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八挽录》忆林庚:太阳照亮人的心智,月亮抚慰人的灵魂
发布时间:2025-08-26 06:02 浏览量:36
袁行霈:“偶忆昔日所拟挽联,兼及师友行止,一颦一笑,历历在目。随手录出,挽联共八副,遂题曰《八挽录》。”《八挽录》作于2016年,此文为忆林庚先生部分。
挽林庚先生
金色的网织成太阳,那太阳照亮了人的心智
银色的网织成月亮,那月亮抚慰着人的灵魂
女儿问我:“林爷爷最喜欢谁?是你吗?”答曰:“不是我,是商伟。”商伟是中文系1978级的学生,16岁入学,是班上年龄最小的。我当年入学是17岁,也是班上最小的,但比商伟还大一岁。他聪明过人,性格也开朗,很受班上大哥哥大姐姐们喜爱。他的才华是林先生先发现的,一次我到林先生家,见他正在看学生的“楚辞研究”课作业,他高兴地抽出一份给我看,同时说这个学生的最好,我一看是商伟的,字写得整整齐齐,内容也颇有创见,随即有了鼓励他读研究生的意思,不久他果然提出要跟我读硕士,我立即答应。硕士毕业后留校当助教,同时做林先生的学术助手。这期间他跟林先生相处十分融洽,不久就由林先生口述他笔录,完成了一部《西游记漫话》,从此他的研究领域竟由唐诗转向小说。他在哈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现在已经是那里的讲座教授了。如果当初没有林先生的慧眼,这个才俊少年的路或许不会走得如此顺利。以上这段话,固然是赞扬商伟,更主要的是赞美林先生之知人。
林先生喜欢年轻人,即他称之为“少年”的。他一生提倡“少年精神”,他所谓“少年”跟今天所说“少年儿童”之“少年”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曹植《白马篇》、王维《少年行》中的少年,是李贺《蝴蝶飞》中“白骑少年今日归”、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所谓的少年,应该包括青年在内的。他所谓“少年精神”是指充满创造力的、勇往直前的、乐观进取的、生机勃勃的精神。他在诗里反复地歌颂少年,歌颂青春,例如《乡土》中的这几句:
年青的朋友拍着窗口
说是他们要明天就走
世界是属于少年人的
如同从来的最新消息
又如“青春应是一首诗”“青春是一座美的工程”“美与力/青春旋律之标记”。他的气质,他的思维,是年轻人的,看不到老气横秋的模样,即使在他八十以后,九十以后,仍然保持着少年的心。他家里没有多余的摆设,但卧室床头的墙上,别人家常常挂结婚照的位置,竟挂着一个大风筝,也许让他惦记着春,惦记着蓝天,惦记着少年的游戏。跟他在一起,总是轻松而快乐的,如果谈到不愉快的话题,他便说:“换个话题吧,不谈这些了。”他活到九十六岁,无疾而终,跟这种心态有很大关系。
林先生是属于少年的,属于诗的,属于天真无邪之梦境的,属于被李白呼做白玉盘的月亮的。我跟随他选注初盛唐诗歌,他告诉我李白的《独漉篇》好,一定要选,这诗里有四句曰:“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是啊,林先生就是一位无心可猜的、透明的人。在他九十五岁的祝寿会上,任继愈先生说:跟他在一起不用担心什么,他不会像有的人那样,把别人的话记在小本子上去告状。任先生的话很真实地刻画了林先生的人格。
林师母和林先生同岁,是清华大学的同学,后来在北京农业大学任教授。师母是林先生诗歌的知音,每当他有新诗草就,首先读给她听,她还为林先生早年的诗集设计过封面。他们相濡以沫,携手度过数十年的岁月。师母晚年多病,林先生提醒她服药,照顾她生活,感情弥笃。林先生是1910年2月22日的生日,八十华诞前,我们已筹备了祝寿活动,不幸师母竟在前一天撒手人寰了。祝寿活动只好停止,几个月后林先生的几名老学生在他家的客厅里,跟林先生聚首,各献上寿联和寿诗,极其简单而亲切地为他补过了一次生日。最精彩的莫过白化文先生所拟的一副寿联:
海国高名,盛唐气象;
儒林上寿,少年精神。
这幅寿联由18位同学共同署名。程毅中学长另送一首寿诗,是七律,其中的颔联最为人称道:“板书飘逸公孙舞,讲义巍峨夫子墙。”特别是第三句以公孙大娘舞剑器,比喻林先生的板书,巧思妙语,非常人所及也。林先生的板书是中文系的一绝,带给学生的惊叹与赞美,不亚于他讲课的内容。可惜现在教室的设备先进了,原来的黑板已大为改善。当年在水泥墙上用墨涂出一块长方形,横着的,便是黑板了。老师手执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颇能展示书法的功力,如果气候潮湿,粉笔不太干,用粗的一头写字,可以正着用也可以稍微侧一点,那笔画便有了粗细的变化,配合着落笔的轻重,能写出毛笔的效果。如果学期之初,刚刚刷过墨的黑板,有点毛糙,写出字来竟像一副拓片,更现神采。林先生有点手抖,写字很用力,似乎要穿透墙壁的样子,那才叫绝呢!程大师兄用公孙大娘舞剑器比喻他的板书,可谓参透了林先生的板书艺术。现在用玻璃黑板和油笔,太滑,写不出那效果。更常用的是PPT,老师站在黑影里,学生看不见老师的表情,便少了一种感染学生的氛围。当然,现在学生在PPT前,有一目了然的效果,写笔记也省力了,特别是理工科的课程还可以展示图片,其优点是明显的,我并不反对。有时我上课也要用到这些先进的手段,并不主张一律恢复过去那一套,但还是怀念原先的黑板,这只是个人的爱好,不能改变大趋势的。那次聚会,我也献上一首祝寿诗,不过写得很平淡,可以不提了。
