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研哲:日本内閣文庫藏袁中道《霞房搜異》考論
发布时间:2025-09-16 10:11 浏览量:32
一、《霞房搜異》的版本、内容及體例
(一)《霞房搜異》的版本
此書爲明刻本,綫裝四册。每半葉九行,行十九字。半葉框高19.5厘米,寬14.1厘米。左右雙邊,白口,無魚尾。版心上鎸書名,中鎸卷數,下鎸頁碼。天頭、行間或刻録小字批注,每篇篇末刻録袁氏批評,與正文字體一致。四眼裝訂,紙張爲竹紙,有簾紋。字體爲痩長宋體,不避“常”“洛”“由”“校”“檢”等字。
《霞房搜異》卷端及袁中道在《隋煬帝》篇末的評語
書首有黄道周《序》,次喬雲將《跋》,次袁中道《凡例》。據《凡例》,“霞房”的由來,是“余性不耐暑,每苦病熱。於是背山之麓,臨水之滸,築室三間,聊以清夏。室未有名,一日雨濟,曜靈忽墜,明霞徐起,山光水色,兩兩相映,真足悦鳥性空人心,室内霞氣可掬而餐,遂顔曰‘霞房’”,袁氏於此書齋所藏書“閒静時隨意抽閲,見非常駭目者,則走筆録之,久而成帙,名曰‘霞房搜異’”。《凡例》揭示了該書核心是“搜異”,即搜集奇異,據袁中道所言,他并非爲了故作吊詭、自我標榜而搜奇集異,而是“古今自有此異,特以一拈出之,使人熟此而不驚異政”。收書原則是:“六合外事固勿入”“異而粗俚者悉置勿録”“仙佛變幻常態亦皆勿録”“大異必不可捨者間亦取之”。他認爲本書的寫作意義是彰顯“成敗興廢之機,死生離合之關,幽顯神鬼之理,歡愉悲感之懷,忠憤讒諛之行”的情懷品行,并認爲以此觀之,甚至可以達到“興觀群怨”“小補於世道”的目的。《凡例》落筆爲“仲秋日柞林居士自識於醉竹齋中”。
黄道周《序》認爲:“蓋無偶便奇,非常即異。異,常之始;常,異之徼。遐稽古來聖賢豪杰、明君察相,無有不獨立一標格而逈超逸於庸衆者。……有始以前其異無名,渾淪既辟,萬物摛措。天以清異,地以寧異,陰以靜異,陽以動異,五行四時禽獸草木各有其異。”所以,“異”是萬物運行的常態。
喬雲將《跋》則對此書給出了極高的評價,認爲此書與“齊諧志怪”“哭鬼搜神”等著作都不同,而是廣搜異文,其中“忠之悃款,讒之側媚。紅顔杰士,鬚眉妖婦”等人物皆備,其所表現出的情義之深厚、境遇之奇特世間罕有:“道佳會,有非世美;遇清境,不數蓬萊。春女之怨,秋士之悲,悉是别調,靡非深情。”而“小脩每鼓熱腸,吐冷語,以點綴之”,批評旨趣高遠。喬雲將《跋》落款爲“丁卯秋喬雲將千里書於碟軒”。
袁中道(1570—1623),字小脩,與袁宗道、袁宏道並稱“公安三袁”。袁中道於萬曆丙辰(1616)中進士,授徽州府教授,以吏部郎中致仕,著有《珂雪齋集》二十卷、《遊居柿録》十卷等。袁中道在“公安三袁”中年壽最長,是“公安派後期的掌門人”[1]。黄道周(1585—1646),字幼平,一字細遵,又被稱“石齋老人”,福建漳浦(今東山縣)人。天啓二年(1622)進士,南明時任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抗清被俘而殉國,明隆武帝賜謚“忠烈”,著有《儒行集傳》《石齋集》《易象正義》《春秋揆》《孝經集傳》[2]等。喬雲將,字千里,雲間人,御史喬時敏之子[3],參與校正徐嘉泰修《天目山志》[4]。喬時敏(1575—1634),字君求,號古岡,松江府上海縣軍籍。萬曆三十八年(1610)進士[5],曾任仁和知縣[6],選南京都察院下江漕糧御史[7]、陝西道監察御史[8]、提學御史[9]等。據喬雲將《跋》落款“丁卯秋”,結合其父生
卒年,可知此書刊刻時間爲天啓七年(1627)。
(二)《搜異》的内容、引文與版本來源
1.《搜異》内容與引文
本書分上、下兩卷,輯録故事50則,上卷收23則,下卷收27則。故事排列大略以時間爲序,經查證,其篇章和出處如下表1:
