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村落》总第339期：张光国散文《恋恋胡油房》

恋恋胡油房

〇张光国

是的，便是这“胡油房”三字，已足够让人怔住半晌了。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好得有些漫不经心，好得有些许苍凉。它不是“李家村”、“张家庄”那般，以姓氏标榜着人丁的绵延；也不是“杏花坞”、“落霞坡”那般，以景致邀宠于文人墨客。它只平平淡淡地告诉你，在乌拉特草原上这个矮得非常不起眼的山坡下曾有过一座榨取胡麻油的作坊。那“胡”字，带着风沙的粗粝感，是这片土地上古老的印记，是匈奴、是鲜卑、是突厥、是蒙古，是那些曾在这片草原上纵马高歌的民族的余韵。而“油房”二字，却又透着一股中原农耕的、烟火人间的踏实与温饱。一个名字，便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明对话，一种半耕半牧的、混杂而坚韧的生存姿态。

我的脚步，便是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又一次踏上了这片土地。2019年的风，与我童年记忆里的，似乎并无不同，依旧带着草籽的清香与阳光的曝晒气。眼前的胡油房村，静得让人心慌。许多土坯房都已坍圮了，像是力竭的战士，终于伏倒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黄泥的墙化作了土，木质的椽梁裸露着，像一具具时间的骸骨。我家旧居，那个毗邻着村小的院落，也只剩下一圈矮矮的墙基，沉默地圈着一方茂盛的杂草。我站在这废墟前，竟有些恍惚。那院子里，分明还响着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拖长了尾音的呼唤；那扇木门后，仿佛还藏着我那只不愿归栏的、毛色杂乱的山羊。可一凝神，万籁俱寂，只有草原的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空洞而悠长的呜咽。

这呜咽声，竟与记忆中小学教室里传出的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叠印在了一起。我循着记忆走到那片空地，那所曾承载了我最初启蒙的学校，连废墟都几乎寻不见了。然而，我的老师，那位将一生最好的年华都交付给这片草原的任先生，竟还认得我。他的手，那双曾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人、口、手”的布满老茧与裂口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几位闻讯赶来的小学同学，用那口音浓重却无比亲切的多音，将我拉回了那个追逐嬉闹、在草原上拾蘑菇的年纪。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草原上荡开，惊起几只鸿雁。这笑声，与这废墟，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在说：生命总会老去，村庄总会变迁，但有些东西，比如情谊，比如记忆，却像这地下的草根，春风一吹，便又顽强地钻出地面。

我的目光越过这些残破的院落，投向那无垠的、起伏着的乌拉特草原。这草原，并非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般丰腴湿润。不，它是荒漠与半荒漠的，草色是那种隐忍的、略带枯黄的绿，贴着地皮生长，显示出一种在严酷环境中修炼出的坚韧。站在这辽阔的天地间，人忽然就变小了，小得像一粒沙，一颗草籽。那些在都市里纠缠于心的得失、荣辱，在此刻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这草原，它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铺展到天边，便让你懂得了何为“天地不仁”，何为“生生不息”。

忽然便想起了那首古老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所站立的地方，不正是这歌谣所唱的故地么？那些曾经活跃于此的敕勒人、匈奴人，他们眼中的穹庐，与我此刻所见的，应是同一片天空吧。他们逐水草而居，在马背上生，在马背上死，他们的文明是流动的，是飞扬的，是刻在马刀与酒盏上的。而那座“胡油房”，它所代表的，却是一种定居的、春种秋收的文明。

这两种文明，在这阴山脚下，在这乌拉特草原上，碰撞了数千年。有征战，有杀伐，“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但更多的，是像这村名所暗示的，一种无声的融合与共生。油坊的石磨，碾碎的是胡麻，又何尝不是在碾磨着时光与文化的隔阂？最终，游牧的豪放与农耕的勤恳，共同酿成了这胡油房独特的生活之“油”，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这油灯下，曾照过多少张被风沙与岁月雕刻的脸庞？这油香里，又曾混合着多少种语言的交谈与歌唱？

夕阳西下，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那些断墙之上，像是与过去的某个时空悄然连接。我忽然觉得，这坍塌的，或许只是土木的形骸；而那不散的，是这名字里藏着的文化密码，是这草原上吹过的千古长风，是老师手掌的温热，是同学乡音的质朴，是我心中这一份沉甸甸的“恋恋”。

离去的时候，我回头又望了一眼。胡油房在暮色里，成了一个深灰色的剪影，安静，苍老，而又充满尊严。它像大地上一枚深刻的印章，印下的，是一段关于融合、关于坚韧、关于遗忘与记忆的复杂叙事。我带不走一块砖石，却将整个草原的黄昏，连同那缕若有若无的、穿越了古今的胡麻油香，一同装进了行囊。这油香，将在我往后所有喧嚣浮躁的日子里，静静地沉淀下来，成为我精神的底色，提醒着我：无论走得多远，我都是从乌拉特草原的辽阔与苍茫之中走出的一粒草籽。

2019年9月3日夜于静思轩

【作者简介】张光国，笔名毓榕、轩辕国，1975年生于山东潍坊，1998年毕业于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做过教师、编辑、记者、报社驻潍坊工作站站长、潍坊万众传媒总经理。系《新诗歌》、《中国诗选刊》、《中国诗歌月刊》总编，中国诗歌会名誉会长，当代诗歌会、中国李清照诗歌会、中国仓央嘉措诗歌会会长，中国山水诗社、中国草原诗社、中国大唐诗社社长，中国诗名家俱乐部主席，白浪书院客座教授，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导师，神洲文学院院长。创始诗人网、中国诗歌会网、诗家网和诗家APP。组织诗意的行走、北海文艺沙龙、大唐诗歌节等现场活动百余场。

出版诗集《诗人与美人鱼》、《陶罐上的少女》，诗学专著《诗术》（第一卷），诗论集《同凤凰与白狼一起吟唱一一首届中国诗歌展优秀作品点评》，诗话专著《黄鹤楼诗话》、《北海诗话》，文论集《煮酒南山歌北海——张光国文论集》（第一卷），长篇小说《沙僧别传》，编著《当代中国诗人名录》、《当代作家新势力文萃》等数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