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每一个瞬间，都心藏浪漫

午后的光，是有些倦了的。它斜斜地穿过半卷的竹帘，在我的书页上投下温柔而恍惚的影。空气里浮着极细的微尘，金箔似的，在那一道光廊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升腾，又沉落，仿佛一场不愿醒来的、寂静的梦。

我便常常在这样的时刻里，忘了书上的字句，只顾瞧着那光，看它如何一寸一寸地，极其耐心地，从桌角挪到我的手腕上，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教人心安的触感。

这光景是极易惹人遐思的。它不像正午的日头那般慷慨激昂，有着要将万物都照得通透的决心；它只是缠绵的，依恋的，带着些许欲说还休的惆怅。它让我想起许多个同样慵懒的午后，想起祖母那间老屋。

那时的光，也是这般，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变得朦朦胧胧，静静地照着她手下那只绷紧的绣架。银针起落间，便有一朵嫣红的芍药，或是一只碧色的蜻蜓，在素白的缎子上缓缓地活了过来。

她从不言语，只嘴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光晕染在她霜白的鬓角，竟比任何珠翠都要温润动人。如今想来，那针线穿梭的，何尝只是花鸟鱼虫？那分明是祖母将大把大把沉默的、金贵的时光，一针一线，细细地绣成了她心底的浪漫了。这浪漫，不喧哗，自有声。

若说白日的浪漫，是光影写就的静默的诗；那夜晚的，便是由声音与气息谱成的朦胧的曲了。我尤爱夏夜。推窗望去，月色是谈不到的，倒是满天的星子，疏疏落落，却亮得清澈。风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带着泥土与草木蒸腾后的、湿漉漉的甜香。

这时候，世界便交给了那些小生灵们。墙角的蟋蟀，池塘的蛙，还有那藏在树叶深处的蝉，都在尽情地唱着它们的歌。那歌声算不得悦耳，甚至有些聒噪，但听久了，便觉得这热闹是它们的，也是我的。

这样的夜，是适宜有些念想的。便会无端地记起一句极旧极旧的词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心里默念着，眼前便真个浮现出那般景象了。虽没有山，那楼宇的剪影在夜里，不也像墨黛色的远山么？虽没有雨，那拂过面颊的凉风，不也带着雨意般的清新么？这瞬间，我便与千百年前那个夜行的词人，有了一份无言的会心。

时光于此，失了界限；古今的浪漫，原是同一种心境。我又想起某个秋夜，曾与好友在江边闲坐，并无多少话，只是看着对岸的灯火，一点一点，在幽暗的水面上洒下碎金。我们听着江水拍岸，哗哗的，哗哗的，像永不止息的心跳。

后来，她递给我一只耳机，里面正放着一支古老的苏格兰民谣，旋律悠远得像从山谷里飘来。那一刻，江风、星光、歌声与友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将我牢牢网住。我晓得，这个瞬间，也已被我妥帖地收藏进记忆的锦匣里了。

人们总说浪漫需要追寻，需的是远方的山水，或是盛大的仪式。可我渐渐觉得，它或许就藏身于每一个不被注意的瞬间里。是清晨醒来，听见的第一声鸟鸣；是漫步时，偶然邂逅的一株开得正好的花；是归家时，窗口亮起的那一盏等待的灯。它是具体的，也是缥缈的；它是易逝的，却也恒久。

时光如水，潺潺而过，我们皆是涉水而行的人。那每一个看似平淡的瞬间，都像是河底温润的卵石，唯有静下心来，才能瞧见它被水流打磨出的、独一无二的光泽。这光泽，便是它心藏的浪漫了。它不言语，只等待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一颗乐于感知的心。

忽而记起《枕草子》里清少纳言写那“有意思的事”，不过是“飞鸟脚下踏着的芦苇”，“破了边的席子对着月光”之类。想来这位千百年前的女官，早已参透了这生活的禅意。浪漫从不远离，它就在这日常的细枝末节里。

于是，我复又低下头，看那页上的光斑。它又悄悄地挪动了一些，形状也变了，像一只敛翅的蝶。我伸出手，让它静静地停在我的掌心。这一刻，我与时光，两相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