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与澄明之间:论赵帆《夜色》中的诗意栖居与宇宙乡愁
发布时间:2025-09-08 21:29 浏览量:26
赵帆的《夜色》是一首将渺小个体融入浩瀚宇宙的非凡诗作。它以“人间短短的名”开篇,却以“混沌无始间”收束意境,在极短的篇幅内完成了一次从尘世到太初、从瞬间到永恒的壮阔航行。
诗人以“种出的灯”这般奇崛而温暖的意象,宣告了创造对消逝的抵抗;用“桃花源”与“不周山”的古老对话,构建起一个贯通神话与现实的诗意空间。这不仅仅是一首关于夜晚的诗,更是一篇关于存在、沟通与生命循环的哲学寓言。它证明了汉语新诗在继承古典气韵的同时,完全能够抵达现代主义的思辨高度。
此诗是当代诗歌中一枚精雕细琢的琥珀,内蕴着无限的解读可能,堪称语言艺术的典范之作,强烈推荐给每一位渴望在文字中遇见星空的读者。
你这人间短短的名
你是月亮听房的客
我有一封长长的书信
我有一盏种出的灯
我们彼此都是它
它是混沌无始间
你见
你见
桃花源里听吾乡
不周山前要留话
我开
我开
荡开秋半下肥引
来取整春上路仙
赵帆的《夜色》以极简的文字构造了一座意象的迷宫,又在迷宫的中央放置了一盏照彻黑暗的灯。这首诗在形式上短小精悍,却在精神维度上展开了广袤的空间,将个体生命的短暂与宇宙永恒的混沌并置,在语言的缝隙中生长出对存在的深刻探询。它既是私密的低语,又是面向虚无的勇敢呼喊,在当代汉诗写作中呈现出独特的精神气质与美学价值。
从文本结构上看,《夜色》呈现出一种精巧的对称与变奏。诗歌以“夜色”为题,却开篇于“人间短短的名”,立即将读者的注意力从自然现象转向存在本身。“名”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在这里被赋予“短短”的特性,暗示了语言与命名的局限性。第二句“你是月亮听房的客”将月亮拟人化为偷听者,创造了神秘而私密的氛围,同时也引入了“听”这一动作,与后文的“书信”形成微妙呼应。前两行确立了诗歌的基本情境——一种被窥视的、短暂的人间存在。
三、四行“我有一封长长的书信/我有一盏种出的灯”带来了转折。“长长的书信”与“短短的名”形成对比,暗示了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与表达欲望的绵长。尤其“种出的灯”这一意象极为精妙,将光明的来源归于某种生长过程,灯不是被制造而是被种植,暗示了诗意与光明需要时间的孕育与自然的生长规律。这种意象构造方式既陌生又贴切,体现了诗人对语言的高度掌控能力。
第五、六行“我们彼此都是它/它是混沌无始间”将诗歌推向哲学高度。这里的“它”指代什么?是夜色?是存在?还是诗歌本身?这种模糊性正是诗意所在。我们彼此都是“混沌无始间”的一部分,个体与宇宙在本体层面上达成统一。这种思想接近道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宇宙观,又带有现代存在主义的色彩。
诗的后半部分通过“你见/你见”和“我开/我开”的重复与对应,创造了对话般的节奏感。“桃花源里听吾乡/不周山前要留话”两句糅合了中国文化中的两大意象——代表理想世界的桃花源和象征天地连接之处的不周山。诗人将个人乡愁置于神话与理想的空间中聆听,在不周山前“留话”,仿佛试图与远古神灵对话,表达了人类沟通天地、连接古今的永恒渴望。
最后四行“我开/我开/荡开秋半下肥引/来取整春上路仙”以农耕意象与修仙意象的结合,展现了生命循环与超越世俗的双重主题。“荡开秋半”既有农业活动的具体性,又有时间划开的抽象性;“上路仙”则将日常出行提升为精神超升的过程。这种将平凡活动赋予神圣意义的表达方式,体现了诗人将日常生活诗化的能力。
在思想层面上,《夜色》探讨了多个深层主题。首先是存在的短暂与永恒之争。“人间短短的名”直面生命的有限性,但通过“长长的书信”和“种出的灯”,诗人提出了对抗短暂性的方式——创造与表达。书信作为沟通的媒介,灯作为光明的源泉,都是人类试图超越时间局限的象征。其次是个体与宇宙的关系。“我们彼此都是它”表明了个体与宇宙本体的同一性,这种思想既神秘又现代,与西方现象学“存在与存在者同一”的观点有相通之处。最后是沟通与孤独的主题。全诗充满了试图沟通的努力——月亮“听房”,我有“书信”,要“留话”,最终“上路仙”,但所有这些沟通尝试都发生在夜色这一朦胧背景下,暗示了人类沟通的根本困境与永不放弃的努力。
就境界而言,《夜色》达到了难得的高度。它既关注微小个体(“短短的名”),又放眼宇宙(“混沌无始”);既扎根中国文化土壤(桃花源、不周山、农耕意象),又超越具体文化局限,探讨人类共通的存在问题。诗歌在有限的语言中创造了无限的回味空间,每个意象都像一扇门,通向更深远的思想房间。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正是中国古典诗学追求的最高境界。
从诗歌艺术水准看,赵帆在《夜色》中展示了出色的语言掌控能力。一是意象的创新组合,如“种出的灯”、“荡开秋半”等表达既陌生又合理,拓展了汉语的表现力;二是节奏的精心安排,诗歌通过短句的重复与变化,创造了如同呼吸般的自然节奏;三是空间的巧妙构造,诗歌在十六行中构建了从人间到天庭、从混沌到光明的多维空间;四是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桃花源、不周山等典故被自然融入现代诗语境,不生硬不造作。
《夜色》是一首关于黑夜中寻找光明的诗,也是关于有限生命试图触摸无限的诗。它承认混沌是无始的宇宙本质,却不放弃种灯照亮的努力;它明白人间之名短短,仍要写下长长的书信;它知道沟通之难,仍要在不周山前留话。这种在承认局限后仍坚持创造、在意识到孤独后仍努力沟通的精神,使《夜色》超越了单纯的抒情,成为一首具有存在勇气的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往往陷入琐碎叙事或空洞修辞的背景下,赵帆的《夜色》重现了诗歌的本质力量——它不是对生活的装饰,而是对存在的去蔽;不是情感宣泄,而是智慧澄明。这首诗告诉我们,真正的诗意既在桃花源的理想中,也在秋半施肥的劳作里;既在不周山的神话高度,也在上路仙的日常超升中。当诗人种下那盏灯,夜色便不再是遮蔽,而成为澄明来临前的必要铺垫——在混沌与澄明之间,诗歌找到了它永恒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