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 | 孝武帝刘骏诛杀士大夫之诬以谋反

衣赐履按：孝武帝刘骏一路读下来，感觉这家伙不简单，能下得去狠手，对兄弟比对臣子狠，对文臣比对武将狠。

这一回，我们讲两位被诬以谋反的士大夫。

第一位，琅邪王僧达

公元458年，刘宋南彭城（侨郡，江苏省镇江市）平民高阇（读如嘟或舌）、和尚释昙标、道方等人，妖言惑众，煽动人心，打算造反，又结交殿中将军苗允等人，商定于大明二年（公元458年）的八月一日夜里，起兵攻打皇宫，早晨突袭太宰、江夏王刘义恭，再分兵袭击诸大臣，拥立高阇为天子。结果保密工作没做好，七月二日，一众人等都被抓获，全部斩首，其党羽被处死的有数十人。

刘骏于是颁下诏令，必须好好整顿和尚这个群体，制定禁令条规，严格株连制度，除了那些能够严守戒规、潜心修行的高僧外，其余的和尚全都还俗。但是，由于当时有很多尼姑出入后宫，与后妃交往密切，诏令无法实行。

衣赐履说：这个事儿显然“一眼假”，给人感觉一帮二球喝高了，就打算造反做皇帝了，呵呵。

《宋书·天竺迦毗黎国传》载，世祖大明二年，有昙标道人与羌人高阇谋反，刘骏下诏说：

佛法讹替，沙门混杂，未足扶济鸿教，而专成逋薮。加奸心频发，凶状屡闻，败乱风俗，人神交怨。可付所在，精加沙汰，后有违犯，严加诛坐。

于是设诸条禁，自非戒行精苦，并使还俗。而诸寺尼出入宫掖，交关妃后，此制竟不能行。

此处，高阇变成了羌人，而“阇”是梵文中译后的常见字，但从未见于华族人名，而“阿阇梨”则意为高僧，也可泛指僧人。因之，高阇未必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其姓名就显示其为一位高僧，甚至是一位异族（羌族）高僧。这些人或多或少有些“异术”，与宫中人物交往，在彼时很正常。

史书虽冠之以“谋反”大罪，但从刘骏的诏令则可看出，不过是和尚尼姑们交往混杂，做出一些“败乱风俗”的事而已，刘骏大约是想整顿佛教，没准儿还想从寺庙中搞钱，就炮制了一场沙门造反的把戏。

那么，这个事儿跟王僧达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摆一摆。

王僧达，出身琅邪王氏，是东晋丞相王导的玄孙，刘宋太保王弘的小儿子。文帝刘义隆听说王僧达早慧，在德阳殿召见了他，王僧达应对得体，刘义隆很是喜欢，就作主把临川王刘义庆的闺女嫁给了他。

王僧达从小喜欢学习，文章写得很好。不到二十岁，被任命为始兴王刘濬的后军参军，又改任太子舍人。但这家伙不好好上班，总是请了病假之后，跑到杨列桥去看人斗鸭。有关部门弹劾王僧达，刘义隆没有问他的罪。王僧达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但特别喜欢飞鹰走狗，这家伙甚至还亲手宰过牛。老丈人刘义庆听说女婿好像有点不着调，就让一个熟悉的和尚慧观造访王僧达，摸摸他的斤两。王僧达摆了一床的书，与慧观谈论文辞义理，慧观常常跟不上思路，便对王僧达赞叹有加。

王僧达和老哥王锡关系不咋地，就以家贫为由，请求外放当个太守。刘义隆打算让他当秦郡（侨郡，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太守，吏部郎庾炳之说，王弘的儿子不宜为秦郡太守，王僧达也治理不了百姓。

不久之后，王僧达做了太子洗马，老娘去世，王僧达离职守丧。老哥王锡也辞掉临海（浙江省台州市西北章安镇）太守回来，手下干部赠送的奠仪，以及奉禄有一百多万。一天夜里，王僧达命家奴驾车，把这一百多万全都拉走，一毛钱都没留下。守丧完毕，王僧达做了宣城（安徽省宣州市）太守。这家伙喜欢游猎，在郡里头闲不住，到处乱跑，时不时就玩儿消失，三五天不回郡府，经常在打猎的时候审理老百姓的诉讼。

公元451年，春天，文帝刘义隆第二次元嘉北伐失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路打到建康边上，王僧达请求回京保卫皇上，朝廷批准，魏军撤退之后，王僧达回宣城上班，不久之后，改任义兴（江苏省宜兴市）太守。

