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迁安长城冷口战场

重返迁安长城冷口战场

董连辉

长城是凝聚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特别是在抗战时期，它见证了民族的坚韧与不屈。我出生在长城脚下、滦水岸边，这是一片被英雄热血浸染的土地。我是喝着滦河水长大的，我相信自己的英雄情结源自脚下这片英雄土地。时值抗战胜利80周年，我考证辨析诸多史料，“重返”当年的冷口战场，试图还原一些尘封的细节，告慰无名英烈。

冷口

1933年上半年长城抗战主要战场喜峰口（当时属于迁安）、冷口都在我家乡附近。尤其冷口距离我童年生活的小山庄仅有几十华里。然而，读小学、中学期间，没人跟我讲述冷口抗战。我关注冷口抗战源于业余对冀东抗战史考证研究，源于为四姥爷李方州（化名石明）追烈，事实上，全民族抗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扛起敌后战场的大旗，李方州和他的战友们最早开辟出长城沿线冷口一带抗日根据地。 2017年以来，我多次回乡到冷口村实地走访调研、查阅辨析史料。我渐渐发现，在冷口抗战溃败背后，国民革命军32军爱国官兵浴血奋战，数千将士血肉筑长城，他们战出军魂，战出民族气魄。然而，由于历史原因，这些最早在冀东抗击倭寇悲壮捐躯的将士被时光无情埋没了，他们没有自己的独立墓碑，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一、固化印象：逃跑的师长，溃败的军队

冷口位于迁安县（今迁安市）城北偏东21.5公里的长城线上，是山海关和喜峰口之间10个重要关口之一，也是河北通往内蒙、东北的重要门户。世人熟知冷口历史悠久，但对冷口抗战知之不多。

冷口关地势复杂险要，是古今军事必争之地。明代民族英雄戚继光任蓟榆总兵时，就在这里修边墙、筑敌台，建连营。关城随山势修建，城墙用砖包砌，东、南各一门。城南有练兵场，对峙的山峰间沙河自北向南流过。城南拱券门以及相连的15米砖墙仍然保存，关城城址处即为冷口村。站在村里，可以看到两侧山上的长城。

《迁安文史资料》（六）关于冷口抗战回忆文章

关于冷口抗战，我最早读到的文字信息传递出这样一幕：逃跑的师长，溃败的军队。《迁安文史资料》（六）党史工作者整理署名齐占一的《冷口抗战前后的回忆》这样描述冷口失陷情况：“鬼子占领时，国军139师师长黄光华等人乘卡车仓皇南逃，跑到建昌营南约20华里的兰若院村附近时，正遇商震派来的援军141北上。141师援军的先头部队将黄光华等人误认为是敌人来进攻，就组织活力从一个高地向黄光华的卡车进行猛烈射击。而黄光华也错把自己的援军当成了日寇，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恰遇这里是一片沙地，卡车抛锚。无奈，黄光华只好抛弃了卡车及车上拉着全师官饷的钞票，改乘马匹狂奔脱危南跑……” 黄光华这位“逃跑”师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不禁叹道，长城再坚不可摧，如此将领率领的军队也守不住啊。

《迁安文史资料》（六）刊发亲历者片面回忆文章

然而，当我打捞民间记忆，遍查各地史料，我发现自己错怪浴血冷口的将士们了，我们欠冷口抗战英烈迟到的敬礼！

二、激战35日，他们无愧抗日英雄称号

1933年3月初，日军侵占热河，迫近长城各口。3月4日下午，日军32联队中村所部米山支队先头部队击退驻守冷口的国军53军106师。日军占领冷口，最初仅百余人，两天后增至千余人。

3月5日，国民政府任命商震为第二军团总指挥，辖32军（商震）、57军（何柱国）、67军（杨正治），防守义院口、冷口一线。32军139师防守界岭口（不含）以西至冷口间地段，141师防守白羊峪以西至董家口（不含）地段，并以炮兵团、骑兵团支援之。

作战部署图

3月5日上午8时，139师师长黄光华收到接替友军赴冷口阵地抵御日军命令后，立即由滦县出发，紧急向冷口附近建昌营行进。当黄光华率部前进时，发现冷口已被日军第14独立旅团米山先遣支队占领，冷口的得失关系到滦河友军防区安危，也关系到平律安危。黄光华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军部汇报，随即得到收复冷口的命令。

3月6日夜，黄光华率领师主力抵达建昌营南侧地区，侦察员报告：“冷口日军不足千人，防御松懈，没有完整的防御工事。”黄光华请示商震后决定对冷口关守实施主动进攻，他迅速布置战斗任务，以蒋纪柯717团为主攻，于第二天太阳落山时向冷口发起进攻。这是139师首次与武器装备远远优于自己的日军作战，全师上下士气高昂。当地群众给予极大的支持，冷口小学教师丁梦华主动向蒋纪柯请缨，蒋纪柯派他和张连长到冷口外的七道河松林中侦察日军阵地部署。

