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章学诚创立“方志学”

发布时间:2025-10-07 21:21  浏览量:25

清乾嘉时期,号称“盛世”,却笔祸最盛,文士“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当时,“经世学派”之昌,由于诸大师之志存匡复。诸大师始终不为清廷所用,固已大受猜忌。其后文字狱频兴,学者渐惴惴不自保,凡学术之触时讳者,不敢相讲习。然英拔之士,其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诠释故训,究索名物,真所谓“于世无患、与人无争”,学者可以自藏焉。又所谓经世之务者,固当与时消息,过时焉则不适用。治此学者既未能立见推行,则藏诸名山,终不免成为一种空论。等是空论,则浮薄之士,何尝不可剿说以自附?附者众则乱真而见厌矣。故乾嘉以降,此派衰熄,即治史学地理学者,亦全趋于考证方面,无复以议论行之矣。(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章学诚(字实斋)逆于时趋,既反对宋学空疏浅陋,亦否决当世专务考索,倡导“经世致用”,注重文史校雠,虽“江湖疲于奔走,然能撰著于车尘马足之间,策以及时勉学,无使白首无成,负其灵秀之钟,而与世俗之人归趣不相远也。”(《与邵二云论学》)

实斋二十六岁时,肄业国子监,1762-1764年间(壬午甲申),与至交往反论文,函稿“烂然盈箧笥”。1765年(乙酉)冬杪,实斋协助父亲编修《天门县志》,代父草拟《修志十议》,阐述其方志编撰见解,以为“修志有二便:地近则易覈,时近则迹真。...... 四要:要简,要严,要覈,要雅。”其时,实斋即有意借编修志乘,以讨探史志经世本旨。

实斋誓言:“丈夫生不为史臣,亦当从名公巨卿,执笔充书记,而因得论列当世,以文章见用于时。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又言:“今之所谓修志,令长徒务空名,作者又鲜学识;上不过图注勤事考成,下不过苟资馆谷禄利。甚而邑绅因之以启奔竞,文士得之以舞曲笔;主宾各挟成见,同局或起牴牾,则其于修志事,虽不为亦可也。”

梁启超认为:实斋以清代惟一之史学大师,而不能得所藉手以独撰一史,除著成一精深博大之《文史通义》,及造端太宏未能卒业之《史籍考》外,其创作天才,悉表现于和州、毫州、永清三志及《湖北通志》稿中。“方志学”之成立,实自实斋始也。

虽说宋元丰七年(1084年),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自序言及“方志之学,先儒所重,故朱赣风俗之条,顾野王舆地之记,贾耽十道之录,称于前史。”然而,其方志撰述无多。

实斋关于斯学之贡献,首在改造方志之概念。前此言方志者,为“图经”之概念所囿,以为仅一地理书而止。实斋则谓方志乃《周官》小史、外史之遗,其目的专以供国史取材,非深通史法不能从事。(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实斋撰述方志之前,对斯学已有灼见,在《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第二书,纵论方志编纂,成一家之言

《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

详赡明备,整齐画一,乃可为国史取材;否则总极精采,不过一家小说耳,又何裨焉?

今世志艺文者,多取长吏及邑绅所为诗赋、记序杂文,依类相附。甚而风云月露之无关惩创,生祠碑颂之全无实征,亦胥入焉。此姑无论是非,即使文俱典则,诗必雅驯,而铨次类录,诸体务臻,此亦选文之体,非复志乘之体矣。

凡捐资修志,开局延儒,实学未闻,凡例先广,务新耳目,顿易旧书。其实颠倒狙公,有何真见?州郡立志,仿自前明。当时草创之初,虽义例不甚整齐,文辞尚贵真实,剪裁多自己出;非若近日之习套相沿,轻隽小生,史字未曾全识,皆可奋笔妄修,窃叨汽脯者。然其书百无一存,此皆后凌前替,修新志者,袭旧志之纪载,而灭作者之姓名。充其义类,将班《书》既出,《史记》即付祖龙;欧、宋成书,《旧唐》遂可覆瓮与?仆以谓修志者,当续前人之纪载,不当毁前人之成书。即前志义例不明,文辞乖舛,我别为创制,更改成书,亦当听其并行,新新相续,不得擅毁;彼此得失,观者自有公论。仍取前书卷帙目录,作者姓氏,录入新志艺文考中,以备遗亡,庶得大公无我之意,且吾亦不致见毁于后人矣。