林先生原来是学物理的,那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轰动世界,林先生也在考虑宇宙、时间、空间等等问题。但一年之后,他因对文学怀有强烈的爱好,便转到中文系。可是他探索时空的热情并没有消逝,他在1980年写过一首《光之歌》,第一段说:
飞翔啊飞翔划过边缘
在烈火之中生出翅膀
从那幽暗的物质深渊
甩掉残余的一身灰烬
奔驰在宇宙广漠之乡
多么陌生啊多么寂寞
倾听生命界一切音响
他以光代表精神,以及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的标志。他说“物质深渊”,又说甩掉“一身灰烬”,说“划破边缘”,他的确是轻视物质的追求,而更看重精神的力量。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他九十高龄以后所写的《空间的驰想》的前奏。《空间的驰想》是用他的手书影印的,他赐给我的那部,签名下署2000年元月,距今正好17年。他在这本诗集里写下这样的警句:
人不仅寻求快乐
而且寻求超越
思维乃人的天然王国
人类以其文明走出
动物的巢穴
他平时的生活很简单,他上课时穿的是普通的中山装或学生装,手提一个草篮子,家庭妇女用来买菜的那种,用来装讲稿。但是他提着便别有一种名士的派头。他不懂得治理生计,只会把薪水攒起来,1985年通货膨胀,他存的钱贬值不少,从未听他抱怨过,他依旧沉迷在诗的世界里,吟咏他理想的精神。家具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他从厦门大学转到燕京大学时置办的,一直用了70年。但他喜欢那间东南西三面朝阳的屋子,是卧室兼做书房的,八十岁后他便经常独自坐在这里沉思。在《空间的驰想》最后,他写出这样的诗句:
蓝天为路
阳光满屋
青青自然
划破边缘
《空间的驰想》在九十五岁华诞前出版,那年的祝寿会上,他说“我没有偷懒”,指的就是写这部诗集的事。这部诗集是平时一首首积累下来的,草稿写在一份台历的背面,写一张撕下一张,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我到他家时他常常取出来读给我听。他所思考的是关于宇宙、自然、人生的大问题,在他看来,空间乃是广袤无垠的宇宙,这里充满光与力,也充满诗。
林先生是新诗人,但他的旧诗很有功力,例如:《佩弦新诗诗选班上得麻字成一绝》:
人影乱如麻,
青山逐路斜。
迷津欲有问,
咫尺便天涯。
将这首诗置诸唐人诗中也是佳构,以至太老师宰平先生看后问道:这是你写的吗?又如《九一八周年书怀,时读书清华园》:
铁马金戈漫古今,
关河尘断恨何深。
方回枕上千重梦,
欲写平生一片心。
林先生的旧诗写得虽然好,但他并不满足于步古人之后尘,他追求的是用当代活泼泼的语言,建立新的诗行,创建新的格律,开辟新的意境。他追求的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是为诗歌发展的大计努力探路,所以他晚年把自己这方面的文集命名为《问路集》。
有一段时间我向林先生学作诗,旧体新体一起上。他每有新作辄读给我听,我有时还大胆和他一首。他从未称赞过我,倒是说过一句话:“你真该写新诗。”这是对我新诗的肯定吗?抑或是对我旧诗的否定呢?我不敢问下去,只是自己反复琢磨。我觉得旧诗好写,有固定的格律,有前人创造的美妙意象,有数不清的典故,只要熟悉那套路,把自己的意思装进去,别出格,好歹也算一首诗了。不过,好的旧诗实在不容易,闻一多先生说好诗都被唐人写尽了,意思是很难翻出新的花样。跟旧诗相比,新诗更难写,写不好只能算分行的散文。季羡林先生在《漫谈散文》中回顾“五四”以来的文学成就时说:“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至今人们对诗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既然叫诗,则必有诗的形式,否则可另立专名,何必叫诗?”我想,新诗总得让人读得懂,觉得美才好。所以我写新诗总是觉得难以下笔,要么就是晦涩,要么就是白开水。中国是一个诗国,诗歌创作的出路何在?如何建立新的形式?这是林先生深感困惑的问题,也是摆在所有爱好诗歌的人面前值得探索的问题。林先生虽然鼓励我写新诗,但那只是鼓励我探索,并不是认为我的新诗好。我很清醒,所以轻易不敢动笔。
有人认为林先生的诗是晚唐体,这是误解。林先生何尝迷恋晚唐?他要的是盛唐,是盛唐气象,或者上追建安,欣赏的是建安风骨。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是甘心被狭小的庭院锁住心灵的人,不是为个人的遭际而忧心忡忡的人。他永远是年轻的、乐观的、向上的,“颓唐”二字跟他搭不上界。他跟我说过:“我们都是盛唐派。”真是这样。我最喜欢他1961年五十一岁时写的《新秋之歌》:
我多么爱那澄蓝的云
那是浸透着阳光的海
年轻的一代需要飞翔
把一切时光变成现在
我仿佛听见原野的风
吹起了一支新的乐章
红色的果实已经发亮
是的风将要变成翅膀
让一根芦苇也有力量
啊世界变了多少模样
金色的网织成太阳
银色的网织成月亮
谁织成那蓝色的天
落在我那幼年心上
谁织成那蓝色的网
从摇篮就与人作伴
让生活的大海洋上
一滴露水也来歌唱
这首诗才脱笔砚,林先生就读给我听,在三年困难的时候,这是多么乐观的声音啊!
因为林先生是新诗人,我给他拟的挽联也用白话,而且将这首诗中最精彩的句子嵌在其中。不知道林先生九泉之下对此做何感想。
资料来源:袁行霈《八挽录》,澎湃新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