。

我们就在这种张力中共同打造了一种新型的文学理论。

这种文学理论,最初她曾想把它命名为“新实验主义”,意思是不断创新和尝试,冒险突围,看看自己能够走到哪一步,是对人性本质的一连串不断深入的心灵实验。

但经过对传统文学经典的一系列探索式的评论后,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这种对人性内在小宇宙的不断深入的实验和探险其实是古来一切真正不朽艺术一脉相承的本质,她自己的创作则只不过是承接了这一人类艺术精神的血脉,将之发扬光大并达到自觉而已。因此她现在的命名是“新经典主义”,或者“新古典主义”。

正如十八世纪欧洲古典主义文学一样,这种新古典主义也有自己严格的理性规范,但这种“理性”已经不是那种单薄的逻辑或几何学的规范,而是充满实验精神和生命冲动的“逻各斯”,就像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说的,如同一场“宇宙大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这“分寸”其实就是“逻各斯”,真正的古典主义要追溯到古希腊的Logos。海德格尔把Logos解释为“聚集”,那么,由逻各斯所聚集起来的宇宙生命之火是什么?就是灵魂、努斯(Nous),它是“干燥的光”(赫拉克利特)、作为火的火。这火蔓延在大地上,烧毁一切,它爱这大地,爱一切腐朽的东西,因为它以这些东西为养料,使它们转变成了炫目的光辉。逻各斯就是起这样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转化作用的,在西方文学史上,不论它经历过多少起伏和变形,风格和流派的变样,那些最经典的作家和作品都是继承着这一逻各斯精神的。

残雪在她的文学评论中处处强调的“理性”,其实就是这种有着丰富内涵的逻各斯精神。通过对我的有关西方文化传统中逻各斯和努斯两大精神要素的对立统一和历史缠绕的学说的领会,她获得了对自己文学内核的更具学术性的表达。这种表达的线索,大致可以描述如下:

首先是最基本的关键词:“自我意识”,这是人和动物灵魂上最根本的差别。人具有自我意识,也就是具有对自己的灵魂加以反思和深入认识的能力。人能够问自己:“我”是什么?当他能够这样问的时候,他的问题就已经蕴含着:我是“谁”?所以接下来的两个关键词就是“反思”和“认识”。

一切意识都是反思,因而也都已经是最起码的认识了。但这里的反思不是康德《判断力批判》中的“反思性的判断力”。康德的反思性的判断力只是理论认识和道德实践的桥梁,残雪的反思则是一切意识包括宇宙意识的本质,是真正的认识论和存在论。

在这方面,残雪充分利用了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人合一”或人与自然合一的资源,在她看来,我们中国人用不着引入西方人的唯一上帝,也能够达到自我意识的提升。但这种提升也不同于中国人的“明明德”这种道德提升,或“民胞物与”“仁民爱物”这种情感提升,而是认识论上的提升,即把自我意识首先看作一种认识,对“我”的“所是”的深入认识。

这种认识并不是“返身而诚”、当下即得的,而是具有一种无穷后退以反观自身的结构,这种无穷后退带来的是彻底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但由于这种自我否定是一个越来越深入的“自审”过程,因而同时又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希望,它的前方,就是与大自然本身的融合为一。

因此残雪强调说,这种人间地狱的痛苦本质上正是通往天堂的,类似于但丁的神曲。她强调这种欢乐,这种赞美,这与她前期强调“复仇”、强调灵魂的自我分裂并不矛盾。残雪所欣赏并为之着迷的这种自我意识的辩证法,就是她所理解的“理性”或逻各斯。

注:本文节选自《于天上看见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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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套自选集分别收录了残雪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苍老的浮云》《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鱼人》《阿琳娜》。

残雪说,她一直致力于用中国经验构建中国故事,塑造未来的中国新型人格。从这4本小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残雪在这方面的坚持与成长:想象力依然超凡,对人性的挖掘与鞭挞依然深刻、不留情面;但语言却能更加趋于柔美,故事情节也更加波折,超出常规。这种奇特的阅读体验往往能让读者欲罢不能,沉醉于她所构建的奇异梦境之中。

《于天上看见深渊》

残雪、邓晓芒 著

高高国际 出品

陕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

内容简介:

《于天上看见深渊》是一本特别且深刻的对话录,书名语出鲁迅“于浩歌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书中,诺奖候选女作家残雪与其胞兄、著名哲学家邓晓芒分别从文学和哲学的角度出发,分数次进行了一场二人都感到“很累”又“很有必要”的世纪对话。作为亲兄妹,两位作者在血缘及思想成长经历上的联系,令他们得以基于各自领域丰富的学识而作跨领域的拓展性讨论,较之一般对谈更具亲和性和启发性,亦为对话这一文体结构,添加了更丰富的色彩和思辨的张力。 话题营养丰富,涉及中西哲学、美学、文学,中西文化比较,宗教和无神论及自然主义,文学创作心理,作家批评家和欣赏者的心灵结构或层次,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信仰与生命的关系,艺术与认识的关系,文学在人类精神生活中和一般生活中的位置与作用,等等,系10年间的二度出版,足见热度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