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国|西桥湾喜鹊与乌鸦
发布时间:2025-09-19 17:10 浏览量:26
西桥湾喜鹊与乌鸦
刘爱国
西桥湾没有桥,也没有湾。它坐落在通往羊台山的直河,平坡以南的小山头上。人在直河行走,仰首望去,看得见烽隧的顶端,象古时戍卒将士的残冠,默然向天。西桥湾时常隐幂在薄雾轻岚之中,若现若隐,是真实存在,也许只是过客眼中的海市蜃楼。
西桥湾向来不甚热闹。一条大路从板桥属近的村庄蜿蜒而来,穿过荒芜的河床,一直向东北就到了西桥湾的地界。小山头上立着个烽墩,是明朝所建,夯土的缝隙间已生了许多杂草,在风中微微颤动。墩下是稀疏的几棵白刺,瘦伶伶地偎在山坡上,倒像是烽墩的侍卫,虽已老迈,却犹自挺直了脊梁。
每日清晨,东方才泛鱼肚白,放羊老汉便赶着他的羊群出了村。羊群有七八十只,杂色相间,走起来铃声叮当,倒也热闹。老汉年过六旬,脸上皱纹如直河岸边的山坡的皱褶,一道深似一道。他手持长鞭,却不常挥动,只偶尔在空中打个响,算是催促落后的羊儿跟上羊群。
走到西桥湾,东山的太阳跃出地平线,金辉洒照直河,河面便浮光跃金,如同万千金鳞游动。光线亦爬上西桥湾的烽墩,将那灰褐色的土块染作金黄。此时,山坡上的喜鹊便“碴碴”地叫了起来,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从这坡飞到那坡,黑白的羽翼在晨光中格外鲜亮。
老汉这时便会露出笑容,脸上的皱纹也似乎舒展了些。他哼起民歌《五哥放羊》,声音沙哑却欢快:“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那十五挂上红灯,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羊儿似乎也听得懂这曲调,脚步轻快了许多,低头啃食着带露水的白刺、蓬蒿。
喜鹊叫声愈发欢畅,有时竟飞到离老汉不远的地方,侧着头看他,小黑豆似的眼睛闪着光。老汉便从口袋里掏出些玉米粒,撒在地上。喜鹊先是迟疑,继而迅速飞下,衔了玉米粒又飞回山头。这悠长的岁月,日日如此,天天重负,成了西桥湾清晨绝美的风景。
傍晚时分,夕阳将烽墩的影子拉得老长,山坡染上了橘红色的光芒。喜鹊又开始“碴碴”啼叫,似是迎接老汉的归来。老汉清点羊群,一只不少,便笑眯眯地赶羊下山。回到家中,老婆早已备好热乎的饭菜,简单的小米粥,腌制的咸菜,偶尔有一碟炒鸡蛋,一家人围坐而食,虽不丰盛,却其乐融融。
不知从何时起,西桥湾来了不速之客。
那日清晨,老汉照例赶羊上山,却听得烽墩上传来“呱呱”的叫声,粗粝刺耳,不似喜鹊那般清脆。抬头望去,但见几只乌鸦停在墩顶,黑压压的一片,与灰褐色的烽墩相映,显示出几分不祥和阴森。
喜鹊的叫声显然不如往日欢快,它们飞得更高了些,与乌鸦保持着距离。老汉皱起眉头,拾起一块小石子向乌鸦掷去。石子落在墩上,没有声音。乌鸦惊起,盘旋数圈,却又落回原处,“呱呱”之声不绝,报复似得嘲笑着老汉的无能。
那日傍晚回家清点羊群,竟少了三只。老汉心中一惊,又点数一遍,确实少了。他四下寻找,不见踪影,天色却已暗了下来。回到家中,竟破天荒地没有告诉老婆,只默默吃饭,比平日少言了许多。
第二日,老汉早早起身寻羊,终于在羊台山一处隐蔽的沟壑中找到了走失的三只。它们被困在其中,咩咩叫着,见老汉来,叫声更是急切。老汉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它们引出,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此后的日子里,西桥湾的乌鸦日渐增多。它们浑身墨黑,叫声粗嘎,喜欢成群结队地在烽墩附近盘旋。喜鹊的身影却越来越少,偶有出现一两只,叫声也不似从前那般欢畅,只匆匆飞过,不肯停留片刻。
老汉对乌鸦厌恶日甚。每见它们,必拾石相掷,口中咒骂不绝,有时还向它们吐几口唾沫。乌鸦却似有意戏弄他,飞起又落下,总是在不远处停留,“呱呱”之声不绝,仿佛在愚弄放羊的老汉。
奇怪的是,自从乌鸦来了之后,羊群也不再象从前那般听话。时而走失一两只,老汉须费心寻找;时而生病,须请兽医诊治。老婆察觉异常,问起,老汉只摇头不语。他心中暗自将一切不顺归咎于那些黑色的不祥之鸟。
秋去冬来,西桥湾的景象愈发萧条。草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苍白的天空。喜鹊已不见踪影,可能是迁往他处了。就连乌鸦,也不知何时减少了数量,不再日日出现。
放羊老汉依然每日赶羊上山,却不再哼唱《五哥放羊》。他时常站在烽墩下,望着那些曾经栖息喜鹊的墩角,眼神恍惚。老婆说他近来沉默了许多,饭量也少了。老汉只是摇头,说人老了,自然如此。
一场大雪过后,西桥湾披上了银装。烽墩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老汉踏雪而行,羊群跟在身后,踩出深深的蹄印。山坡上一片寂静,既无喜鹊的“碴碴”,也无乌鸦的“呱呱”。唯有风声掠过河床,发出呜呜的响声。
老汉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烽墩。那古老的建筑默然矗立,见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无数生命的来来去去。喜鹊来了又去,乌鸦去了又来,唯有烽燧终如一,傲然挺立在山坡,不为任何生命的悲喜所动。
那一刻,老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玉米粒,撒在雪地上,然后转身赶羊离去。身后,雪地上的玉米粒金黄如豆,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
翌年春天,西桥湾的烽墩上又有了鸟鸣。不是喜鹊的“碴碴”,也不是乌鸦的“呱呱”,而是另一种不知名的小鸟,歌声清脆婉转,为古老的山头带来了新的生机。
放羊老汉依然每日经过,却不再为鸟儿的来去喜怒。他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偶尔抬头看看烽墩,眼神平静如水。
西桥湾没有桥,也没有湾。它只是一个小山头,上面立着一个古老的烽墩,见证着生命的来来去去,循环不息。喜鹊也好,乌鸦也罢,都不过是这伴随人间漫长岁月永恒循环中的一瞬间。人们总是习惯于将自身的际遇,投射于这些无辜的生灵之上,赋予它们尘世间的吉凶和某种寓意。
烽墩依旧矗立,默然看着沧海桑田,时空转换,岁月如歌。一切姻缘都是红尘俗世的微尘细末。
(作者简介:刘爱国,临泽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协、民协、评协会员,甘肃省诗词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昭武寻梦》、《家园》;故事集《临泽民间传说故事》、《临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诗歌集《古今诗词咏临泽》;文史作品集《临泽史话》。发表长篇故事《朝圣张掖》,电影剧本《丹霞恋》。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散文》、《飞天》等刊物发表作品600多篇,荣获国家和省市50余种奖项,小戏、小品多次参见甘肃剧目调演,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