志之为体,当详于史,而今之志乘所载,百不及一。此无他,搜罗采辑,一时之耳目难周;掌故备藏,平日之专司无主也。尝拟当事者,欲使志无遗漏,平日当立一志乘科房,佥掾吏之稍通文墨者为之。凡政教典故,堂行事实,六曹案牍,一切皆令关会,目录真迹,汇册存库。异日开局纂修,取裁甚富,虽不当比拟列国史官,亦庶得州闾史胥之遗意。今既无及,当建言为将来法也。

志乃史体,原属天下公物,非一家墓志寿文,可以漫为浮誉,悦人耳目者。闻近世纂修,往往贿赂公行,请托作传,全无征实。此虽不肖浮薄文人所为,然善恶惩创,自不可废。今之志书,从无录及不善者,一则善善欲长之习见,一则惧罹后思之虚心尔。仆谓讥贬原不可为志体,据事直书,善否自见,直宽隐彰之意同,不可专事浮文,以虚誉为事也。

史志之书,有裨风教者,原因传述忠孝节义,凛凛烈烈,有声有色,使百世而下,怯者勇生,贪者廉立。...... 况天地间大节大义,纲常赖以扶持,世教赖以撑柱者乎!每见文人修志,凡景物流连,可骋文笔,典故考订,可夸博雅之处,无不津津累牍。一至孝子忠臣,义夫节妇,则寥寥数笔;甚而空存姓氏,行述一字不详,使观者若阅县令署役卯簿,又何取焉?

丈夫生不为史臣,亦当从名公巨卿,执笔充书记,因而得论列当世,以文章见用于时,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 非苟然为者。文安君又能虚心倾领,致币敦请,自必一破从前宿习,杀青未毕,而观者骇愕,以为创特,又岂一邑之书,而实天下之书矣。

《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二书:

体裁宜得史法也。州县志乘,混杂无次,既非正体,编分纪表,亦涉僣妄,故前书折衷立法,以外纪、年谱、考、传四体为主,所以避潜史之嫌,而求纪载之实也。然虚名宜避国史,而实意当法古人。...... 而今志猥琐繁碎,不啻市井泉货注簿,米盐凌杂,又何观焉?或以长篇大章,如班固《食货》,马迁《平准》,大难结构。岂知文体既合史例,即使措辞,如布算子,亦自条理可观,切实有用。文字正不必沾沾顾虑,好为繁琐也。

成文宜标作者也。...... 虽用成文,而宾主分明,不同袭善。志为史体,其中不无引用成文,若如俗下之艺文选集,则作者本名,自应标於目录之下。

传体宜归画一也。...... 但以庸滥徇情为戒,不以篇幅广狭为拘,乃属善之善耳。

论断宜守谨严也。...... 至明祖纂修《元史》,谕宋濂等据事直书,勿加论赞,虽寓谨严之意,亦非公是之道。仆则以为,是非褒贬,第欲其平,论赞不妨附入,但不可作意轩轾,亦不得故恣吊诡。其有是非显然,不待推论,及传文已极抑扬,更无不尽之情者,不必勉强结撰,充备其数。

志体既取详赡,行文又贵简洁,以类纂之意,而行纪传之文,非加自注,何以明畅?但行文所载之事实,有须详考颠末,则可自注。如《潜虚》之自解文义,则非志体所宜尔。

实斋自言:余自乾隆丁亥(1767),旅困不能自存;依朱先生居,侘傺无聊甚。然由是得见当世名流及一时文人之所习业。(《任幼植别传》)

1768年(戊子),久居国子监,贫不知名。去年,欧阳瑾摄祭酒,首擢先生名第一。由是益厚遇之。是秋,国子监修志,遂令专司笔削。且瑾令修志,而志修于是年。1770年(庚寅),任朝(鹭传)除国子监丞。先生方以国子生与修《监志》,多与诸学官牴牾。(参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

1771年(辛卯),仍居北京柳树井南冯宅。(《赠乐槐亭叙》)年来仍从事《国子监志》之编摩,殊不得意。朱棻元欲使作成《则例》一书,先生卒谢去。(《候朱春浦先生书》)1773年(癸已)二月,由宁波过会稽太平至和州,似因朱筠之介,应知州刘长城之聘,编摩《和州志》。(《书李梦登事》)

