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董其昌晚年俯首:赵孟頫《归去来并序》里的千年书法密码
发布时间:2025-09-20 10:33 浏览量:28
书法史上最戏剧性的"晚年忏悔",藏在董其昌的一段题跋里:"余年十八学晋人书,便已目无赵吴兴;今老矣,始知吴兴之不可及也。"这位明代书画巨擘早年曾傲慢地轻视赵孟頫,却在垂暮之年坦言自己望尘莫及。当我们翻开赵孟頫的《归去来兮辞并序》,看着那些在严寒中炙砚而成的笔墨,终于读懂这场跨越三百年的艺术臣服背后,是对书法真谛最深刻的顿悟。
董其昌与赵孟頫,这两位相隔三百年的书法巨匠,始终在艺术史上进行着无声的较量。青年董其昌曾尖锐批评赵孟頫"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甚至试图将其从"元人冠冕"的位置上拉下。这种艺术偏见源于他独特的审美主张——董其昌以禅入书,追求"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的空灵境界,主张"熟后求生"以打破技法的桎梏 。他用淡墨疏朗的笔触营造出晋人风度,却在晚年临摹赵孟頫作品时猛然惊觉:自己毕生追求的"生拙",恰恰建立在赵孟頫炉火纯青的"纯熟"之上。
赵孟頫的成功从不是天赋的偶然。史载这位元代宗师五岁学书,每日临摹《真草千字文》十遍,日均书写量高达十万字。这种近乎苛刻的训练,让他的笔法达到了"篆隶楷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的境界。当董其昌在晚年反复把玩赵孟頫的"寂寥短卷",终于明白:那些看似圆润秀逸的线条里,藏着的是对晋唐古法最精准的继承与升华。这种顿悟让他不得不承认:年轻时嗤之以鼻的"甜媚",实则是"寓方于圆"的至高境界。
元大德元年十二月五日,吴兴(今湖州)的寒风穿透松雪斋的窗棂。四十四岁的赵孟頫正用火盆烘烤着砚台,在严寒中为友人写下《归去来兮辞并序》。这幅现藏上海博物馆的行书杰作,见证了书法家最特殊的创作状态——仕途失意的他借陶渊明的归隐情怀排遣心绪,将对田园的向往化作笔底波澜。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开篇四字,便显露出赵体书法的精髓。"归"字长捺如孤舟破浪,起笔藏锋内敛,行笔中锋稳健,收笔陡然提起,恰似陶渊明诀别官场的决绝转身。笔画间自然流畅的牵丝,将"园将芜"三字连成一气,仿佛能听见作者书写时的呼吸节奏。这种"整饬安详中见运斤成风"的笔法,正是董其昌晚年最为推崇的"吴兴之妙"——看似平淡的线条里,每一处转折都暗藏力量,每一笔提按都精准无瑕。
与董其昌"白大于黑"的疏朗章法不同,赵孟頫在此作中展现了"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布局智慧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两句,字形忽大忽小,行距时宽时窄,宛如云鸟在纸间自在浮沉。这种将情感融入笔墨的能力,让书法超越了技法层面,成为心灵的独白。当释文与笔墨相映,我们方能体会董其昌"终日爱玩"的沉醉——那些看似简单的点画,实则是"精能之至反造疏淡"的艺术奇迹。
书法评论家将王羲之、赵孟頫、董其昌列为帖学史上的三座高峰,而赵孟頫正是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跨越唐宋直追晋人,将二王的飘逸与唐楷的严谨熔于一炉,创造出独具特色的"赵体"。《归去来并序》中"寓方于圆"的结体、"仪态洒然"的气韵,正是这种融合最完美的呈现。与颜真卿的雄浑、柳公权的刚劲、欧阳询的险绝不同,赵孟頫的书法如谦谦君子,在温润中蕴含力量,在秀逸中彰显风骨,这恰是他能跻身"楷书四大家"的根本原因。
董其昌最终领悟的,正是这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他晚年坦言"每见寂寥短卷,终日爱玩",在赵孟頫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熟后求生"理论的源头。两位大师虽风格迥异——赵孟頫如"精金美玉",笔法精纯到无可挑剔;董其昌似"清风明月",意境淡远而余韵悠长,但他们都通过不同路径抵达了书法艺术的核心。正如学者所言,赵孟頫代表"技法的巅峰",董其昌则开创"意韵的新境",二者共同构筑了中国书法的精神家园。
当我们在灯下展读《归去来并序》,看着那些在七百年前的寒夜中诞生的笔墨,终于理解董其昌晚年的俯首并非认输,而是对艺术最真诚的致敬。这幅作品告诉我们:真正的书法不仅是技巧的展现,更是生命状态的呈现。赵孟頫用一生的临池不辍证明,传统不是枷锁而是根基;董其昌以晚年的幡然醒悟昭示,艺术的真谛不在于否定前人,而在于在传承中发现新的可能。
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赵孟頫的笔墨依然散发着永恒的魅力。当我们为《归去来并序》的精妙而惊叹时,其实是在与千年前的艺术家进行心灵的对话。正如董其昌放下笔时的释然,真正的艺术欣赏,从来不是高低之争,而是在那些穿越时空的笔墨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或许就是赵孟頫留给我们最珍贵的文化遗产——在技法与性情、传统与创新的平衡中,书写生命最本真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