其徵引頗爲廣博,其中唐宋傳奇居多,題材多爲筆記志怪小説。袁中道不僅引多篇古文組成一篇文章(如《黄帝有熊氏》《大禹》《伊尹》等篇),甚至對内容進行大幅修改,如在《稽康》篇,增修“字叔夜”“不復似人”“乃吹滅燈”等句,修改後的篇章已與原文有很大出入。
2.《搜異》的版本來源
《搜異》所録篇章大多在唐宋已成型,但與初始版本差異較大。自《黄帝有熊氏》至《張華》16篇,《搜異》與各版本差異都很大,直接引用的版本無從查證,應經過袁中道較大幅度的修改。而自《王賈》至最後《程炯》,共34篇,多與《古今説海》版本一致。其證據如下:
首先,與《古今説海》整句完全相同,但與此前版本不同。如《王賈》篇:“魅被其勤請,帳中言曰:‘甥比佳乎?何期别後,生死遂隔。爾不相忘,猶能相訪,愧不可言。’因泣涕。言語泣聲,皆姨平生聲也,諸子聞之號泣。”今比照他本,校勘如下:“魅被其勤請”,明嘉靖談愷刻《太平廣記》本作“魅知不免”,《四庫全書》載《古今説海》本與本篇同;“言語泣聲”,談刻《太平廣記》本無“泣聲”二字,《古今説海》本與本篇同[10]。又如《李衛公》篇:“靖私念:‘我獵徒,以斬猛爲事。若取悦者,人以我爲怯乎?’”“若取悦者”,南宋書棚本《續幽怪録》作“一旦取奴而取悦者”,談刻《太平廣記》本作“今但取一奴而取悦者”,《古今説海》本與本篇同[11]。
其次,與《古今説海》字詞相同,甚至寫法、訛誤皆同。如《王賈》篇:“登羅剎山,觀淛江潮”,談刻《太平廣記》本“淛”作“浙”,《古今説海》本作“淛”[12]。又如《柳參軍》篇:“生鞭馬從之,即見車入永從里。”“從”,談刻《太平廣記》本作“崇”,《古今説海》本、明刻《艷異編》本作“從”[13]。又如《李衛公》篇:“馬踣地嘶鳴,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馬鬃上,慎勿多也。”“踣”,書棚本作“躩”,談刻《太平廣記》本作“跑”,《古今説海》本作“踣”[14]。訛誤處相同者,有:如《柳參軍》篇“柳生極喜,備數百十財禮,期日結婚”。“十”,談刻《太平廣記》本、明刻《艷異編》本作“千”,《古今説海》本作“十”[15]。又《震澤龍女》篇:“雜珠是蚌蛤等珠,不如火珠之貴。”“火”,談刻《太平廣記》本作“大”,《古今説海》本作“火”,根據原文當作“大”[16]。
最後,篇章次序與《古今説海》相同。譬如《伎者》《小兒生子》《張南軒》《程炯》四篇,皆出《古今説海》。前二篇,出《古今説海》之《宣政雜録·説略二》,在《古今説海》中僅間隔幾百字。《古今説海》一四二卷,是陸楫所編明代小説彙編叢刊,選書135種,初刻於嘉靖二十三年(1544),在彙輯文獻、保存史料、方便學者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價值,兹不贅述。
二、《霞房搜異》撰作考
袁中道著作中并未提及《搜異》,其與黄道周、喬雲將似乎亦無交集。然細考之,則可以找到《搜異》撰作的明確源起,袁中道所居“金栗園”有臨水之書室二處,其中一處或許就是“霞房”[17],袁、黄、喬三人間亦有確切且相關聯的交遊群體。
(一)《搜異》大概率是袁中道早年《助道品》的補充與修訂之作
袁中道素有選書抄書的習慣,在《珂雪齋集》中,曾載《助道品》《傳心篇》《苦海》三部選書作品,皆不傳,只有三篇序文存世。據序文,三書性質各異,《傳心篇》搜集“聖賢之學”,“悟堯舜之道心”[18];《苦海》“取古今詩篇閔生傷逝之語,都爲一集”[19]。二者與《搜異》題材差異較大,然《助道品序》所指却與《搜異》情况相同,其云:
山水之樂,能濯俗腸;飛仙之語,能損塵機;厭苦之情,能動離想;盛衰之感,能陳幻理;鬼神之狀,能興冥懼。有一於此,皆可存之。觸目沃心,漸除熱惱。不論唐文梵策,正史稗册,有見即入,都無紀律。惟繁華之旨,進取之篇,朝家事故,不入雲霞;俗情是非,有點松石,自有流布,姑從刊落。自萬曆丁未爲始,日有增加,動遊静止,無息不陳。道人之樂,孰有加焉。[20]