长城上的中国守军

3月7日傍晚，骄横的米山和他的先遣队认为中国军队不堪一击，根本不会主动发动进攻。因此，日军在营地晚炊时没有认真布防。139师趁夜色分三路向敌人进攻，717团一营在营长王长江指挥下向日军阵地发起冲锋。一时间，杀声震天。将士们挥舞大刀，几个回合下来，砍杀日军上百人，很多鬼子还没有回过神来脑袋就搬了家。米山仓皇招架了一阵，被迫丢下日军尸体溃逃而去。战士缴获不少日军弹药，还有地图文件数件。随后，黄光华又命令717团三营对溃败之敌实施追击，三营官兵追到距冷口20里外的地方，占领肖家营子马道沟一线。这次战斗仅进行了两小时，被日军占领四天的冷口被我军夺回。冷口进攻战是整个长城抗战唯一的进攻战。冷口激战时，141高鸿文部也奉命到达白羊峪太平寨一线。此后，日军每天派飞机轮流侦察轰炸我军阵地。

3月20日，715团九连马振英排搜索分队在黄土坡发现日军骑兵数十名，马排埋伏于道路两侧，待敌接近突然以手榴弹向敌袭击，敌仓皇向北逃窜，随后马排又向大石门前进，与200余敌人、十多辆坦克遭遇。排长马振英率领战士沉着应战，由于敌众我寡，且有坦克围击，战士伤亡十多人，马振英负伤后从战士尸体上取出一枚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此时，贾怀英率便衣队闻枪声急援，救出马排战士数人，撤到小楼子。贾怀英后来在肖家营子战斗中负伤，住进唐山医院。

当记者和慰问团访问时，他义愤填膺地说：“日军士兵并不勇敢，只凭炮空优势壮胆进攻。一旦与我近战，即畏缩不前。慰问团向我前方赠送手巾胰子，战士甚为感激。但最需要的是大刀，如能送给我们大刀，我再赴前线与敌厮杀，可增十倍力量。那时，我定要为战死的烈士报仇!为祖国雪耻!”言谈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日寇向驻守长城的中国守军进攻

3月21日，日军向我主阵地肖家营子、马道沟进攻。我军待敌迫近阵前，以手榴弹、刺刀与敌肉搏，一天与敌反复冲杀十多次，日军败退。当日晚，黄光华召集团长开会研究情况，决定派两个营分别夜袭敌两翼及其后背。22日4时，717团（蒋纪珂）李营经四道河向敌右侧背抄袭，9时许攻占高里铺。721团（郭维藩）戴营向敌左翼抄袭，驱逐了樱桃园附近之敌。拂晓后，敌集中炮火猛击马道沟，马道沟高地屡失屡得，敌我伤亡均重。

23日，敌步炮兵一个支队附骑兵及装甲车、坦克百余辆，于11时续向肖家营子、马道沟我阵地猛攻，我715团、717团奋勇应战。黄光华亲临前线指挥，向敌反复冲杀多次，战至下午2时，日军败退。下午3时，敌以援兵16旅团两千余人，附炮20余门，坦克装甲车百余辆，在飞机掩护下再次进攻。激战至下午6时，日军退回打虎山。此次战斗，我击毁敌坦克三辆，装甲车七辆，杀伤敌兵数百。我伤亡管兵三百多人。

将士浴血长城荡倭寇

25日拂晓，日军以援军优势兵力向冷口正面进攻。我715团团长林作祯令三营由马道沟东北迂回，三营长张克巽首先冲入敌阵，全营官兵奋力冲杀。经过此次激战，敌人感到正面进攻，失过大，暂停猛攻，每日派飞机支援炮兵向我阵地轰击。我军则不断进行夜袭，双方均无进展。

日寇关东军总司令武藤见长城各口屡攻不下，决定改变战法，命令第6师团松田第11旅团全部向东线冷口一带移动，高田第36旅团之第41联队，第14师团骑兵、榆关方面的服部旅团全部、古北口方面的川原部队及大量炮兵、飞机共30000余人向冷口附近集中，企图用“突破一点，打乱全线”的战术，达到攻破长城防线的目的。

4月5日，日寇第16师团长率领三万余主力，以大量的飞机、大炮和近百辆坦克向冷口以北阵地及其以西白羊峪要隘猛攻。敌先以飞机连续狂炸，继以炮火集中猛轰。139师的冷口、肖家营子、刘家口、白羊峪等阵地与日军发生全线激战。

在隆隆的炮声中，守军将士冒着枪林弹雨，依托有利地形和工事，居高临下，拼死防守，付出大量伤亡，挡住敌人的进攻。日军见强攻无效，纠集优势炮火，配合飞机向前沿阵地再次猛烈轰击。守军工事多处被炸，伤亡甚多。日军骑兵也配合步兵向侧翼冲杀，战士们对着奔腾的大洋马射击，放倒不少。

