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回忆22:母亲知道我们姐弟俩都是“穷八路”,闹着非要出院不可
发布时间:2025-08-12 01:25 浏览量:39
中央文学研究所的牌子是一九五○年冬天就挂出了,那时是初创阶段,只是搭起个架子。上级任命丁玲为所长,老作家张天翼为副所长。秘书长是田间,副秘书长是康濯。这个单位是由文化部和文协双重领导,文协只管业务;行政、党务工作属文化部。上级党委指定我担任党支部书记,这事是丁玲同志传达给我的。我当即向她说:我不愿意担负任何职务,只要求当学员,认真学习几年。同时也说了一些理由,要求她向上级党委反映我的要求。她说:"你的意见,我当然可以替你反映。"停了停,她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愿意当这个所长,所长是多大的官?和派出所所长是同一个级别。你想专门学习,我想专门去搞创作,要不咱们一块儿都辞职吧!"她这样一说,我也就只好接受了这一任务。我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以学员的身份兼任支部书记,她当即同意了,其实所里的中层干部,也大都是从学员中抽调出来的。
第一期的学员都是调干,除了少数几个是新解放区涌现出来的青年作者外,绝大多数都是老解放区培养出来的文学骨干,都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其中还有一些当时就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如陈登科、徐光耀、玛拉沁夫、刘真等,这就成了所里补充干部的来源。如教务处处长石丁、副处长徐刚,行政处处长邢野、副处长朱东,图书资料室负责人路工、刘德怀等也都要求来学习,而经过说服动员便成为像我一样兼任干部的学员了。
文研所从开始筹备的时候,教学方针就确定为"自学为主,讲课为辅"。可"自学为主"总得有书看吧,于是图书资料室的同志除了跑新华书店外,整天起来就跑琉璃厂、隆福寺、东安市场等处的旧书摊,收罗中外古今的一些文学名著;"讲课为辅"也总得有讲课的教员吧,而当时专职教员只有老诗人李又然一人,后来这才又调来雷加、碧野、蔡其矫、西戎等几位担任辅导员。而主要课程,只能邀请各大学的一些专家、教授以及社会名流担任。而这些人又都有自己的教学任务和繁忙的本职工作。经过我们多方努力,有时丁玲同志也亲自登门邀请,最后终于得到了他们挤时间前来授课的允诺。
文研所是一九五一年二月间正式开课的。我是党支部书记,同时又是学员,与其他同学一样上课,一样学习,这总算实现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不能不说是一大喜事。而段杏绵本来去戏剧学院要读戏剧文学系,可这个系一直未办起来,于是也就转来了文研所,从此我们由夫妻又变成了同学。同学当中还有我的一些老战友,胡正本来是随军到了四川《重庆日报》,现在也来学习了,另外还有以前延安部队艺术学校的几位同学。其他各根据地来的人,虽然以前不认识,但也读过他们的一些作品,因出身经历大致相同,很快也就熟悉了。大家都是要求进一步提高,对课程的安排也非常满意。讲授古代、现代文学史的是郑振铎、李何林;讲授古典文学的是游国恩、余冠英;讲授外国文学的是曹靖华、冯至;讲授美学的是蔡仪、黄药眠;另外还经常邀请一些名人、专家如俞平伯、胡风、冯雪峰、周立波、赵树理等人进行专题讲座;政治学习,我们除了文化部党委布置的学习文件外,还增加了马、恩、列、斯论文艺。至于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是经常要读的文件了。
大家学习情绪很高,也很认真,每逢讲课都做笔记,课后还要进行讨论,其余时间都是抓紧看书。教务处规定的书目,有些书只有一两本,这就只好轮流阅读了,或集体朗诵。有的人星期日都顾不得上街,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学习机会,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
这个时期,我比任何时候都忙碌。课程不能耽误,党务工作也不能不花费一定的时间,每隔一两个月还要去文化部党总支进行一次汇报。更麻烦的是自己家里有许多事要处理。首先是段杏绵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坚持学习,零七碎八的家务事,我就不能不多分担一些;接着是我母亲病了。这年初夏,我三姐去山西出差,顺便回居义村看了看,回来后告我说:我母亲妇科病很厉害,她不愿意写信告我,怕我分心,一直是在家里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三姐已把她送到汾阳医院去了。听了这一消息,我只好请假回去到医院看望我的老母亲。
汾阳医院当时在全山西省也是最好的医院之一。我母亲是由我妹妹秀贞陪侍住院的,她躺在病床上,显得面黄肌瘦。见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又高兴又不断抱怨我三姐,嫌我三姐逼着把她送到医院来。她说她这是老毛病了,只是有时肚子疼,她这一住院,害得儿女们都不安生。人生在世,吃得五谷,生得百病,扛一扛也就熬过去了。当她听我说杏绵怀孕后,喜得流出了眼泪。她盼望生个男孩子,她说只要能见上孙子一面,就是闭了眼也心满意足了。当时我只能劝她安心治疗,早早痊愈。然后我就找主治大夫打问我妈的病情。主治大夫叫王清贵,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他知道我是个作家,显得很热情。他实话相告,说我妈得的是子宫癌,本院除了手术没有别的治疗办法。