可知《助道品》題材即是“山水之樂”“飛仙之語”“厭苦之情”“盛衰之感”“鬼神之狀”,其搜書的範圍是“唐文梵策,正史稗册”,其創作時間亦是夏季“漸除熱惱”之時,與《搜異》皆一致。又云,始撰《助道品》的時間是“萬曆丁未”(1607)。根據文意,“自有流布,姑從刊落”,即這些選材已有成書流布,但書或有刊落删削,而袁中道姑且録入,不再校勘補充其他版本的文字,可見此時的《助道品》並没有刊刻成書。
在其《遊居柿録》卷七中,又載他在萬曆四十年(1612)春于《稗海》中搜集小説的情形,記載如下:
述之侄處乞得《稗海》一部,凡六套,吾友陶石簣選,會稽商氏刻也。閉門閲《稗海》,命小童及一傭書者,隨閲隨抄。可效法者爲一集,事關因果助發道心者爲一集,救妄者爲一集,可懲戒者爲一集。[21]
其中“發道心者”“救妄者”“可懲戒者”,即對應上述《助道品》《傳心篇》《苦海》,可見過去的五年間,袁中道在選録小説上未有停歇。他不僅從事過品評小説的工作,而且選録了《助道品》這一部與《搜異》題材相同的作品,且未出版。此處的“陶石簣”即陶望齡,他與袁中道、喬雲將有密切交往,詳見下文。
綜上,我們認爲《搜異》或許就是袁中道《助道品》補充擴展之後的成品。
(二)袁中道、黄道周、喬雲將交遊考
袁中道在著作中並未提及與黄道周、喬雲將的交往,但其人豪爽喜交友,明末文人結社集會增多,《遊居柿録》即載袁氏遊南京時,曾參與三次大規模的結社活動,先是兩次“大會文士三十三人於秦淮水閣”,後又“大會文人四十餘人於羅近溪祠”[22],與潘之恒等“大會詞客酒人於洪山”[23]。黄道周在1613年之前大多於福建求學,有廣東遊歷經歷。天啓二年(1622),黄氏中進士,因感激考官袁可立(1562—1633)賞識,故視其爲恩師。袁可立與董其昌(1555—1636)、陶望齡(1562—1609)爲萬曆十七年會試同年,交往頗深。據載,董其昌曾與袁氏兄弟、陶望齡一道論禪[24]。袁中道《珂雪齋集》中載入《寄陶石簣》《答陶石簣》等文,《遊居柿録》載萬曆三十七年(1609):“得陶石簣先生訃音,感嘆泣下者久之。此當今一顔子耳,心和骨勁,學道真切。我之發舟,大半爲先生來,庶幾以學問相參證。而詎意隕折,傷哉!傷哉!”[25]可見袁陶二人交往之深。故雖黄道周較袁中道年輕十五歲,但二者的交遊圈是重疊的。黄道周亦喜尋奇搜異,據洪思《黄子年譜》,黄道周青年時曾“自是長騎入羅浮矣,尋所謂朱明洞者,疑其中有異人,時時長嘯以呼之”[25]。可見,黄道周對異人、異事的嚮往亦高度契合了黄《序》的旨趣。
喬雲將與袁中道的結交則非常明晰。陶望齡《歇庵集》卷端即署“門生喬時敏校/友謝伯美、商濬,弟陶奭齡、陶祖齡訂閲”,可見喬雲將之父喬時敏爲陶望齡之門生,而謝伯美亦與袁中道有交往[27]。另外,潘之恒(1536—1621)《越中山水志》明刊本卷端署“烟霞外史喬時敏君求閲”[28],潘之恒萬曆二十一年遊武昌,結識袁中道,自此之後與“公安派”交往極密[29]。鑒於陶、潘與袁中道的親密關係,且二人皆將重要文集交予喬氏校閲,袁中道完全有理由信任喬氏父子並將書籍交予其作跋並出版。從時間綫看,雖然袁中道與黄道周確興趣相投,但袁中道於黄道周中進士(1622)之次年即患病離世,二者應無直接往來,此書當爲喬雲將求黄氏作序,而後出版。
三、《霞房搜異》的思想特色
《搜異》是“公安派”中後期在俗文學領域的獨著,是“性靈”觀在筆記小説領域的再創造與引申,體現了袁中道飄逸奔放的自由意志,具有獨特的思想藝術價值。
(一)重視俗文學的教化功能
