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而言立——吴建春《记忆与梦想》读记
发布时间:2025-10-01 01:42 浏览量:30
浩渺行无极,扬帆但信风。当代中国新诗的发展孕育着变革、重构、多样、流变,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既面临挑战,也蕴含机遇。 这些诗歌点亮星空,抚慰心灵,是新时期文学的重要收获。在诸多诗人中,吴建春既是官员也是一位“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诗人。他轻名利似浮云,重节操如泰山,以无畏的勇气征服苦难,以“无为”的心态敛起欲念,以无量的眼界展望人生。“无求”于名利,却“有求”于大道,这种品格在他的诗集《记忆与梦想》中有深切的体现。诗人能够找到独特路径,坚持个人写作,关注本土经验,承续传统汉语的美感,重视本土文化资源,从传统诗词和地域文化中汲取灵感,尝试在全球化语境中构建独特的汉语诗学,重拾古典诗词的凝练与意境,展现出诗人对个体经验和情感深度的表达,回归对生命体验的独特挖掘,在白话基础上重建汉语的诗性语言。同时,融合古典诗词的音乐性、意象美与现代思维的复杂性,既开放地接纳世界诗歌潮流,又通过创造性转化形成独特的汉语现代性,坚持诗歌的个体性和精神深度,是对诗意的坚守,更是对人文精神的永恒召唤。
身处喧嚣浮躁的社会环境,如何纾解应接不暇的物质焦虑、精神困惑?人生究竟应向何处去?灵魂又该在哪里安放?这些追本溯源的生活命题,事关一个人怎样安身立命。在诗集《记忆与梦想》中也许能找到答案。诗集写作以时间为序,分为“秋”“冬”“春”“夏”四个部分。其中自然物象随四时流转,各有其态,各具风姿,且皆能衍生出一种悟境,显发一层妙趣。个人生命的实感经验与天地万物交相互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道理,隐然亦在其中。虽然诗中对自然物象之变及其所感发的诗情描绘极其详尽,却并非核心意趣。于外部世界诸般物象中兴会、领悟甚或抉发精神意趣,是作者真正的用心所在:“我手写我心,这些小诗的确是随心随意写的。我到过的地方、看见的风景、遇到的友人,心有所动神有所思,就用简短的文字记录下来。内容涉及山水自然、爱情亲情、都市乡村、草木花卉等。”情感表达也颇为素朴,但其中仍然包含着作者颇深的寄托,“我想表达的是,对真诚、善良、美好的爱与颂扬,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感恩、对生活的凝视,对昨天的回眸、对今天的珍惜、对明天的向往,当然还有对美的追求。”如是象、意、情、境、理、趣的交相辉映,成为《记忆与梦想》的重要特征。
将一切情境,哪怕是最为素朴的生活场景化炼为诗,让它秉有提振、升腾独异境界的精神功能,是《记忆与梦想》诗艺的核心志趣。此种志趣,在《把行进变成一支曲子》中得到了可谓淋漓尽致的发挥:“行走在路上,总是/忧伤多于欢乐/有时会陷入某种困境/荒凉如荆棘肆意丛生/猛烈的雷鸣电闪/也无法驱走重重寂寞。”具体的生命情境,未必合乎理想,其中定然包含着种种难以回避的否定性力量,包含着无法简单超越克服的实在的困厄。当此之际,精神的振拔力量的获得分外紧要。“当然不可以沮丧/被艰难困苦撕成碎片/织梦追梦碎梦/碎梦织梦追梦/相信更美的风景/就在不远的前头/即便败又如何/轻淡一笑/成败得失算不了什么。”有此境界,便能坦然、从容面对一切情境,得失、荣辱、成败、进退等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皆可藉此云淡风轻,化作个体精神操练之境界提升的重要契机。无此则无主体之修成,精神之证成,也就不能真正从人间世种种境况中激荡、兴发独异的精神境界,也就不可能切实获得身心的自我安顿。当然,此情此境,最终亦可化炼成诗:“我要把生命的行进/变成一支轻盈的曲子/以飘逸的飞云为韵/以奔腾的海浪为律/奏出平凡中的诗情画意/平淡中的旖旎风光/追梦人的眼里/万水千山只等闲/岁月狰狞又何妨。”“飞云”“海浪”既是实指,亦是天地万物自然万象种种消息的表征。如以“我”为基础,感发个人生活世界中种种情境,再上推至历史、文化和精神传统,则我与物皆无尽藏也。由此“我”与“世界”的交相互证中,打开颇具意味的精神空间,独具意趣的诗中世界,是《记忆与梦想》的又一志趣所在。
日常物事如树木房屋、花鸟虫鱼,个体置身其中的变动不居,起落无定的生命情境;山风、海浪、流云等等自然物象,以及山川地貌所蕴含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在《记忆与梦想》中均得到了颇为细致的描画。万象源自世界,“万境皆由心生”,以现实实存论,“镜花水月”乃是虚境,但以精神意趣论,“镜花之媚”“水月之惑”具万种风情,且魅力四射,意义真实不虚。如《鲜嫩的日子》中“水云”可以启发“禅心”。“你若送我青云/我当啸歌九天。”《静心》中以“一箪食/一瓢饮”的心境“品春秋/品烟云”,实是儒家所谓“孔颜乐处”的精神再生。心之所动,境亦随之。《莲花池》中有自雄姿英发的少年转向冲淡逸远的老境的精神体悟。