是年夏,实斋旅客宁绍台道署,再次与戴东原相遇。是时戴方主讲浙东金华书院。戴氏曾修《汾州府志》及《汾阳县志》,对实斋《和州志例》不以为然。实斋将两人论辩写入《记与戴东原论修志》:

戴君经术淹贯,名久著於公卿间,而不解史学。闻余言史事,辄盛气凌之。见余《和州志例》,乃曰:“此于体例则甚古雅,然修志不贵古雅。余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异人,亦无一定义例,惟所便尔。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

余曰:“余于体例,求其是尔,非有心于求古雅也。然得其是者,未有不合于古雅者也。如云但须随俗,则世俗人皆可为之,又何须择人而后与哉?方志如古国史,本非地理专门。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献非其所急,则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何为集众启馆,敛费以数千金,卑辞厚币,邀君远赴,旷日持久,成书且累函哉?且古今沿革,非我臆测所能为也。考沿革者,取资载籍;载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虽我今日有失,后人犹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献,及时不与搜罗,编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则他日将有放失难稽,湮没无闻者矣。夫图事之要,莫若取后人所不得而救正者,加之意也。然则如余所见,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戴他顾而语人曰:“沿革苟误,是通部之书皆误矣。名为此府若州之志,实非此府若州也,而可乎?”

余曰:“所谓沿革误而通部之书皆误者,亦止能误入载籍可稽之古事尔。古事误人,亦可凭古书而正之,事与沿革等耳。至若三数百年之内,遗文逸献之散见旁出,与夫口耳流传,未能必后人之不湮没者;以及兴举利弊,切于一方之实用者,则皆核实可稽,断无误于沿革之失考,而不切合于此府若州者也。”

冯君曰:“方志统合古今,乃为完书,岂仅为三数百年以内设邪?”余曰:“史部之书,详近略远,诸家类然,不独在方志也。《太史公书》详于汉制,其述虞、夏、商、周,显与六艺背者,亦颇有之。然六艺具在,人可凭而正史迁之失,则迁书虽误,犹无伤也。秦、楚之际,下逮天汉,百余年间,人将一惟迁书是凭;迁于此而不详,后世何由考其事耶?且今之修方志者,必欲统合今古,盖为前人之修是志,率多猥陋,无所取裁,不得已而发凡起例,如创造尔。如前志无憾,则但当续其所有,前志有阙,但当补其所无。夫方志之修,远者不过百年,近者不过三数十年。今远期于三数百年,以其事虽递修,而义同创造,特宽为之计尔。若果前志可取,正不必尽方志而皆计及于三数百年也。夫修志者,非示观美,将求其实用也。时殊势异,旧志不能兼该,是以远或百年,近或三数十年,须更修也。若云但考沿革,而他非所重,则沿革明显,毋庸考订之州县,可无庸修志矣。”冯君恍悟曰:“然!”

戴拂衣径去。明日示余《汾州府志》,曰:“余于沿革之外,非无别裁卓见者也。旧志人物门类,乃首名僧,余欲删之,而所载实事,卓卓如彼,又不可去。然僧岂可以为人?他志编次人物之中,无识甚矣。余思名僧必居古寺,古寺当归古迹,故取名僧事实,归之古迹,庸史不解此创例也。”

余曰:“古迹非志所重,当附见於舆地之图,不当自为专门,古迹而立专门,乃统志类纂名目,陋儒袭之,入于方志,非通裁也。如云僧不可以为人,则彼血肉之躯,非木非石,毕竟是何物邪?笔削之例至严,极于《春秋》,其所诛贬,极于乱臣贼子,亦止正其名而诛贬之,不闻不以为人,而书法异于圆首方足之伦也。且人物仿史例也;史于奸臣叛贼,犹与忠良并列于传,不闻不以为人,而附于地理志也。削僧事而不载,不过俚儒之见耳。以古迹为名僧之留辙,而不以人物为名,则《会稽志》禹穴,而人物无禹;《偃师志》汤墓,而人物无汤;《曲阜志》孔林,而人物无孔子。彼名僧者,何幸而得与禹、汤、孔子同其尊欤?无其识而强作解事,固不如庸俗之犹免於怪妄也。” (《文史通义》卷八 外篇三 记与戴东原论修志)

(二)

1777-1779年间(丁酉己亥),实斋应至交周震荣延召,编修《永清县志》,期间,入京应顺天乡试。实斋前此尝七应乡试,凡三中(兼副榜),一荐,一备,二落。(《与汪龙庄简》)旋成进士。归部待铨。自以迂疏,不敢入仕。