公元453年，发生元凶之祸，太子刘邵弑杀老爹刘义隆，武陵王刘骏兴义军讨伐刘劭，向各州郡颁送檄文。王僧达经过短暂的犹豫，决定站刘骏的队，他从候道（古代边郡为侦察敌情、传递军事情报或应付紧急情况而修筑的道路）南下，在鹊头（安徽省铜陵市北）遇上刘骏，刘骏任命他为长史，加号征虏将军。

刘骏称帝之后，任命王僧达为尚书右仆射，不久，外放为使持节、南蛮校尉，加征虏将军。当时，荆州刺史、南郡王刘义宣兼着南蛮校尉，死活不肯入朝，王僧达就无法上任，刘骏就让他补任护军将军。

王僧达对自己高贵的出身和满身的才华，那是相当的自信，不作当世第二人想，他早就给自己制订了当官路线图，身居高位已经实现，下一步就是一两年内做到宰相。然而，弄来弄去才做了个护军将军，王僧达就觉得很不爽，请求外任徐州刺史，他给刘骏洋洋洒洒上了一道奏书，转弯抹角提出想到彭城去任职（徐州州政府设彭城）。

没想到，刘骏没有同意。

王僧达就有些任性，一连三次上书要当徐州刺史，刘骏就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任命他为征虏将军、吴郡（江苏省苏州市）太守。一年之内，数次调动，职位都不太理想，王僧达顿感人生一片灰暗。

吴郡西台寺有不少有钱的和尚，王僧达派人索要财物，和尚们不大给面子，王太守火儿了，派主簿顾旷率门生、仆从抢劫寺中和尚竺法瑶，一把就抢了几百万。

【这么穷的法师估计不太多】

衣赐履说：我们之前讲过，在北边儿，太武帝拓跋焘灭佛时，从佛寺里搜出无数金银财宝，现在江南，王僧达只抢了一个和尚，就抢了几百万，再联系最近被撤销了和尚身份的某著名方丈的有关情况，充分说明，时不分古今，地不分南北，庙里大概都不会太穷的。

总之呢，这个王僧达一直不太消停，又因擅自扩充士兵编制被免了官。

当初，王僧达做太子洗马时，太子宫有个士兵叫朱灵宝，王僧达特别喜欢他，出任宣城太守时，朱灵宝已经长大成人，王僧达就给朱灵宝办了个死亡证明，又让他顶替宣城人左永之的户籍，再走程序把他注籍为自己的儿子，改名为王元序，启奏文帝刘义隆，让朱灵宝做了建平国中军将军。

公元454年，春天，事情暴露，王僧达被禁锢，他上书认错说，我之所以被禁锢，都是因为没有拍陛下左右亲信的马屁，没有谄媚权贵而造成的。

孝武帝刘骏大怒。

【年少美姿容，大概就这个样子吧】

王僧达有个族侄叫王确，作为一个男子，史书对他的描写为“年少美姿容”，王僧达与他关系不一般（私款）。王确的叔父王休为永嘉（浙江省温州市）太守，打算带王确一道去任职。王僧达一想到王确要离开，抓心挠肺地难受，就想逼迫王确留下来，王确知道他的打算，躲着不跟他见面。王僧达怒了，跟自家屋后挖了一个大坑，想把王确骗过来杀掉，埋入坑中。王僧达的堂弟王僧虔得知他的打算，一顿臭骂，才给拦下来。御史中丞刘瑀奏请逮捕王僧达治罪，孝武帝刘骏不许。

公元456年，刘骏改任王僧达为太常，王僧达很是不快，没过几天儿，就上书辞职，奏书是又酸又长，有如怨妇，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宋书·王僧达传》。

刘骏下诏，将王僧达的奏书送到门下省，侍中何偃认为其用词不逊，请求送他到南台御史处理，王僧达又被免职。

公元457年，王僧达任左卫将军，兼领太子中庶子。

公元458年，王僧达升任中书令。

皇太后路氏的老哥路庆之的儿子（一说孙子）、黄门郎路琼之，跟王僧达是街坊。有一天，路琼之盛装前往拜访王僧达。王僧达正要出去打猎，已经换了猎装。路琼之坐下之后，王僧达根本懒得搭理他，突然问了一句：

我们家以前有个马夫叫路庆之，是你的什么人？

这话一出来，路琼之还怎么呆啊！路琼之刚走，王僧达就把他坐过的那张床让人搬出去烧了。

路琼之一道烟找到路太后，路太后听过就炸了，一道烟找到儿子刘骏，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还活着，就有人欺负我娘家人，我如果死之，他们不都得去要饭了！