李贄對通俗文學有“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的主張[30],袁宏道認爲通俗文學是“無聞無識”的“真聲”[31],民間文學可以“任性而發”[32],“信心而出,信口而談”[33]。袁中道承繼二者對俗文學的肯定與重視,親身致力於小説的搜集與批評。他對傳奇小説的助教化的功能是肯定的,即如他在《搜異》序中所云:“其間成敗興廢之機,死生離合之關,幽顯神鬼之理,歡愉悲感之懷,忠憤讒諛之行,恬澹者超,嗜欲者溺。雖云逈異,靡非世有。孰謂不可以興,不可以觀,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這既肯定了小説富有感性情懷,又指明小説具有與《詩經》相同的“興、觀、群、怨”的社會教化功能。或許正是基於這種認知,袁氏最初將此書命名爲《助道品》。
(二)反傳統的求“異”思想
“搜異”是整部書的思想核心,求“異”的思想與明末社會變異和泰州學派的反傳統、反思想壓制息息相關。袁中道在《凡例》中云:“霞房搜異者,非不佞好異而故學步吊詭。爲古今自有此異,特以一拈出之,使人熟此而不驚異政,所以反經,未必不無小補於世道也。”認爲雖然推崇“異”離經背道,但可補救世道人情。袁中道崇尚獨特的個人魅力,對於異人,他説:“多云今人行異惑衆,余謂非行異惑衆,乃行詐濟私也。異者,非常即異也。上古聖王賢佐御世,一人一法,隨機應變,烏能不異?安可守常?”(《黄帝》篇)在袁氏看來,異物、異寶皆有特殊的精神魅力:
大都非常之物,偶一出,而遇非常之人,其人亡,則物尋化去,斯理何也?塵世無識之者,故樂沉埋耳。(《張華》篇)
天下之奇寶,不在海而在人。求之於人者,其本得矣,末不足道也。然則寶珠玉者何哉?中華人不知,而胡人厚禮求之。至寶不在中華矣,可勝慨哉。(《陸顒》篇)
故袁氏可以藉助這種獨特價值,批評明末的因循守舊之風。求“異”,即类比追求公安派的“性靈”;求“常”,則呼應前後七子的擬古之風。宣導“異”,正是批判明末士大夫“千篇一律,無一活語。凡班、馬得意之處,後世笑以爲偏僻。而敷衍纏冗,泯其風流瀟灑之迹,盡寫酸人俗士之模本”[34],將靈氣埋没,使文壇衹知擬古復古。另一層面,達成“性靈”的自我實現,批判故步自封的倫理道德,推陳出新,實現思想解放和變革,亦需拔高“異”的獨特品格。[35]
(三)真實的情趣與慧黠的“性靈”實踐
“真人”是明人爲學立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36],“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更是“性靈派”的核心追求。山野林藪之間多靈異之趣,故在袁中道選文中,會吟詩的鸚鵡,禮讓友人的老虎,化作人形待客的猿猴、黑熊,化作人形吟詩作賦的牛、虎,奇異的鬼怪、仙女、妖魅,大都有其真性情、真趣味。袁中道本性狂放灑脱,有任俠之風,批評之語也更情真意切。如在《袁氏》一篇,白猿化爲美女,與落第的窮困書生孫恪結爲連理,但最終厭倦俗世,脱去皮毛,現出原型,歸隱自然而去。袁中道評道:“猿如此怪異,必盡裂衣飾,還其本來面目始快。今有機變百出之徒,厚貌深情,即徐夫人匕首不能入,恬不自反。斯猿不足怪,斯人大可怪也。”
在《搜異》中,袁中道往往苦心孤詣提出獨特見解,使批評慧黠而有趣。如對《望帝》篇中的望帝化鵑怨恨悲啼一事,袁中道認爲望帝没有怨恨:“若望帝之讓國,其求仁得仁,又何怨?今蜀人曰,其啼聲曰‘我望帝也’,又有‘似向東風訢國亡’之詩,此皆鑿也。”對嵇康“不與魑魅争光”,袁評判云:“中散之《廣陵操》,亦鬼所授,鬼乃舜時伶人也。叔夜盡得其妙,斯鬼必深知音韵,故悦而入聽者也。叔夜以魑魅目之,恐其誤也。”這種慧黠跳脱的筆墨,映射出其俊逸豪邁的思想和清新爽朗的性格。反常的思維,反模仿的筆墨,給了讀者新的認識角度。對故事的深層寓意,袁中道亦一針見血地揭露。譬如《張鋋》篇,對於巴西猴、六熊、白額虎、滄浪狼、玄丘狐狸、鉅鹿鹿、洞玄龜宴請張鋋,張鋋却帶人捕捉一事,袁評道:“唐人小傳,多有寓意。細玩之,則鋋似漢高,猴似楚王,洞玄似范增。鋋之次巴西而入石龕也,何異漢高之冒險鴻門?洞玄之言不行,何異楚王之不聽亞父?總之此傳之作,重爲沐猴而冠耳,一語也哉。”這正道出此傳奇對鴻門宴中的各方勢力心懷叵測的諷刺。