次年五月,返永清,续修《永清志》。周震荣待实斋甚优,先生自述修志时事云:“丁酉戊戌之间,君馆余修《永清志》。以族志多所挂漏,官绅采访,非略则扰,因具车从,橐笔载酒,请余周历县境侵游,以尽委备。...... 得唐宋辽金刻画一十余通,咸著于录。又以妇人无阃外事,而贞节孝烈录于方志,文多雷同,观者无所兴感,则访其见存者,安车迎至馆中,俾自述其生平。其不愿至者,或走访其家,以礼相见,引端究绪,其间悲欢情乐,殆于人心如面之不同也。前后接见五十余人,余皆详为之传,其文随人更易,不复为方志公家之言。”(《周筤谷别传》、《庚辛亡友传》)

己亥年七月,《永清志》成,获后人盛赞,“其结构森密,吐韵铿锵,曾推为畿辅冠,脍炙人口。”(朱颐震《重刊永清县志序》)但实斋不以为然,歉言:永清撰志,去今十二年;和州则十八年矣。由今观之,悔笔甚多,乃知文字不宜轻刻板也。...... 清全志,颇恨芜杂,近已删定二十六篇,为《永清新志》十篇,稍赎十二年前学力未到之憾。(《又与周永清论文》)

1782年(壬寅),春,图事辄蹶。三月,实斋游河南,失礼于□海度,不得志而归。中途遇盗,尽失其囊箧及生平撰著。狼狈衣短葛,走投同年生张维祺于直隶肥乡县衙。维祺聘主肥乡清漳书院讲席,生活仍极困难。屡致书梁国治、邵晋涵等求救(《庚辛之间亡友传》、《与邵与桐书》等)。《上梁相公(治国)书》最悲愤,略曰:

学诚...... 兹则驰驱半载,终无所遇。一家十五六口,浮寓都门,嗷嗷待哺,秋尽无衣。数年遭困以来,未有若此之甚者。目今留滞肥乡,至于都门内外,一切糊口生涯,无论力不能谋,且地处僻远,消息亦无从刺访。当此水火急迫之际,不得仰望长者知己一为拯援,先生当不以为躁也。...... 妄自诩谓:稍辨黍麦,不甘自弃。又自以为迂拘不合世用。惟是读古人书,泾渭黑白,差觉不诬。若不逼于困苦饥寒,呼吁哀号,失其故态,则毛生颖故投囊,张仪舌犹在口,尚思用其专长,殚经究史,宽以岁月,庶几勒成一家。其于古今学术,未必稍无裨补。若使尘封笔砚,仆仆风霜,求一饱之无时,混四民而有愧;则不过数十寒暑,便无此身,以所得之甚难而汨没之甚易,当亦长者之所恻然悯惜者也!《上梁相公书》,《章学诚遗书·外集》卷二

此次遇盗,凡四十四岁以前撰著文章,荡然不存一篇。实斋不幸,以此为最甚。后来虽从故旧家存录别本借抄,名之曰《辛丑年抄》。然十成之中,仅得四五。(参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

清乾隆五年刻本《亳州志》

1789年(已酉)秋,实斋应知州裴振邀,编修《亳州志》,次年二月撰成。先生对于《亳州志》,自视甚得意,故《与周永清论文》云:

近日撰《亳州志》,颇有新得;视和州、永清之志,一半为土苴矣。主人雅相信任,不以一语旁参,与足下同。而地广道远,仆又逼于楚行;四乡名迹,未尽游涉;而孀妇之现存者,不能与之面询委曲:差觉不如永清。然文献足征,又较永清为远胜矣。此志,拟之于史,当与陈范抗行。义例之精,则又《文史通义》中之最上乘也。世人忽近贵远,自不察耳。后世是非终有定评。如有良史才出,读《亳志》而心知其意,不特方志奉为开山之祖,即史家得其一二精义,亦当尊为不祧之宗。此中自信颇真,言大实非夸也。

实斋《与史余邨》亦言及此事:

近撰《亳州志》,更有进境。《新唐书》以至宋元诸史书志之体不免繁芜,而汰之又似不可,则不解掌故别有专书,不当事事求备也。列传猥滥,固由文笔不任,然亦不解表例,不特如顾宁人所指班、马诸年表已也。班氏古今人表,史家诟詈,几如众射之的。仆细审之,岂惟不可轻訾,乃大有关系之作,史家必当奉为不祧之宗。...... 此例一复,则列传自可清其芜累耳。

