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我在:李胜洪的书法境界——从笔墨到课堂的文化守望
发布时间:2025-09-04 11:23 浏览量:30
大慧堂的清寂
那是一个微凉的春日午后,阳光在北城的楼宇间斜斜洒下。北京奥运村以北的小区一隅,掩映在竹影与绿植之中,有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院落。若不是一位学生在路口相迎,我与女儿大概很难想象,李胜洪(著名书法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北荆州江陵人)的“大慧堂”就隐藏在这样安静的角落。
半地下的院子,石榴与月季正抽芽吐绿,墙头的藤蔓顺势而下,仿佛要将外界的喧嚣一并遮蔽。推门而入,几分清寂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简,几幅自书作品悬挂墙上,笔力遒劲,却并不张扬。那张四米长的画案,占据着视线的中心,犹如镇堂之物。案上茶具古朴,热气氤氲,却不见多余的陈设。正如刘禹锡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一方简陋之室,因主人而自有风骨。
李胜洪微笑着迎出,向学生介绍我是他的同乡,随即又转身招呼女儿,夸奖她这么年轻就在加州高校获得终身教职。他语气随和,老朋友见面,无一丝客套。未几,他继续点评学生的习作,声音平和,却字字如铁。讲到运笔与结体时,他忽然顿住,抬眼望我,似乎要确认我也能听懂。他说:“书法是有法的:执笔有控笔法,行笔有运笔法,结字有法,谋篇布局亦有法。但法之外,更有无法。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守,是为了不忘来处;破,是为了开路“。
我悄声对女儿说:“你看,李老师名为讲书法,实为讲哲学。”果然,他的言辞超出了技艺的范围,直指生命的本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书法于他,早已不是写字,而是参悟天地、安顿灵魂的方式。
守与破之间的书法哲思
他常说,书法是最讲“法度”的艺术。古人早已留下千年不坠的规矩,从执笔到运笔,从结字到章法,每一笔都有章程,每一画皆可讲究。世代相传,法帖累累,后人反复摹习,便有了所谓的“正脉”。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他在学生习作上停笔良久,忽然轻声道:“古有古法,今有新法。若无古法,何来新法?但若只有古法,而无破立之意,则一切皆成了陈迹。”
他眼神平静,语气却暗含锋芒。笔下的“一横” ,或轻或重,或缓或疾,皆可为法;但若拘泥于某一 “应当” ,那就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他比喻说: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书法亦然。法若成了镣铐,那便是束缚;唯有在法度中寻找破口,在规矩中生出自由,方能表现属于自己的个性。”
他这一番话,让我想起石涛的宣言:“无法之法,乃为至法。”书法之“法”,不是教人一成不变地守,而是教人如何在守中求破,于破中仍不离其宗。所谓“守” ,是对传统的敬畏,是向历史的请益;所谓 “破” ,是对自我的召唤,是一代人必然要付出的探索。
我看着那幅尚未完成的行草,线条舒展,宛若清风拂竹,又似急雨敲檐,整幅作品充盈着不可预测的生机。每一笔都立在古人的基石上,却又偏偏走出属于当下的姿态。
我理解:“他讲书法,其实在讲做人。”人若不知“守”,便容易轻飘,失了根脉;人若不敢“破”,则注定在旧法中徘徊,终身无法开拓新境。我说给女儿听,她默默点头,似有所悟。
自有我在:艺术的自我与自由
2014年的春天,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人潮涌动。那场名为 “自有我在” 的个人书法展,让李胜洪的名字再一次被推到聚光灯下。厅堂之内,翰墨飘香,四壁悬挂的字幅既有篆隶的古朴,也有行草的恣肆。开幕式上,书法界泰斗、文化名流纷至沓来,气氛热烈而隆重。
可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外界的喝彩,而是他对展览题目的解释。那一日,在作品前,他娓娓道来:“石涛说过,‘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腹肠。我之书法,亦当如此。”
在他看来,临摹经典固然重要,但若不能在书写中呈现“我”的心性,那便只是空洞的匠活。所谓“自有我在” ,就是在承袭传统的根基上,写出属于自己的面目与气象。正因为如此,他的字里行间,常常既能让人感受到汉简的古朴、碑帖的劲健,又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种鲜明的现代情感。那不是模仿,也不是炫技,而是心与笔的自然流露。
