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间自带传奇,作品该如何回应?

发布时间:2025-09-27 22:02  浏览量:31

Preface

非白盒子的展览空间,越来越成为艺术世界的重要舞台。策展人与艺术家主动寻找带有时间痕迹的场所,以此让艺术和空间之间发生真实的摩擦与共鸣。它们自带的故事和能量令人无法忽视,也正因为此,给作品和观众带来独特的深度体验。然而,当我们进入一座拥有深厚历史与文化符号的场所时,挑战也随之而来:如何与建筑和遗存的精神场域对话,而非被其厚重的叙事所“吞没”?如何在已经存在的历史与地方文化语境中,为当代作品找到合适的位置?

位于拉萨老城核心区的大昭寺与小昭寺之间,吉本岗艺术中心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它的前身吉崩岗拉康,是一座始建于19世纪下半叶的建筑,其名意为“十万宗喀巴圣所”。在历史的变迁中,它一度被用作军事建筑抵御外侮,之后又被当作储备粮仓使用。最难得的一点是,吉崩岗拉康是拉萨留存的唯一一座标准坛城结构的建筑,与山南地区著名的桑耶寺相仿,通过这种空间布局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及其周围的构造,是佛教宇宙观的实体化呈现。2017~2021年间,在当地政府与醍醐文化团队的共同努力下,这座古建筑得到了精心的保护性改造和专业而全面的研究,最终化身成为如今的吉本岗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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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艺术中心研学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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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造建筑事务所制作的概念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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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艺术中心内留存的古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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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建平面图与现存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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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后的吉本岗艺术中心二层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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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展览现场

摄影艺术家尹超在吉本岗举办的个展“化身”是又一次与空间共舞的范例。过去十余年,他不断走进藏地,用摄影去理解这里的文化与当代身份。在吉本岗,他没有试图“盖过”空间的力量,而是用作品回应建筑本身的叙事。

1980年代,伴随开放思潮带来的文化主体意识在艺术领域的觉醒,西藏成为了许多艺术家和研究者争相前往的“美学富矿”。来自五湖四海和藏地本土的创作者们汇聚形成新的社群,以“甜茶馆画派”为代表的团体开始有意识地梳理并诠释西藏的文化传统,寻找一种植根悠久且有别于西方现代性规范下的语言范式。但与此同时,这个现象难以避免的另一面是,对于本土文化的刻画在更宽泛的层面上被约简成标签化的审美元素,用以装点一种“东方主义式”的浪漫想象——这种处在“自我表达”与“他者想象”之间的博弈是有关西藏的艺术创作所必然面对的张力,而对并非原生于藏地的创作者们来说,这更是无法绕开的课题。

早在2014年,尹超就掌镜了被称为“中国第一组藏地人文大片”的系列作品《无尽之路》。在拍摄了诸多西藏题材的时尚大片后,尹超选择暂时搁置这个主题,但他对西藏的思考实际从未停止。在创作中结识的活跃在各个领域的藏族朋友和长居藏地的友人们,让尹超更近距离地了解到西藏在当下焕发的勃勃生机: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们如何为这里谋求文化聚集地,承袭传统技艺的青年创作者们如何寻求新的风格融合,有机会走得更远的人们如何牵挂并反哺着这里的艺术生态。这些具体而不易的努力都让尹超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西藏”,也许答案在历史与传说中,也更是在今天,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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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嘎,西藏作曲家、西藏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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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西藏那曲的Hip-Hop团体BLACK BIRDS黑鸟

尹超为此次展览创作的作品之一是吉本岗内殿中陈列的60幅人物肖像,它们交错林立,构成了一个极具沉浸感的面孔的矩阵。这些肖像呈现了44位当代西藏文化的探索者,其中有国家级非遗“米拉日巴道歌”传承人帕洛仁波切、鹰笛技艺传承人及表演家次旦、勉唐派唐卡艺术传承人顿珠,也有对西藏当代艺术及音乐有重要影响的诸多面孔,如音乐人央吉玛、作曲家觉嘎、“甜茶馆画派”开创者昂桑、西藏当代艺术代表人物嘎德,甚至还有嘻哈Hip-hop团体,潮流服饰设计师、多领域的社会活动者等等。他们共同展现出当今活跃在种种社会前沿的藏人面貌,塑造出同一却也千面的藏人身份。

步入吉本岗的身体体验就会即刻令人感受到这是一个极为独特的精神场域,这种感受的来源非常直接——在吉本岗建筑内部保存着环壁一周的清代壁画,从前长久被尘污覆盖的精美图画和文字都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修复,为避免伤害壁画层,吉本岗内的灯光照度都经过严格的设计,角度仿拟自然光倾斜而下,营造出一种沉静幽深的观展氛围。这样的灯光设计延续至展厅内,在温润的灯光下当代艺术作品仿佛与外廊的壁画达成了一种观感上的延续,行走在其间,如同在古今交叠的时间长河中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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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展览现场

展览以“身份”为主要命题,通过三层递进的主题:《化身》《四方》《归档》进行呈现。影像作品《四方》与吉本岗的空间特质形成了相互契合的呼应。这件作品分别设置在吉本岗的展厅四面,四位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物伫立在拉萨城四方的高山上,眺望着城市的中心。这个画面也再度转译了文成公主进藏的历史故事;带着丰厚的物资与学识走进藏地的汉族公主被人们赋予了神话般的能力,生活在拉萨城四个不同方位的民众们都说他们是在同时看到了她的身影。如今,从吉本岗坛城结构的四面方位投向展厅之外的凝望,连接起了这段跨越千年的文化交流传说;而对尹超来说,这件创作于十年前的作品似乎正是为了此刻能够在这里找到它的位置,用一种诗性的表达,串联起伏脉千里的精神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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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展览作品《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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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归档》位于展览现场