《文史通义》卷七 外篇二 《毫州志·人物表》例议下

方志之表人物,何所仿乎?曰:将以救方志之弊也,非谓必欲仿乎史也,而史裁亦于是具焉而已。今之修方志者,其志人物,使人无可表也。且其所志人物,反类人物表焉,而更无所谓人物志焉,而表又非其表也,盖方志之弊也久矣!史自司马以来,列传之体,未有易焉者也。

方志为国史所取裁,则列人物而为传,宜较国史加详;而今之志人物青,删略事实,总撷大意,约略方幅,区分门类。其文非叙非论,似散似骈;尺牍寒温之辞,簿书结勘之语,滥收猥入,无复翦裁;至于品皆曾、史,治尽龚、黄,学必汉儒,贞皆姜女,面目如一,情性难求,斯固等于自郐无讥,存而不论可矣。即有一二矫矫,雅尚别裁,则又简略其辞,谬托高古,或仿《竹书》记注,或摩石刻题名,虽无庸恶肤言,实昧通裁达识,所谓似表非表,似注非注,其为痼弊久矣。是以国史宁取家乘,不收方志,凡以此也。

夫志者,志也。人物列传,必取别识心裁,法《春秋》之谨严,含诗人之比兴。离合取舍,将以成其家言,虽曰一方之志,亦国史之具体而微矣。今为人物列表,其善盖有三焉:前代帝王后妃,今存故里,志家收于人物,于义未安,削而不载,又似阙典。是以方志遇此,聚讼纷然;而私智穿凿之流,往往节录本纪,巧更名目,辗转位置,终无确当。今于传删人物,而于表列帝王,则去取皆宜,永为成法,其善一也。史传人物本详,志家反节其略;此本类书摘比,实非史氏通裁;然既举事文归于其义,则简册具有名姓,亦必不能一概而收,如类纂也。兹于古人见史策者,传例苟无可登,列名人物之表,庶几密而不猥,疏而不漏,其善二也。史家事迹,日详于耳,宽今严古,势有使然;至于乡党自好,家庭小善,义行但存标题,节操止开年例,史法不收,志家宜具,传无可著之实,则文不繁猥;表有特著之名,则义无屈抑,其善三也。凡此三者,皆近志之通病,而作家之所难言,故曰:“方志之表人物,将以救方志之弊也。”

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总结道:先生所作诸志,至是体例始完备。文征之例起于《和州志》,《永清志》详于六书,但掌故未成专书。《阙访》之列传与《前志》之列传,二例亦起于《和州志》,得人表而法更简要。掌故之列为专书,确是先生的一大贡献。前此先生论方志,虽自夸得史法,其实仍是文家居十之七八,而史家仅居二三。至掌故一例成立,方才可称为史家之“方志”。先生后来作《方志立三书议》曰:

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阙一不可。

实斋有关方志编修的卓见甚多,与友朋书以及序跋中,多有论述,如《文史通义》卷八·外篇三所载诸篇,批评方志撰述之流弊:

报广济黄大尹论修志书

盖方志之弊久矣,流俗猥滥之书,固可不论;而雅意拂拭,取足成家,则往往有之。大抵有文人之书,学人之书,辞人之书,说家之书,史家之书,惟史家为得其正宗。而史家又有著作之史,与纂辑之史,途径不一。著作之史,宋人以还,绝不多见;而纂辑之史,则以博雅为事,以一字必有按据为归,错综排比,整炼而有剪裁,斯为美也。

为张吉甫司马撰《大名县志》序

余曰:“如君所言,修志如何而后可?”章君曰:“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必有义焉,史家著作之微旨也。一方掌故,何取一人著作;然不讬于著作,则不能以传世而行远也。文案簿籍,非不详明,特难乎其久也。是以贵专家焉。专家之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以言传也。其可以言传者,则规矩法度,必明全史之通裁也。明全史之通裁,当奈何?曰:知方志非地理专书,则山川都里,坊表名胜,皆当汇入地理,而不可分占篇目,失宾主之义也。知方志为国史取裁,则人物当详于史传,而不可节录大略;艺文当详载书目,而不可类选诗文也。知方志为史部要删,则胥吏案牍,文士绮言,皆无所用,而体裁当规史法也,此则其可言者也。夫家有谱,州县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然家谱有征,则县志取焉;县志有征,则国史取焉。今修一代之史,盖有取于家谱者矣,未闻取于县志,则荒略无稽,荐绅先生所难言也。然其故,实始於误仿图经纂类之名目,此则不可不明辨也。”

