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光芒与山的激昂——由《西岭笔录》管窥黎阳的诗观和诗意情态

西岭，第一次知道它，是在年幼时读到杜甫的诗句时——“窗含西岭千秋雪”。岁月纷纷飘来，纷纷飘走，三四十年的光阴悄然流逝后，阅读黎阳诗集《西岭笔录》，我才领略到，一座山在身侧对一个人的意义，尤其当这人还是一位诗人，而这山还是一座雪山的时候。黎阳多幸运啊！自幼在白雪皑皑的黑龙江长大的他，辗转定居的几乎终年无雪的成都市的臂弯竟然拥着一座雪山。从此西岭与兴安岭是双胞胎。而从讷河到天津到蜀地，及各种再出发和再归来之旅程中的遭际，在黎阳憧憬与回望之时，感知与冥思之际，飞扬于眼前和脑海里。它们是“语言钙化的一沙”（《一朵浪花开放出来的往事》），是“往事在杯子的碎片”（《时光打碎的酒杯》），是“被阳光带走的炊烟/和草房上摇曳的枯草”（《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也是“渔火对愁眠”和“暮鼓声声”的古曲传出来的新韵（《暮雨帆樯江上舟》）……当是时，黎阳亦“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文心雕龙•神思》）如雪，飞舞于山岭、江河，翩跹在长街、户牖，栖落鬓发、鞋履。他的笔追随着自己的思绪之雪，“一点点/拨开灵魂深处的恻隐/用平仄之间搭建自己的桥”（《学诗谩有惊人语》），并且，那“干枯过、凝固过的词组”，被他的目光“浸染出鲜活的芬芳”（《浸染年华的字根》）。于是，一部名为《西岭笔录》的诗集是他的文字垒起来的另一座山，它物象生动如花朵，情思繁茂似枝叶，意蕴丝绵若溪泉譬岚蔼。

于是，在诗集纸页沙沙的开合间隐显的“山河录”“草木篇”“时光书”“穿云简”四辑中，黎阳“以心灵内宇宙为中心，展开了和自然、历史、时间、先贤之间广泛的精神对话，既质感又空灵，虚实相生。”（罗振亚语）因为他的诗总根植在各种现实场景，却不拘泥其中，而是生发开去，或激荡人生，或叩问岁月，从中流露出来的自然之留恋，家国之情怀，历史之回音和哲思之韵致，无不意象生动中生活与时代气息浓厚，情思婉转中语言与岁月撞击出一棵满怀热爱之心的钟磬之音。这同黎阳对诗歌的理解或者他的诗歌观念以及其中传递出来的他的创作倾向和写作姿态一脉相承。在《一朵浪花开放出来的往事》中，黎阳写道：

语言钙化的一沙之中，才能

文字的液化呈现出信口开河

书写的人，会把命

通透到从未想过的情愫

一朵浪花开放出来的往事

不是美丽的绽放

而是开放中的撕裂

痛入心扉的词根怀着恻隐

“钙化”与“液化”之论说，说出了凝练提纯与情思缠绵之相反相生，诗是用有限之言抵达无限之旨，是留白的艺术，是化繁为简与由一到多的统一。“信口开河”则是诗艺纯熟后的挥洒自如，看似不修边幅实则具有精准的情感与精神投射，它绝不否认严肃、端正、郑重，它是会心的深思熟虑，是举重若轻。因为，书写是关乎“命”的，是人要活通透，因而诗意必然是求新至异的。好诗应该给予读者“从未想过的”感知新颖、语言创新和情思飞跃。

接着黎阳以“一朵浪花开放出来的往事”的诗句形象地指出了时光的积淀和淘洗对诗人和诗歌的意义。正是生命中积淀下来的悲欢离合、识见思想成为诗歌写作生发的源泉，它们也决定着诗歌主题的范围、价值情感的取向以及诗歌与现实和精神联系的深度和广度。而这部《西岭笔录》就是黎阳在岁月中行走后，“抓住词语 揉搓思想的堆积/往事在杯子的碎片里 香薰/西岭的风荡起胎记上的浮尘”。（《时间打碎的酒杯》）同时，他“痛入心扉的词根 怀着恻隐”，即他的语言都是出自一腔深情。所以，评论家杨欣闽写道：“在西岭，黎阳将无限的诗意化作人世间唯美又善良的力量、悲悯和救赎，分割忧伤，同时赋予草木山川庞大的喜悦、爱惜，也有质疑。”这也是黎阳“把目光伸出时光的长河”（《词语修复记忆的缺口》），以词语为窗口，向世界发出的凝望。对此，黎阳在《我和花朵的摇曳隔着一扇窗》中有隽永灵动的表达：