刘骏安慰老娘，说：

琼之还是太年轻了，没事儿跑王僧达家干啥嘛，他受到羞辱也是正常的。再说了，王僧达是贵公子，我怎么能以这种事儿来治他的罪呢？

太后说，我不管，我和王僧达，只能有一个活着（我终不与王僧达俱生），你看着办吧。

不久，高阇等人谋反事发，刘骏命人举报王僧达与高阇共谋。

八月十五日，有关部门逮捕王僧达交付廷尉，命他自杀，王僧达时年三十六岁

衣赐履说：王僧达这个货，目空一切，不务正业，不但搞抢劫，而且搞男风，除了出身豪门，基本上就是个渣渣。干掉王僧达，有种说法认为是孝武帝刘骏打击豪门、扶持寒门的一个动作，我们且读且思考。

第二位，琅邪颜士逊

公元456年，金紫光禄大夫颜延之去世。

颜延之的儿子颜竣，身居高位，权力很大，小颜孝敬的各种财物用度，老颜一概不收。老颜习惯于用旧东西，穿粗布衣，住老宅子，始终保持了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老颜外出，乘的是老牛拉的破车，如果在街上碰到小颜的开路卫队仪仗，就马上躲到路边。

老颜常对小颜说，小子，我平生不喜欢见重要人物，今天不幸看到了你。

有天早上，老颜去找小颜，看见前来求见的宾客、下属们挤满了屋子，但小颜竟然还没起床。

老颜勃然大怒，说：

谦逊节制，才可获得福报；骄横傲慢，祸患随之而来。你不过出身于粪土之中，却升到了云霞之上，骄横如此，岂可长久！

老颜家也出自琅邪，据说老祖宗是孔子的爱徒颜回。

儿子颜竣，字士逊，聪明能干，最早做太学博士，太子舍人，后来做了刘骏的抚军主簿，刘骏对他非常喜欢。

元嘉年间，文帝刘义隆担心亲王们各立朋党，就打算把刘竣召回来当尚书郎。吏部尚书江湛表示，刘骏在外面干得不赖，不一定非要弄回来。这样，刘骏做了好几个地方的刺史，颜竣一直跟着刘骏，做安北主簿、镇军主簿、北中朗府主簿。

颜竣可谓刘骏的资深心腹，刘骏对他，不是十分信任，而是十二分信任。

最初，有个和尚叫释僧含，有两下子，他对颜竣说，贫道粗通谶记，应当有真人（奉天命降生人世的真命天子）与此对应，从各方面来看，此谶应在殿下（刘骏）身上。

颜竣曾经跟亲戚们聊过这个事儿，于是就传出去了，一直传到文帝刘义隆耳中。当时，正好发生太子刘劭行巫蛊事（公元452年），刘义隆有了换太子的心思，就没有追究此事。

之后，发生元凶之祸，刘骏起兵诛灭了大哥刘劭，接过刘宋江山，这一期间，颜竣立下大功，之前咱们讲过，这里不再赘言。

公元454年，颜竣担任吏部尚书，兼骁骑将军，对选拔人材非常上心，凡他上奏的事儿，没有不被批准的。后来，谢庄接替颜竣负责干部选拔工作，谢庄的意见很多都不能实行。颜竣平日总是一脸严肃，而谢庄则总是面带笑容，大伙儿后来评价这哥儿俩说：

颜竣一脸严肃而给人官职，谢庄满面笑容而不给人官职（颜竣瞋而与人官，谢庄笑而不与人官）。

南郡王刘义宣、江州刺史臧质等人造反，刘骏任命颜竣兼任右将军。刘义宣、臧质的几个儿子藏在建康、秣陵、湖熟、江宁县一带，刘骏大怒，撤了丹阳尹褚湛之的职，收捕四个县的官长，以颜竣为丹阳尹，加散骑常侍。

此前，颜竣一直没生出儿子，大司马、江夏王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都被元凶刘劭所杀，至此，两人各生了一个男娃，刘骏亲自为他们起名，给刘义恭的儿子取名为伯禽，比拟周公的儿子、鲁公伯禽；给颜竣的儿子取名为辟强，比拟张良的儿子张辟强。

衣赐履说：言下之意，刘义恭是朕的周公，颜竣是朕的张良。

七七八八干了些工作，任了些职务，老爹颜延之去世，颜竣回家守丧。但刚刚过了一个月，刘骏就召他回来，起用为右将军，保留丹阳尹。颜竣写了十次奏书推辞，刘骏不准。刘骏挺逗，他派中书舍人戴明宝跑到颜竣家，硬是把颜竣抱上驿车，一道烟拉到了丹阳郡府。