(四)正氣的追求與對現實的批判
袁中道所選小説和所作批評,均極力弘揚世間之“正氣”。如《賈雍》篇,針對賈雍被斬去頭顱依然要殺敵報國,他贊嘆道:“扶炎正氣,干宵直上,失頭而胸中猶語,此萇弘血、比干心、賈雍胸,可並埒爲三,同垂千古也。”又如《嵇康》篇,對“耻與魑魅争光”一事,小脩評道:“其‘耻與魑魅争光’一語,幾塞天地,豪哉!壯哉!真足落鬼膽也。”
袁中道亦高度認同篇章中的妖、鬼、仙等生靈的真實、可愛、可敬之處。譬如他惋惜《張鋋》篇被世人處决的巴西猴、六熊、白額虎、滄浪狼、玄丘狐狸、巨鹿鹿、洞玄龜等妖獸:“此等獸類,雖輕佻獰惡,粗笨狡媚,然皆識好人。空山岩穴中,何可少此?又何所不可容?况匹馬長途躊躇日暮之際,得此以作主人,不趐仗人接賢之敬。總不當除,殺之過也。”甚至藉此異物之可愛,批判世俗低俗、投機算計、厚顔無耻的群人群相。如《阿珊》篇,對鄭大王强搶民女爲兒媳之事,袁中道云:“所謂神者,或天地之正氣,或英杰之靈魂。故握風雲而佐乾功,掃邪氛以佑下民,斯神職也。……(鄭大王)不聞延人之壽命,乃見促女之生魂。……冒上短章,儻其處廟神尚在,乞遣雷霆,焚燬其居,擘裂其像,以正天刑,斯雪民怨。”情感充沛,筆鋒犀利,其批判主義精神雖未如《聊齋》之全面而豐沛,仍足可觀。
綜上,《霞房搜異》的思想基礎即其“性靈”説,是“性靈”學説在俗文學領域的實踐,小説這種文體亦高度契合了公安派理論,其間流露出袁中道對於變與“異”的推崇、對真情的追求、對情趣的嚮往,立意高遠,情真意切。不可否認的是,公安派“性靈”理論不僅是文學領域的突破與創新,更對個性獨立和思想解放起到重要推動作用。可惜隨着朝廷打壓,李贄自殺,詩社不再集結,隨後公安主將逐步凋零,公安末流甚囂塵上。雖然如此,“性靈”説仍具有不可忽視的理論特性,在清代袁枚的提倡下重新被重視,反映了文學理論在革新與復古兩個維度上,不斷地對抗、交融與前進。
注釋
本文爲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一般)“日藏稀見筆記《霞房搜異》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8CWTJ04)的階段性成果。
[1]孟祥榮:《袁中道:公安派最後的“掌門人”——兼論其生命態度和價值立場》,《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第26~32頁。
[2]陳來:《黄道周的生平與思想》,載《黄道周集》,中華書局,2017,第2~6頁。
[3](清)姚宏緒:《松風餘韻》卷二十,清乾隆九年(1744)寶山堂刻本,第十三葉。
[4](明)徐嘉泰:《天目山志》,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33册,齊魯書社,1996,第404~405頁。
[5]《明萬曆三十八年庚戌科進士序齒録》一卷,明萬曆刻本,第十三葉。
[6](清)馬如龍:《〔康熙〕杭州府志》卷十六,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李鐸增刻本,第二十葉。
[7](明)徐必達:《南京都察院志》卷一,明天啓刻本,第一葉。
[8](明)徐必達:《南京都察院志》卷二十四,明天啓刻本,第四十二葉。
[9] (明)孫昌裔:《〔天啓〕三修天目山志》卷二,明天啓元年(1621)刻本,第四十二葉。