书《武功志》后

康海《武功志》三卷,又分七篇,各为之目:一曰《地理》,二曰《建置》,三曰《祠祀》,四曰《田赋》,五曰《宫师》,六曰《人物》,七曰《选举》。首仿古人著述,别为篇叙,高自位置,几于不让,而世多称之。王氏士桢亦谓“文简事核,训辞尔雅”。后人至欲奉为修志楷模,可为幸矣!夫康氏以二万许言,成书三卷,作一县志,自以谓高简矣。今观其书,芜秽特甚。盖缘不知史家法度,文章体裁,而惟以约省卷篇,谓之高简,则谁不能为高简邪?

志乃史裁,苟于事理无关,例不滥收诗赋,康氏于名胜古迹,猥登无用诗文,其与俗下修志,以文选之例为艺文者,相去有几?

书《朝邑志》后

韩邦靖《朝邑志》二卷,为书七篇:一曰《总志》,二曰《风俗》,三曰《物产》,四曰《田赋》,五曰《名宦》,六曰《人物》,七曰《杂记》,总约不过六七千言,用纸十六七番,志乘之简,无有过於此者。康《武功》极意求简,望之瞠乎后矣。康为作序,亦极称之。今观文笔,较康实觉简净。惟《总志》于古迹中,入唐诗数首,为芜杂耳。

康氏、韩氏,皆能文之士,而不解史学,又欲求异于人,故其为书,不情至此,作者所不屑道也。然康氏犹存时人修志规模,故以志法绳之,疵谬百出。韩氏则更不可以为志,直是一篇无韵之《朝邑赋》,又是一篇强分门类之《朝邑考》,入于六朝小书短记之中,如《陈留风俗》、《洛阳伽蓝》诸传记,不以史家正例求之,未始不可通也。故余于《武功》、《朝邑》二家之志,以《朝邑》为稍优。然《朝邑志》之疵病虽少,而程济从建文事,滥采野史,不考事实,一谬也。并选举于人物,而举人进士不载科年,二谬也。书其父事,称韩家君名,至今人不知其父何名。列女有韩太宜人张氏,自系邦靖尊属,但使人至今不知为何人之妻?何人之母?古人临文不讳,或谓司马迁讳其父谈为同,然《滑稽传》有“谈言微中”,不讳谈字,恐讳名之说未确,就使讳之,而自叙家世,必实著其父名,所以使后人有所考也。今邦靖讳其父,而使人不知为谁,称其尊属为太宜人,而使人不知为谁之妻母,则是没其先人行事,欲求加人而反损矣。三谬也。

至于篇卷之名,古人以竹简为篇,简策不胜,则别自为编,识以甲乙,便稽核耳。后人以缯帛成卷,较竹简所载为多,故以篇为文之起讫,而卷则概以轴之所胜为量,篇有义理,而卷无义理故也。近代则纸册写书,较之卷轴,可增倍蓰,题名为卷,不过存古名耳。如累纸不须别自为册,则分篇者毋庸更分卷数,为其本自无义理也。

今《武功》、《朝邑》二志,其意嫌如俗纂之分门类,而括题俱以篇名,可谓得古人之似矣。《武功》用纸六十余番,一册足用,而必分七篇以为三卷,于义已无所取。《朝邑》用纸仅十余番,不足一册之用,而亦分七篇以为二卷,则何说也?或曰此乃末节,非关文义,何为屑屑较之。不知二家方以作者自命,此等篇题名目,犹且不达古人之意,则其一笔一削,希风前哲,不自度德量力,概可知矣。

梁启超赞曰:实斋之于史,盖有天才,而学识又足以副之。其一生工作,全费于手撰各志,随处表现其创造精神。以视刘子玄、郑渔仲,成绩则既过之矣。今和、毫二志,传本既甚希,吾侪仅在《文史通义》外篇见其叙例;《湖北通志》,则毕秋帆去职后,全局皆翻;嘉庆官本,章著痕迹渺不复存,幸而《遗书》中有检存稿及未成稿数十篇,得以窥其崖略。然固已为史界独有千古之作品,不独方志之圣而已。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