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庄子：北人无择沉渊里的精神洁癖

有时感觉庄子很过分，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就罢了，还一次次深化，异化一件事，以至于后来的读者把真实的历史都忘记了。

在庄子《让王》篇里，舜帝晚年欲禅让王位，先予子州支父，再让善卷，又传石户村一位躬耕陇亩的农夫，三番推让皆未果，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无奈之下，他第四次将王位让与邶国友人无择。

无择闻之，惊愕不已，心中暗忖：“奇哉！这位显赫的君王，本是泥腿子出身，不甘心于田间劳作，转而投奔尧帝，曲意逢迎。如今得偿所愿，竟还不满足，欲将这沾染了谄媚之名的王冠扣在我头上！莫非在他眼中，我亦是个阿谀奉承之徒？天哪，此等羞辱，叫我如何承受！”

他羞愧难当，掩面痛哭，自觉无颜立于天地之间。踉跄奔出门外，寻至一处碧波澄澈的深潭，纵身一跃，如落叶归根般沉入水中，了却此生。
对于那些曾经的古人，说伟大的是我们，去贬低的也是我们，他们在遥远的那个世界，一句话都不会说，也不会理睬我们。就好像庄子说舜，说孔子，也只是说说罢了。

我们一句句看一下，庄子的精神洁癖达到了什么程度。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开篇七个字便画了一幅古今罕有的画面。

舜，一个农耕做陶起身的帝王，竟要将万里江山当作寻常礼物，赠予一位名为北人无择的邶国友人。关系如何这里没说，但通过史书了解那个时代，古代让天下的事件可归纳为两类：一类是主动禅让，如尧舜相传，以贤能为标准传递权柄，被后世视为美德典范；另一类是避世者不受，如舜让天下于子州支父、善卷、石户农夫，皆因对方以 “不以天下累形” 为由拒绝，最高潮就是邶人无择，他视接受天下为受辱，竟自沉清泠之渊。

“以天下让” 四字，沉甸甸压在纸上 —— 天下者，土地、生民、权柄之总和也，在世俗眼中重逾泰山，到了舜这里，却成了可以转手相赠的器物。

“北人无择” 四字，暗藏深意。“北人” 说是邶地出身，邶乃殷商故地，自古多有狂狷之士；“无择” 二字更耐寻味，是无需选择，没得选择，还是不屑选择？

透过他对舜的种种评述，我们得以窥见其内心深处对当时世俗价值的彻底颠覆。那些看似平和的言辞背后，暗藏着对主流价值观的辛辣讽刺，就像一柄利剑，划破了那个时代的虚伪面纱。

“异哉后之为人也”，一声惊叹撕开虚伪的面纱。“后” ，这里是君主的意思，舜贵为天子，在无择眼中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这声 “异哉”，不是好奇，而是彻骨的鄙夷 —— 鄙夷那种将天下视为私产，可以随意予夺的傲慢，鄙夷那种以权力为诱饵，试图拉人同流合污的算计。

“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短短十一字，道尽世俗成功的真相。舜本是田间农夫，却一步步踏入尧的朝堂，最终登上帝位。在世人看来，这是鲤鱼跃龙门的佳话；在无择眼中，却是放弃本真、追逐浮华的堕落。“畎亩” 是朴拙的本然，“尧之门” 是名利的樊笼，从前者到后者，不是升华，而是异化。

从农民到帝王一直是中国历史最喜欢的成功之歌，到庄子这里完全反了，当代人又怎么能理解，伟大的逆袭，和严重的堕落是一个事物。

“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层层递进，直抵人心。无择的愤怒，不仅在于舜自身的 “辱行”—— 那种为求上位而周旋逢迎的姿态，更在于舜竟想将这份屈辱转嫁他人。“漫我” 二字，如冰水浇头，写出权力者最隐秘的傲慢：他们总以为，自己追逐的一切，别人也必定趋之若鹜；他们承受的 “屈辱”，别人也该感恩戴德地承接。

“吾羞见之”，四字斩钉截铁，是精神洁癖者的决绝。无择之羞，不是怕权势，不是怕非议，而是怕与这种 “辱行” 沾染上半点关系。在他心中，精神的洁净比生命更重要，一旦被世俗的尘埃玷污，便再无立足之地。这种羞，是对自身原则的坚守，是对世俗价值的彻底决裂。

“因自投清泠之渊”，结局惨烈而洁净。“清泠之渊” 四字，与前文的 “辱行” 形成鲜明对比 —— 那是不受世俗污染的纯净世界，是精神的最终归宿。无择的自沉，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以生命为笔，写下对世俗价值的控诉书。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宣告：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有些洁净，容不得一丝玷污。

通篇读来，北人无择的形象如在目前：他不是愤世嫉俗的狂徒，而是坚守本真的君子；他不是不识时务的愚人，而是看清世相的智者。庄子借这个故事，撕开了 “禅让” 的温情面纱，揭示出权力背后的异化力量。在世俗眼中，天下是至高无上的奖赏；在无择心中，天下不过是精神的枷锁。这沉渊的一跃，跳出了世俗的评价体系，跃入了永恒的精神殿堂。

作为一个五内具酸的后来者，我读庄子，常常有听相声的感觉，有时还能听出泪来。

庄子原文如下：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舜将天下禅让给他的挚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却凛然道："舜的为人实在令人费解啊！他本是个躬耕陇亩的布衣，却如野鹤般突然飞入尧帝的朝堂。如今竟还要用他那沾满尘俗的双手，来玷污我这清白的衣袖。与其目睹这般不堪，不如让我永远沉入这澄澈的清泠渊中。"说罢，他的身影便如一片秋叶，轻轻飘落在那幽深的碧波里。#解读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