[10](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明嘉靖談愷刻本,卷三二,第二葉上。(明)陸楫編:《古今説海》卷六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台灣商務印書館,第885册,第508頁。
[11](唐)李復言:《續幽怪録》卷四,民國《四部叢刊》景南宋書棚刻本,第十四葉下。《太平廣記》卷四一八,第八葉上。《古今説海》卷五三,第472頁。
[12]《太平廣記》卷三二,第二葉下。《古今説海》卷六八,第509頁。
[13]《太平廣記》卷三四二,第五葉下。《古今説海》卷七一,第514頁。(明)王世貞編:《艷異編》,明刻本,卷四一,第十六葉上。
[14]《續幽怪録》卷四,第十二葉上。《太平廣記》卷四一八,第七葉下。《古今説海》卷五三,第472頁。
[15]《太平廣記》卷三四二,第五葉下。《艷異編》卷四一,第十六葉下。《古今説海》卷七一,第515頁。
[16]《太平廣記》卷四一八,第四葉下。《古今説海》卷三二,第409頁。
[17](明)袁中道:《金栗園記》,載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663~664頁。
[18](明)袁中道:《傳心篇序》,載《珂雪齋集》,第483~484頁。
[19](明)袁中道:《苦海序》,載《珂雪齋集》,第502頁。
[20](明)袁中道:《助道品序》,載《珂雪齋集》,第490~491頁。
[21](明)袁中道:《遊居柿録》,載《珂雪齋集》,第1334頁。
[22](明)袁中道:《遊居柿録》,載《珂雪齋集》,第1225~1227頁。
[23](明)袁中道:《壽南華居士序》,載《珂雪齋集》,第455~456頁。
[24](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四,清乾隆三十三年(1786)董紹敏刻本,第一八葉。
[25](明)袁中道:《遊居柿録》卷三,載《珂雪齋集》,第1233頁。
[26](明)洪思等撰,侯真平、婁曾泉點校:《黄道周年譜》,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第3頁。
[27](明)陶望齡:《歇庵集》,明萬曆喬時敏刻本。
[28](明)潘之恒:《越中山水志》,明刊本。
[29]張秋嬋:《潘之恒與公安派》,《池州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第56—60頁。
[30](明)李贄:《童心説》,載《焚書、續焚書》,中華書局,2009,第100頁。
[31](明)袁宏道撰,錢伯城點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463頁。
[32](明)袁宏道撰,錢伯城點校:《袁宏道集箋校》,第188頁。
[33](明)袁宏道撰,錢伯城點校:《袁宏道集箋校》,第501頁。
[34](明)袁宏道撰,錢伯城點校:《袁宏道集箋校》,第896頁。
[35]陳美珍:《袁中道研究》,載《古典文學研究輯刊》(三編),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1,第70頁。
[36]陳萬益:《晚明性靈文學思想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臺灣大學,1997,第24頁。
按:本文原載於《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十四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11月,引用請核對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