可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体质又不好,恐怕经不起一刀,而且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见得就能治好。他劝我最好回北京到各大医院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治疗办法。我请他给我写个病情诊断书,他答应了。我在汾阳城里只住了两天,然后给我妹妹留了一些钱,拿上诊断书,急匆匆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以后,经多方打听,人们都说这事只有询问协和医院林巧稚大夫才可能有个准确的答复,她不仅是本院的妇科专家,而且是全国妇科界的权威。于是我就给林巧稚大夫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并附上汾阳医院的化验结果和诊断书,同时还装了一个写有回信地址并贴了邮票的信封,为的是减少她复信时的麻烦。过了几天,林巧稚大夫给我复信了,她在信上说:看来汾阳医院的结论是正确的。这种病是国际上还未攻克的难题,有的国家在试用放射性疗法,而我们国内目前尚没有这种设备。这就是说我妈得的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绝症。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正在这时,我妹妹来信说我母亲已经出院了。她听同房的病人说住医院要花很多钱,她知道我们姐弟俩都是"穷八路",生活不可能富裕。她每天哭哭啼啼闹着非要出院不可,后来大夫给开了些镇痛药就回家了。我把这些情况向我三姐说了,她得知我母亲得的是癌症,不住地叹息。她说:"如今只能面对现实,尽一点儿女的孝心吧!"这以后,我们每隔一个时期,就买点营养品寄回去,希望能延长老人家的寿命。
为我母亲的病我来往奔波,耽误了不少课程,只好借阅别人的笔记补习。这期间不断有人来干扰,有些刊物、报纸副刊约我写稿。那时正在进行抗美援朝,他们知道我曾访问过朝鲜,都是约我写点这方面的稿件,我都婉言谢绝了。但有一个来约稿的,我却无法谢绝。这人就是作家柳青。
柳青当时在《中国青年报》主编文艺副刊,一开始他并没有约我写稿,闲聊中,我谈了一些回家沿途听旅客们说的逸闻趣事,他听完立刻就要我写一篇小说给他。我再三推辞,他坚持要我写,临走还扔下一句话:"版面我给你空下,三天以后我就来拿稿!"柳青是第一次向我约稿,而且是那么坚决,他在我面前,既是朋友又是老大哥,我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写。虽然这些材料是道听途说的,因我对农村还比较熟悉,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终于写成了四千来字的一篇小说。第三天,他真的跑来把稿子取走了。过了没几天稿子就在《中国青年报》上登出来了。我的原稿上还没有来得及想好题目,柳青就给起了个标题叫"结婚"。不久,《人民日报》就在副刊头条转载了,并加了编者按语予以推荐。接着全国不少报刊也陆续转载了,并发表了不少评介文章。其中有褒的,也有贬的。褒的主要是说文章虽然篇幅很短,但写出了新人新事新气象,语言精练,生动有趣;贬的主要认为作品存在有巧合、偶然的弊端,艺术上并不成熟,因而不值得推荐和赞扬。我个人认为这些意见都有道理。那么《人民日报》为什么要转载推荐这篇并不成熟的小说呢?后来我听丁玲同志说这是乔木同志的主意。因为当时的文学作品一般写的都是落后到转变的题材。我写的《老瘾戒烟记》就是属于这一类。而这篇小说虽有缺点,但写的是新人新事新气象。目的就是要倡导作家贴近生活,紧跟时代步伐,及时反映现实生活。这场争论并没有人出来做什么结论,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文研所还是按部就班地学习,我除了跟着大家一块儿听课、看书之外,也还是要忙一些家务事儿。因为段杏绵很快要生产了。一对年轻夫妇,眼看很快就要做爸爸妈妈了,一方面高兴,另方面也很发愁。产前有许多事要做准备,产后还要有人侍候产妇。她母亲年岁大了,还要给家里人做饭,我母亲正在病中,都不可能来,只好请了一位保姆。保姆年纪有四十多不到五十岁,我们都称她陈大娘。她没有生过孩子,可侍候过不少产妇,对这事算是内行。她一来就忙着准备小孩衣服、小被褥及尿布等用品,还预约了附近一位拉三轮的接送产妇,怕的是万一半夜三更临产找不到车。
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段杏绵在北京市第三妇产院顺利生下一个男婴,这正好满足了我母亲的心愿。我当即写了两封信,向双方家长报喜。我给小孩起了个名字叫小泉,因为我的奶名叫全福,全与泉同音,泉字似乎文雅一些。段杏绵同意,于是出生证上就写成了"马小泉"。他们母子出院后,小泉经常肚脐发炎化脓,我只好隔两天就用被子包裹住抱到医院去换药。后来注射了两针油剂盘尼西林,才算彻底好了。当时我曾设想过,如果过春节能带着回趟家,让我母亲看看这个她盼望已久的小孙子,那该有多好!可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车上拥挤,孩子又小,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后来就让段杏绵抱着孩子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寄给了两家老人,让他们也看看又一辈子人。不久就收到我妹妹的来信,信上说我母亲看了相片高兴极了,每天都要拿着照片看几遍,还嘱咐我们以后不要再给她寄东西了,省下钱花在孩子身上吧!