荣枯、得丧固不足论,“回眸清澈一笑”,一切过往亦可淡然处之,不忧不惧,不喜不悲,此心若安,转瞬便是清凉世界。再如《潭中莲或风中旗》中两种意象所蕴含的“动”与“静”,“进”与“退”的寓意。“静”如潭中莲,“动”似风中旗,静有静的持守,动有动的谋略。动静一如进退、穷达,或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不执于一端,不拘于一途,自然动静合宜,出入无碍,进退皆宽。此属应时应世应物的智慧,亦是个人修养的鹄的。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万象亦可生发成就我思的理趣。《记忆与梦想》写自然物象,写日常风景,以及心中所开之象所成之境,用意或在此处。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身在万物之中,体会阴阳消长、四时交替的自然节律,感发世情起落,人事迁转的生活情景,一种类如“静观”的精神姿态颇为难得。《坐看秋色》中山水草木等等物象有声有色地充斥于天地之间,浩浩荡荡,无穷无尽,我则“静坐陋室/吐着烟雾/独拥旷野”,既心与物游,“随着那忽来忽去的风/四面八方飘忽”;亦情随意转,“被秋色一洗/忙乱庸常的日子/变得色彩斑斓。”《洁净与明亮》中“看一枚红叶,有点淡淡忧伤/看一树红叶,有些悠悠遐思/看一山红叶,就把物我皆忘。”秋色斑斓,秋意萧索,秋思却灿烂、奔放:“拥有过一秋的绚丽/再匆忙地枯萎又有何妨。”有此心境,则萧索亦可转为绚丽,不拘一时一地的情与境的限制,便可开显更为开阔的内在风景:“管它什么胜败得失/只求洁净与明亮。”能持“洁净与明亮”之境,一切外部纷扰,种种利害纠葛皆不足论。《风来风过》写“风”与“我”的辩证。“风动/我动/风不动/我不动”,“风动/我不动/风不动/我动”,既能情随物牵,亦能安静自守,“我心若静/风能如何”。“我由我心/风来风过”则是以类如抱元守一的精神姿态,应对外部诸般情境之变。这种动静自如、收放自如、进退自如,彰显的是一种淡定的姿态、稳定的状态、镇定的心态,体现着对局面的把握。《棋子湾》以“棋局”喻日常生活情境,“天地是盘/万物为子/时刻皆有局/多少人如痴如醉”,而我则逍遥自处,“我平庸而懒散/行走在棋局之外”,将自家心思,投入“一方蓝天/一湾清水/一篇椰林”。蓝天、清水、椰林也不能照实理解,而是包含着类如古典诗文常谈的“林泉”隐逸,萧然自远之喻,亦具藉融入自然山水而寄托怀抱的精神意趣。
如皮埃尔·阿多所言,当歌德《浮士德》的主角说出“精神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唯有现在才是我们的幸福”时,“他似乎已臻于对‘最高等级存在的追寻’的顶点。”也因之洞悉了应时应世之际须得领悟的重要内容。一如庄子所论,“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这是精神修养中极难抵达的境界。《记忆与梦想》一言过去(记忆),一言未来(梦想),但运思用心,全在当下。此时此刻所见所感所思所悟,牵连出已逝的经验、未至的想象,最终皆回向当下,成为我思我在的重要依凭,既具现实意义,亦有精神内涵,反映的却是让心灵保温,贵在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灵魂如果没有庙宇,雨水就会滴落心间。为什么有的人走得再远,也牢记初心,而有的人刚迈开步子,就忘记了为何出发?诗文既能“及物”,亦可“润身”,向外可以开出浓重之现实关切,向内亦能显发丰富之精神风景。诗曾被认作是人带着淡淡的哀愁去寻找失去的家园,故而“生活在别处”,在远方,甚或在已逝的世界,成为诗意世界的基本精神指向。《记忆与梦想》所开启的境界却昭示着另一番意趣。家园何在?在此地不在别处,在诗内不在诗外。一念之间,可以上下贯通,内外互成。即便身处《立冬》,“不必抱炉温酒/没有惘然惆怅/随处皆欣然”,无往而不自得。此属诗情,亦是心境,精神到处,万物花开,“我心若菊/岁月无恙。”
《文心雕龙》“原道”篇有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自然之道”亦内涵诗文创制的意趣,此中义理,仍以《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论最为贴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人生有涯,能否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留下印记?世事无常,立乎天地间的人又当何去何从?《记忆与梦想》所涉具体时间虽仅一年,但作者流连万象之际所感发的诗意、诗情、诗思、诗趣,以及诗中所涉之象所造之境,却分外开阔。马克思曾说,“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个人虽时时处处受限于具体的时空,被给定的情境,却能在此情境中思绪翻飞,创造不为时空阻隔的自由境界。这是《记忆与梦想》的着力用心处,亦是古今诗文创制的根本发意,更是诗人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