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术成就很高、却一生没评上博导
发布时间:2025-09-15 23:17 浏览量:27
“必记本”注:北师大郭预衡先生学术成就很高却评不上博导,这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个中原因,本文有隐约提及。后来童庆炳先生也说过一句话:错误的生活无法过得正确。其中滋味,亦令人唏嘘。本文作者为祝晓风,本文首发于《随笔》2017年第6期,本文为节选,特此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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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恢复高考,可以说是改变当代中国命运的一件大事。那一年北京地区的高考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影响最大、给人印象最深刻,几乎被历史定格为一个文化符号。那年,国家亟须出高考题和改卷的老师。教育部找到当时在北师大的郭预衡,要求他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出高考题,语文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最后就是出自郭预衡先生之手。郭先生说:“这样时代特点很鲜明的题目,可以让大家都有的写。”郭先生刚去世的那几天,报纸上发消息,许多都用这样的标题:北师大送别恢复高考首位作文出题人郭预衡。在郭先生的讣告中,却并没有提这一节。但有身为学者的郭老的学生说,郭老的成就,当然在于他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在于他的《中国散文史》,但为高考出题,也是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贡献,“一个大学者,做这样的事,更是了不起。”——而我却认为,从另一个角度说,郭老因为这个作文题目而被千万人记住,也是个让人欣慰的事。郭先生还有一件事,在八十年代的教育界和学术界影响很大,就是他两次评博导都没评上的事。这件事当年传开的时候,人们就当成段子,其实却是真事。第一次申报的时候,郭预衡被告知,要先紧着老先生,所以没评他。第一次没评上时,郭先生倒也说了,北大的季先生(季羡林)比我大,他都还没被批准呢!可第二次评的时候,又说是要照顾六十岁以下的,郭先生年龄又大了。第三次,从师大党委到教育部都签好字,把郭先生没评上博导当作一个遗留问题来处理。但拿到国务院学位组的时候,据说有些评委提出像郭预衡先生这样的情况,别的学校也有,不能破例。当时郭预衡说“博士生导师里还有各种申请啊!”——他就拒绝填那些表。后来北师大中文系帮着填了,但是找郭先生签字时,郭先生不签。郭预衡先生第二次没评上“博导”,立即就在整个学校和教育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北师大就让时任研究生院副院长的童庆炳,去教育部,找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对方的回答是:这件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就我们来说,肯定是希望郭老先生“博导”的资格能够解决,但这个是老先生的事情。童庆炳多年后还说,“我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对郭预衡先生很不公平、很不公道”。究竟是哪些老先生或者哪位老先生不同意郭预衡评博导,我问过不少人,都没有问出个明确说法。一种说法是,当时在一些比郭预衡更老一辈的学者那里,有一种看法,就是说这个人此前几十年,比较风派。童庆炳曾说:曲中缘由,不待细说了。——似乎他知道一些内情,可叹童先生前两年也魂归道山,没法再问了。郭先生第三个比较有名的,我觉得是他自我评价的三句话:他说他自己“少年时期,有十几年太幼稚;青年时期,有十几年太骄傲;中年以后,直到如今,又有几十年太糊涂”。——这几句话我第一次听到,是在郭先生家里,他对我当面说的。我当时听了,既惊讶,又有点儿震撼,只是觉得这是他的自我解嘲。其实,这两句话是他在1999年前后写的一篇文章里,就已公开发表的。而他后来和人谈话讲这几句时,和他文章里写的竟然一字不差。而郭先生一生的人生经验,或者说人生智慧,他自己归结一句话就是:“认识自己愚蠢,对我来说,是最难得的学问。”02
当然,真正让郭先生留名于世的,还是他的学术成就,在他一生众多成就中,标志性的当然是他的《中国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此书三大卷,仅仅正文就两千多页,一百五十多万字。郭先生为写此书,可以说遍读古人文集。这是他积毕生功力,贯通古今,呕心沥血之作。前几年,一位北师大的教授和我聊到郭先生时说,中国古典文学,如果说主要就是诗与文的话,那么,郭先生以一人之力著成《中国散文史》,可以说占了古典文学的半壁江山。这话有一定道理。在这里,请允许我录下几句学界对此书的评论,以便更多的读者对此书和郭先生有一个概括的了解。郭先生去世后,北师大文学院院方拟写的公开评价,是这样说的:《中国散文史》“是我国第一部由个人独立完成的体大思精的古代散文通史,其体例之精深、观点之鲜明、思路之缜密、材料之翔实、文字之优美,都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填补了古代散文研究的空白”。陈宏彝说,巨著《中国散文史》将经史子集的主干部分,即历代各体“文章”加以粹精取弘,理清脉络,开发珍藏。当代人不讲“国学”则已,要讲国学,又无力去通读“四库”“诸子”的话,则不能不以《中国散文史》一书为根基,为向导!“郭先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邓魁英则说:郭先生是一个大学者,在中国文学方面可以说是学贯古今,对古典文学有非常高的造诣,对现代文学也有相当的研究,他的《中国散文史》,“确实是独步国内,也是独步天下”。“他的地位是完全凭自己的研究论文和著作赢得的,不靠炒作,就是凭个人能力。”03