衣赐履说：颜竣要为老爹守丧三年，刘骏竟然不许，可以看出，刘骏当时有多需要颜竣。

史称，孝武帝刘骏为老爹刘义隆服丧期满后，就开始过起荒淫无度、奢侈糜烂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大兴土木。

衣赐履说：《南史·颜竣传》载，上自即吉之后，宫内颇有丑论，又多所兴造，竣谏争恳切，并无所回避。

《宋书·颜竣传》载，上自即吉之后，多所兴造，竣谏争恳切，无所回避，上意甚不说，多不见从。

似乎，《南史》比《宋书》更喜欢八卦。

刘义隆死于公元453年的二月，刘骏为老爹守丧，大概是要守三年的，按儒家标准，二十五个月就完成了。一般而言，这二十五个月是不能同房的，算上十月怀胎，即意味着，在刘义隆去世之后的第十一个月到第三十六个月之间，大致上从公元454年的正月到公元456年的二月，是不能生娃的。如果生了，则说明你在服丧期间同房了，你就是不孝。

刘骏的长子刘子业生于公元449年，老二刘子尚生于450年，从老三刘子勋到老八刘子鸾，六个儿子，全都生于公元456年，如果史书没有作假，则大概率说明刘骏守丧非常严格，三年期满，刘骏在男女之事上有了一个报复性反弹，以致于一年之中就生了六个儿子，闺女恐怕也得有，这可能也成为他被视为淫棍的一条证据吧。

公元457年，颜竣自以为是刘骏的旧臣，多次劝谏，话说得也直，搞得刘骏很是不爽，对他逐渐不满。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为“丹阳尹颜竣以藩朝旧臣，云云”，意即刘骏为藩王时，颜竣为他手下干部，是藩朝旧臣。胡三省注说，晋、宋之间，郡称为郡朝，府称为府朝，藩王称为藩朝；宋武帝为宋王，齐高帝为齐王，当时称为霸朝。

颜竣认为自己的才能无人能及，跟皇上的交情，更是没人能比，因此，自己就应该一直跟朝廷中枢呆着，手握权柄，但一个时期以来，他上奏的事基本上都通不过，就疑心皇上是不是有些疏远我了，于是请求外出任职，以试探皇上的真实想法。

六月九日，刘骏任命颜竣为东扬州（州政府设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刺史。颜竣接到任命，都懵了，没想到皇上竟然不需要自己了，真把自己弄外头去了，心中不由害怕。

老娘去世，颜竣打算守丧，刘骏不许他离职，只准他把老娘的灵枢送回建康。刘骏对颜竣还是相当优厚的，但颜竣总感觉不对劲，心中不安，跟亲友故人聊天时，不免有些怨言，有时也对朝廷事务有所批评，对人主的得失有所议论。

公元458年，八月，王僧达被诛杀。王僧达怀疑是颜竣陷害了自己，于是临刑之前，给孝武帝刘骏上书，把颜竣前前后后对朝廷的怨恨和非议，对皇上不采纳自己意见的不满，全都讲了一遍。王僧达并没有编瞎话儿，所反映的问题，与当时的具体情况都对得上，刘骏不由火冒三丈，立即让御史中丞庾徽之弹劾颜竣，将其免职。

史称，刘骏倒没想要颜竣的命，只是免官而已。但颜竣害怕，不断上书谢罪，乞求饶自己一命。

刘骏越发恼火，下诏回答他说：

御史所奏你的情况，与我对你的期望相差甚远。你正应该努力工作，以配得上你所得到的各种荣耀和待遇。然而，你却讥笑、讽刺朝廷，心怀怨谤，早已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现在，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保住性命，这是臣子对君主应有的忠诚和节操吗！

公元459年，竟陵王刘诞反叛，刘骏命人控告颜竣与刘诞相互勾结，妄图造反。

五月，御史中丞庾徽之弹劾颜竣，之后，刘骏下诏，先打断颜竣的腿，再在狱中赐死，老婆娃娃全部流放交州（州政府设龙编，越南河内市东北北宁府），之后，派人在路上将颜竣的儿子颜辟强杀害。

衣赐履说：从宠臣到反贼，距离并不遥远，只需要多说实话、直话，很快就可以到达。

《宋书》作者沈约评论说，为人臣者，若能事主而捐其私，立功而忘其报，虽求颠陷，不可得也。

沈约说得是不错啦，但是，自己的事儿都不想，什么回报都不要，那跟着主子干毛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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