光从手掌开始扩散记忆的线索

芬芳一路抵达西岭的牙齿

眉宇间抖动的晦暗，都是你

转身之后留下的烟尘

窗口，是你奔波的剪影

也是我在独坐缝隙窥见的

笨拙的风景

是的，诗就是在纸上描绘“你奔波的剪影”为风景。《西岭笔录》中那些以古诗词作为标题的诗作是黎阳在他的诗歌卷轴上涂抹的一缕古韵幽香。黎阳这一大胆的尝试颇为新奇，也给予了我一种别具一格的诗歌阅读体验。评论家徐良指出：“黎阳这种古今合并的个性创作探寻，不失为一种现代诗歌发展探索的方法和方向。同时，这也充分体现了诗人深厚的古汉语功底，以及对现代话语体系的专注和用情。”在这些诗作中，我读到了黎阳向古典诗人和他们的作品的致敬，以及古今诗人之间跨越时空的呼应。这些诗作里，不仅有古今诗人的对话，还有古典诗句与今朝之风景和人的互相浸润、熏染，从而让我知道，一方面，诗歌使岁月留痕发光，另一方面，诗歌在岁月中发展着，一代代诗人为汉语言文化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纷纷暮雪下辕门》《等闲识得东风面》《谁家燕子啄新泥》《窗含西岭千秋雪》，秦观、岑参、朱熹、白居易、杜甫；母亲的目光、高速机车上的游子、沿途的雪、震颤的花瓣、《星星》诗刊社、春江水、二王庙，黎阳。黎阳跨越古今，黎阳跨越不过人间情、万物志、寰宇音。然而，黎阳并不孤独和无望：因为江山未改，“半份相思没有褪尽红桥的桃花堤上鸟鸣”（《经行几处江山改》）；因为“脚印/告诉后来者，这里不是无人区/还有一匹黑马，走在你的前生”（《纷纷暮雪下辕门》）。聚散离合，多少人已经历过，并且有文字记载万事万物之有常与无常，有文学传唱人世百态和奥义。黎阳不寂寞，他的前后左右那么多同行者。

“沿着锦江的岸/把自己放逐在陆游的诗情/画意的合江亭上 随波/逐流的词语，走过的人跟不上我的风流//中年的虎，适合溪水的温柔/酒逢知己的李太白/落进江流的舟，流向/大海就回不了头”。《又逐春风到洛城》中的这两节诗让我看到，一方面，唐代诗人武元衡的诗句借由现代诗的语句得以扩张诗意，另一方面，它与黎阳在诗歌的大潮中搏击的心愿和勇立潮头之志向妙合无垠。同时，这些诗句也写出了黎阳温和与激昂兼具的性格气质，当左手携老友，右手持酒杯，黎阳会友情与诗情共时地澎湃如大海，那时，写诗或不写诗，他都是一首诗——就是那行“又逐春风到洛城”的一个新气象吧！

“流向大海就不回头了”！多么决绝啊。在《词语换取的余生》这首诗中，我看到，大海的涛声可以比拟“攥紧的拳头/打在空气上带着懊恼/激荡的回声”即诗歌。是的，诗歌见证黎阳与词语搏击，与人生搏击；诗歌里他“把空杯丢在马蹄下/扬起猩红的穗子 与马鞭”。黎阳说：“我轻手蹑脚的追赶/月色的波澜 只是为了让合适的符号/完成星空中最后的一笔行吟”。由是，《西岭笔录》是情思如山海不老，语言如星辰闪耀，诗人如苍鹰激昂。

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康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1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