在坛城结构的中心是此次展览最具象征意味的作品《归档》。关于这件作品,策展人、吉本岗艺术中心馆长盛立宇介绍道:“在《化身》系列中,尹超记录了各种职业、年龄、性别、价值观主张的人,甚至远到阿里普兰,记录了身着飞天服饰盛装打扮的当地人。作为时尚摄影师,服饰是尹超在日常工作中接触到的最重要的表达身份和阶层的介质。但《归档》这组作品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反其道而行之,把最华丽、最视觉化的要素全部取消,运用一种均质的视觉要素,把人们的身份差异都模糊在一片均匀的马赛克中。在坛城最中心的立方体中,所有不同身份的人同频呼吸,仿佛一颗孕育生命的外星立方体。差别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对生命本源的共同追求,对命运共同体的想象,这就是‘归档’,也是艺术家本人的价值观。”

在这样一个既承载历史记忆,又被当代文化重新激活的空间里,艺术家与机构如何达成共识?创作和策展又如何在在地文化与当代视野之间找到平衡?

与吉本岗艺术中心的合作是如何缘起以及协作的?

尹超

我和吉本岗艺术中心已经相识有十多年,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今年初我来这里参观西藏当代艺术家嘎德的展览,我多次走进这个空间里静静地感受,希望和这个空间产生对话以及情感上的联结。在《化身》这组作品拍摄之前和期间,我也多次来到吉本岗,在脑海中构思着每个人物的画面该放在哪里。这个空间传递着一种可以让人心灵满足、安静的内在力量。

盛立宇

我们经常被问到什么样的艺术家会来这里展览。其实有一点:我们能否和艺术家在西藏价值观的根目录上达成共识。这其中又有一点很重要:即西藏文化中看待所谓“自我”的方式。对当代艺术来说,“自我”是很重要的。但在西藏,我们思考的是自我是否能融入到一个更宏大的宇宙里去,为此甚至要考虑的是自我的消除。

跨学科的方法也很重要。思想史家汪晖之前来到这里,我们也与汪老师交流“肖像”能否作为一种方法来理解和阐述当代西藏在世界思潮、地缘政治、文化身份叙事中的可能性。

对跨学科来讲,尹超作为时尚摄影师的工作方法也是一种积极的挪用。他没有当代艺术意识形态的束缚,以最舒服、最直接的方式运用镜头,也带来了一种跨行业、跨学科的刺激。从而我们看到的每一张肖像,都如同镜子一样反照出他的内心和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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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超与盛立宇在布展过程中

在过去的实践中,你对本地文化的思考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

尹超

十几年前,当我初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是被它的表象所震撼。当时我的拍摄还在追求所谓的“藏族性”,追求藏族风格也是我自己内心的一种真实的表达。但经过多次往返,我希望时尚在西藏变成一种更加积极的能量。在这次之前我大概有三到四年都没有进行此类创作,我对藏族题材的表达有了新的思考。

十年前在一个项目的契机下我拍摄了当时在拉萨的年轻人,有说唱歌手、街舞舞者、摄影师、唐卡画师,这些朋友们如今已经是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了。即便过去的这十年我工作非常忙碌,但是我一直都在思考该如何理解藏区的文化和人,如何从纯视觉化的层面,走向更深邃的表达。

在确定这次展览后,我想延续十年前的创作,于是有了《化身》这个系列的在地创作。当代的藏地精神不应该还是传统的、古老的、宗教性的,它和当下存在着完美的契合,能跟世界对话,充满张力与无限可能。

我给《化身》这组作品的拍摄嘉宾都提了一个请求,邀请他们穿上最能代表他们个人的服饰。有趣的是,他们其实都穿了混搭有藏族元素的服饰,或者基本款服饰。模特、服装设计师这类职业的嘉宾,选择用一种创新的视角来推广藏族文化,这些都在推动着年轻人去表达当代西藏精神,这些精神已经融入到他们生命和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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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拍摄过程

盛立宇

我们希望每一个吉本岗艺术中心的项目都能有一个好的问题意识。艺术家进入西藏的姿态和命题是很重要的。近期我们看到的艺术事件也让我们反思,面对那些不可知甚至是崇高的对象,我们应该怎么思考自己?艺术在这方面又能做些什么?

这次我们的命题是:在全球化的当下,当今藏人的面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在面对什么样的问题?解决方案是什么?他们的价值观有什么变化?他们对于生命的思考是什么?

尹超作为时尚摄影师的身份是很有趣的。他并不是所谓当代艺术圈内的创作者,但正因如此,他带来不同的工作方法。有时候我们讨论当代艺术系统的乏力感,一个封闭系统内一定是熵增的,因此我们需要新的信息、新的能量的注入。

在价值观层面上,我们希望打破对西藏所谓异域风情式的描绘,和“他者化”的想象:神秘的雪域高原、摇着转经筒的老人、带着高原红的孩子、无数人来到这里得到疗愈——这些当然是西藏非常重要的侧面,但远不是全部。尹超的西藏创作是“去他者化”的西藏肖像,是一个个有创造力、慈悲心、勇气、在全球化中激流勇进的藏族人。

我们们拍摄了近五十名各行各业的藏族人、汉族人、在拉萨生活的各族朋友,他们从事公益事业、做音乐家、在土地上耕作,他们就是西藏古典智慧在当今的化身。

我们希望把这个项目持续做下去。“西藏”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被各种历史观、意识形态、大众文化所包裹的概念,很难准确地说到底什么是西藏,什么是藏族人。但八万四千法门中,一定有通过这些精神肖像表达西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