莫言曾说,世上写得“好看”的字并不少见,但能在“好看”之外,再透出个人的独特气质,方是真正的书法家。王镛则评论他“渐行渐修,不激不厉” ,在娴熟笔墨之中自见清风朗月,既合乎古意,又能自在挥洒。
我在展厅里徘徊,忽然明白,“自有我在”四字,不仅是艺术的自我宣言,更是一种文化立场。在一个浮躁的时代,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不去追逐名利,不为市场所役,而是静静地与笔墨对话,与古今对话,与自我对话。
那一刻,我想起在“大慧堂”工作室里,他说过的一句话:“书法的本质,在于真。”字里行间,唯有“真”才能打动人。所谓“自有我在” ,归根结底,便是真诚不欺的心境。
超越个人:文化的担当与守望
若说“自有我在”是艺术家的内心回响,那么他真正的身影,却常常出现在更为朴素的场合——一间普通中学的教室,一个拥挤的大众讲堂。
在荧屏与键盘成为书写工具的今天,人们提笔写字的机会愈来愈少,汉字仿佛正在从“书写”走向“符号”。李胜洪对此忧心不已。他说:“书法的生存,仰赖于日常的书写。如果孩子们不再写字,书法便会失去根脉。”
因此,当2009年中国书法申遗成功,他所庆幸的,并非自己的名字被媒体反复提及,而是终于有了一个契机,可以让社会重新凝聚对书法的敬畏与热情。他把这次事件看作“一块沉甸甸的奠基石” ,但心里真正念念不忘的,是它能否推动书法教育进入校园,能否唤醒孩子们对汉字的亲近与热爱。
2011年,他协同吴为山调研并推动政协提案,倡议 “书法进课堂” 。其后,教育部出台文件,将书法课程纳入义务教育国家课程。政策的出台,不过是一纸公文;而在这背后,则是他数年如一日的奔走、呼吁与讲述。
然而,比这些更让我动容的,是他亲自走进课堂的身影。武汉沌口小学的讲座上,他伏案挥毫,孩子们围拢在一旁,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汉字在纸上“活”过来。他告诫学生:“写字不是任务,而是与你自己心灵的对话。”那一刻,他像一个耐心的园丁,正把传统文化的种子,悄悄埋进孩子们的心田。
去年夏日,在荆州北门中学的讲堂上,他又以《楚简与荆州》为题,娓娓讲述楚文化的厚重。那一场讲座,没有华丽辞藻,却让孩子们在仿佛远去的历史中听见了笔墨的回响。最后,他将自己编写的《楚简书法字帖》郑重捐赠。他期望:“让书法回到生活,让文化回到人心。”
有人疑惑:全国知名的书法家,何必把时间耗在中小学的讲台?他只是笑答:“如果书法只是我一个人的荣耀,它早晚会消散;唯有成为孩子们的呼吸,它才有未来。”
这句话,像一支长久燃烧的烛光,照见了他与众不同的方向。艺术之高峰,或许只关乎个体;但文化的担当,却始终连着民族的根脉。李胜洪愿意把自己置于后者,这就是他的选择。
人格与境界
与李胜洪交往多年,我愈发觉得,真正打动人的,不只是他作品的气象,而是他为人的姿态。
书法界从来不缺名头与噪声。有人热衷于头衔的累积,有人醉心于拍卖场上的价格起落。可是,他在浮躁的洪流中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与节制。他头顶过许多光环:中国书法院创始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书坛十大年度人物”。但这些,他很少主动提及。相反,他常说:“真正的书法,在作品里,不在头衔里。”
这种淡泊,源自他内心的坚守。他看重的,是一笔一画是否诚实,是一幅作品能否映照出人的心性。也因此,他的书法总是给人以“自然”的感受:不炫耀,不做作,笔墨之间仿佛自有呼吸。正如莫言所言:“既好看,又自然。”
更难得的是,他把这种自然,延展到了为人处世之中。无论是在“大慧堂” 简朴的工作室,还是在讲坛上面对一群懵懂的孩子,他的言语始终谦和,举止一贯从容。他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书法并非高高在上的艺术,而是一种修养,一种风骨。
有一次,他送我一幅横幅,上书“妙笔生花”;送给女儿一个印有自己书法的瓷瓶。那一刻,我心里明白,这些馈赠不仅仅是物件,而是他人格的一种投射。——字如其人,物如其人。他把心意写进了笔墨,也写进了人情。
有人称他“德艺双馨”。在我看来,更准确的形容是:超凡脱俗,自有我在。 这是他艺术的境界,也是他为人的准则。
回想初到“大慧堂”的那一幕,简朴的院落,竹影婆娑,墙角的月季与石榴安静生长。我忽然觉得,那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不张扬,不喧嚣,却自有清芬与力量。正如《陋室铭》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李胜洪的人生,便是这句话最生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