郭预衡在他那一代人中,有一定特殊性,也有一定的典型性。在五十年代,郭预衡除了教学,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统战工作”做得非常多。那时郭预衡三十五岁左右,比刚刚毕业的邓魁英一辈大十岁左右,但郭预衡和他的老师一辈比,又小二十岁;但那时邓魁英他们还是助教,而郭先生是四十年代就已经研究生毕业,五十年代已是讲师,按年龄、资望一分,郭预衡又和老先生们分到一块儿。所以,郭先生入党后,做老先生们的思想工作的事,就压到他肩上,由他组织教师、当然也会包括老先生们政治学习、思想检查。而这个工作是很难做的。邓魁英说,大家可能体会不到,我们的老先生们每一个人一个脾气,每一个人一种经历,每一个人一个学术特点,郭先生“做这样一个工作,人人都满意,那是非常难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但郭先生一直在做这个工作,既要做老先生的思想工作,又要发挥他们的优长和积极性;郭先生做的是统战工作,在这个位置上,他就要承担一些东西,所以“我们就觉得郭先生是很受委屈的”。而大家说起郭先生,都一致认为,他不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总是为他人着想,对人宽,待己严。另外,面对现实中的各种是非,不公平待遇,郭先生的沉默以对,冷眼而观,“不去讨公道,不去要说法”,反而赢得了大家加倍的敬重,觉得郭先生是一个“坐硬板凳的书生,但又是一个真正的硬汉”(童庆炳语)。关于郭先生的为人,我作为小辈的小辈,了解很少。我只想说一件大家经常提的事:在恢复高考开始那两年,郭先生既是北京地区高考语文题的出题组织者,同时也是1978年北师大文革后招考首届研究生的实际主持人之一,那两年,他还在中文系当副系主任,是有些实际权力的。但是,他自己的孩子那两年高考,只差几分却没有考上北师大。——这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想像吧。第二件事,是我亲历。2000年《中国散文史》出版,北师大为郭先生开了一个出版座谈会暨八十寿辰的庆祝会,比较隆重,季羡林、钟敬文等老先生都到场了。在这样一个喜庆的会上,作为主角的郭先生只讲了不到十分钟,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他自己这本《中国散文史》中的一个学术失误。话回到文章开头。关于郭先生在八十年代没有评上博导一事,我们其实可以从他自己的叙述中,找到答案。在《郭预衡自选集》的《自序》中,郭先生说,1957年他从匈牙利回到北京师大,正值“运动”期间,一天到晚是开会、讨论、批判。最初一个时期,郭先生跟不上形势,他自认为是一个“旧知识分子新党员”,是准备接受批判的。却没有料到,在很多前辈老先生倒大霉的时候,“我竟被错认为‘又红又专’”。“如此一来,我在某些先生眼里,也就不免讨厌。直到最近十几年间,在人家心里,对于我这‘又红又专’,也未必释然。”(《郭预衡自选集·自序》,8页)——这自然就为以后的“奇遇”埋下了种子。由这段叙述,我们也可以明白,郭先生对自己评不上博导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最清楚。据郭预衡的学生熊宪光回忆,郭先生曾对他说,(郭先生)自己“年轻时候不懂事,写了一些不好的文章,特别是批判他人的文章”。当年“受重视”,有过挺风光的一段,而那时,一些老先生却在挨批斗,人家对他郭预衡有看法,那是很正常的,很能理解的。而郭预衡对自己被“错划为”“又红又专”,“一帆风顺”,其实心情是矛盾、复杂的,晚年也是有清醒反思的。他说:“因为‘又红又专’,也就‘一帆风顺’。尽管‘文化革命’初期,我和某些先生曾有共同的命运,也曾当过‘牛鬼蛇神’;但到‘文化革命’后期,我又谬被推举,处于是非之地。如此一来,做人固不容易,做学问也难随心所欲。”“但出乎意外的是,这时虽然难于做学问,却似乎增长了学问。”(《郭预衡自选集·自序》,8页)《郭预衡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
冷峻的反省,化于平淡的自嘲。这般境界,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老先生”没有原谅郭先生,而郭先生原谅了“老先生”;“老先生”只看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里是受委屈的,是受害的,却没有看到,郭先生同样是受委屈的,是另一种受害者;郭先生反思了自己,从具体的人事恩怨中解放出来,反而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得到了超越。他的自我反思,可以帮助我们从更高的层次上思考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