初次当爸爸,虽然生活上增添了不少麻烦事,心情却十分愉快,小泉长得很结实,很逗人喜欢。除了本所的同志外,一些亲朋好友也常带着礼物来祝贺。可以说,那时我整天陶醉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可是过了没多久,一件祸事又降到了我的头上:我母亲病故了!
这是过了春节不久以后的事,当我看到我妹妹发来的电报后,大哭不止,段杏绵也哭了。陈大娘怕产妇哭得没了奶,只好再三劝慰。事已至此,我只能请假回家奔丧。一路上我不住思念我母亲这辈子受的苦,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我欠她老人家太多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母亲的遗体已经入殓了。棺材就停在我家中间那孔窑洞里,我一见棺材,扔掉手里提着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着棺材号啕大哭,谁都劝解不开,竟然哭得昏了过去。后来听我妹妹说,当时他们都吓坏了,立即请来本村一位中医,这才抢救过来,我因此病倒了。
我母亲的丧事,我妹妹不便出面主持,只好由我大哥主持承办。一切费用自然是由我支付了。据说他是披麻戴孝,抱着我母亲的灵牌,引着棺枢送到坟莹地与我父亲合葬的。他是我的同父异母兄长,以往虽然和我母亲的关系比较冷淡,但最终总算尽了儿子的一点孝心。这也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种习惯。
我在中医和我妹妹的精心治疗护理下,生活总算能够自理了。我妹妹、妹夫告我说,他们打算搬回宋家庄老家去住,这些年他们寄住在居义村,完全是为了照顾我母亲,如今老人已作古,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当外来户了。我对他们这些年侍奉我母亲非常感激。我把我母亲遗留下的家具、衣物全都给了他们。又把土改分到的这三间窑给了我大哥,因土改时他成分定的是中农没有分到住房(可惜三年困难时把我给他的三孔窑卖了)。接着我又把分到我名下的十二亩地,捐给了本村小学作教育经费。我在家处理完这些事,就告别了我的故乡,返回北京。
离开北京这些天,所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改变。首先是名称改了,中央文学研究所改名为中央文学讲习所。这是中宣部的决定。因中国科学院也设立了一个文学研究所,那是个名正言顺的文学研究机构;而我们这里并没什么研究课题,而实际上是个进修班。改成讲习所比较切合实际,也避免了两个机构名称重复。
第二件事是购买北官房房产的事已经办妥了。为了改善学员们的住宿和学习环境,我们早就看准了什刹海后海南河沿的一处住房。那里环境比较幽静,离所部驻地不远。有两排砖瓦房,南边空场里,栽有一些树木,房前栽着北方很少有的两丛竹子。西南角上还有处小四合院,可以住家属。但因经费批不下来,一直拖着。现在总算解决了。
第三件事是:文化部党委要求抽调一些学员到新解放区去参加土改,到上海等大城市去参加"三反"运动。丁玲同志对此事非常赞成。她以前就向我们讲过这样的话:你们这些人所以成为作家,最主要的是因为熟悉生活。来这里读点书,听点课是必要的,但是如果长期脱离生活,长期不握笔杆子,也不是一件好事,学员们听说文化部要抽人下去,都很拥护这个决定,争着要下去。于是所里就决定暂停一段课程,根据各个人的愿望,组织了一些人去参加土改,一些人去参加"三反",还组织了一些人去朝鲜前线生活。当时我和康濯等人也要求下去,但丁玲同志没有同意。她说:"你们都不能走,还有别的任务。"
后来才知道文协决定要在这里办个二班,主要是培养编辑人才,要我们到北京市各大学文科挑选愿意从事这一工作的毕业生。很快我们就挑选了二十多名男女学生,当时要我临时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为了工作方便,还让我挂了个副秘书长的头衔。我一个高小肄业生,竟然去给大学毕业生当班主任,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可这是组织的决定,我也只好服从。他们也是"自学为主,讲课为辅",主要课程是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阅读研讨"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有时也约请一些有编辑经验的老编辑来授课。
这年秋末冬初,下去的同志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二班的班主任另派了别人担任,我仍然是随一班继续学习。原计划是学习两年,到年底就该结业了,但因下去耽误了一些时间,原订的课程没有讲。经上级批准,学期又延长了半年。
这年冬天,又有一件好事降临到我头上:文协要我随同老作家沙汀访问民主德国,这是根据中德文化协定安排的。我们来往都是坐火车,在莫斯科作短暂停留,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这是我初访欧洲,很有新的感受,也开阔了眼界。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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