139师师长黄光华

10日夜，日军再次增兵2000余人投入战斗，马道沟、燕窝沟口阵地先后丢失，黄光华被迫命令第715团撤回长城口内防守。打红眼睛的黄光华命令通信兵，接通32军设在开平指挥部军长商震的电话，再次请求派援兵。电话接通后，黄光华喊道：“军长，再不派援兵，冷口保不住了！”商震权衡利弊后，告诉黄光华：“再坚持坚持，我马上派141师到阵地上去！”同时，商震命令黄光华收复燕窝沟口。黄光华接到命令后，命第715团两个营以及增援的141师723团由老君口以南、以西，同时对燕窝沟口发起反攻。11日凌晨2时，各部按时发起进攻，试图收复燕窝沟口，但几经冲杀，始终无法攻占阵地，参与进攻部队反遭到重创，黄光华被迫命令停止进攻。

日军见中国军队反攻失利，便于当天7时30分发起全线进攻，守军伤亡惨重。此时，冷口西侧10公里远的白羊峪也正经历着最严峻的考验。虽说冷口与白羊峪同为32军防线，139师与141师同为32军的兄弟师，但是由于兵力不够，都无法相互支援照应，只能各自为战。

经过五天血战，白羊峪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守卫在这里的郭维藩141师721团官兵所剩无几，三营长戴瑛不知所踪。三营仅剩的几名战士，凭着朴素的爱国心，在后援无望的情况下，打退敌人又一次进攻后，无奈地向后撤退。日军乘此突破防线，杀进了关口。白羊峪失陷后，冷口的中国守军腹背受敌，难以支持，异常危险。

很快，日军进入到冷口、刘家口之间防线，突破蒋纪珂717团的左翼，渗入一部，占领冷口左侧某高地。我军即以撤下的林作祯715团第一营拼凑两个连反攻，但并未成功。同时，右侧刘家口716团方面亦吃紧。黄光华原拟由右翼抽调兵力，至此已无办法。预备队也已用尽。

深夜，师长黄光华和参谋长石彦懋紧张商议对策，为避免全军覆没，决定请求撤退，整顿部队再战。直到第二天凌晨4点钟，商震准许撤退，并称已派141师增援冷口，可惜为时已晚，败局已定，冷口失陷了。日军继续南侵，占领建昌营、迁安县城。此后，喜峰口等各口也相继弃守。冷口关失陷直接导致迁安沦陷，冀东各地除迁安县城守军进行有限抵抗外，唐山市及其他县城国军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就撤了。5月16日，国军各部集结唐山后全部撤退，5月17日，日军轻松占领唐山市。5月31日，南京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长城抗战结束，冀东沦为日寇统治近13年之久。

白羊峪长城

中国守军在长城沿线血战付出巨大牺牲，一夜之间被打开缺口撼动全线，将士愤恨不已。4月21日，商震将冷口之败挂在141师721团团长郭维藩头上，将其撤职，永不录用。141师师长高鸿文督战不力，给予申诉的处分。

冷口之战，139师伤亡过半，但在黄光华指挥下，主动出击，正面阻击、侧翼迂回，阻击日军35天，给敌人巨大杀伤。由于32军防守冷口失败，导致了长城各口的撤守，商震遭到全国人民的指责与非议。实事求是地讲，商震在防守冷口兵力配置上的确存在问题，没有形成纵深配置，各师之间没有形成配合作战。另一方面，战至最后，日军已经将冷口作为重点突破口，集中精锐主力实施一点突破，32军一个军也难以阻止日军进攻。整个长城抗战最终失败原因很多，如我军技术装备落后、战略思想落后、军队编制不足、战争准备不足、各部队配合协调很差、商震自保部队实力，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国民党蒋介石中央政府及其北平军分会消极抗战。

冷口村保存下来的拱门口

1935年7月17日，国民政府授予139师师长黄光华、32军参谋长吕济、715团团长林作祯，717团第一营营长王长江四人青天白日勋章。王长江因为是“九一八”以来向日军进攻的第一位中国军人而获奖，他后来加入八路军，成为解放军开国大校。

三、被尘封的抗日将士

139师被迫撤退后，阵地上千余名抗日阵亡将士遗骸，由冷口关百姓自发收殓，集体安葬于村口，后人将之称为“万人坑”。 由于历史原因，“万人坑”后来种满果树，那段可歌可泣的抗战史渐渐被人们所遗忘。

2015年值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由冷口村民及社会各界爱心人士在北冷口村南口筹资修建“国民革命军32军139师抗日英雄纪念碑”。原村干部佟顺利多年收集旧物筹建一个简易纪念馆，2016年纪念馆开馆。

冷口村南民间建的抗日英雄纪念碑

据统计，长城抗战中，32军老兵不逾八千，与强敌激战35天，血染长城，战力耗尽，官兵伤亡约4000人。

笔者经过多年打捞，查到有文字记载的牺牲军官如下：715团三营营长张克巽（山东巨野人），715团连长孟占顺，715团排长王廷璧。连长孟占奎、排长王廷壁、马登瀛、马振英等18人。更多的是那些没有留下姓名不知籍贯的普通战士。32军官兵多为河北人，军费亦出自河北省，实际是河北军，后来又参加台儿庄大捷、血战万家岭、长沙会战、鄂西会战等，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山河。

浴血长城各关口的勇士们，壮哉烈哉，青史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