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作者:小舟遥遥 超刺激的1v2雄竞修罗场
发布时间:2025-08-03 21:59 浏览量:32
一句话简介:破镜不重圆男二上位文
【精彩节选】
元寿十八年,仲夏。
为贺先太后冥诞而营造的圣华慈母塔,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
经三司彻查,工部尚书沈徽,贪污公款,偷工减料,乃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
按大梁律,当处满门抄斩。皇帝念及旧情,改为籍没家产,流放岭南。
流放当日,那场淋漓了长安整个夏日的暴雨堪堪停歇,空气中染上几分萧瑟秋寒。
长安城外七十里,灞桥。
古今送别胜地,今日却无一人敢来相送。
“呜呜呜阿娘,我不要离开长安,我们归家好不好……”
“阿瑜听话。”
一身粗布囚服的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形容憔悴,却勉力打起精神,为三岁小女拭去眼泪:“昨天不是答应过阿娘,日后不再哭闹么?”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岁的小女娃不懂何为抄家流放,泪眼汪汪缠着妇人,“阿娘,不去不行吗。”
年轻妇人也不知如何解释,拥着孩子,泪珠扑簌簌落下:“我儿命苦,小小年纪要跟我们受这罪……”
母女俩正哭作一团。
一道柔缓嗓音传来:“阿嫂,我来哄吧。”
年轻妇人哭声稍顿,抬头就见不远处一道清丽身影,缓步走来。
世人皆言,长安贵女,灿若繁花。
而青阳沈氏嫡女玉娇,无疑是最为清雅端庄的那一朵。
哪怕身着破旧囚服,也掩不住高门贵女的淑丽气度,遑论那张瓷白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的是灿若春花,皎若明月。
徐氏亦是书香门第出身,但每次见到自家小姑子,仍会被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所折服——
到底是自小就按照裴氏宗妇标准来培养的闺秀,那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然一朝家破流放,贵女沦为阶下囚,再好的教养风姿,都成徒劳。
至于和河东裴氏定下的婚事,更是梦幻泡影,再无指望。
思忖间,沈玉娇已至身前。
将小侄女拥入怀中轻哄两句,她看向徐氏:“阿嫂,我知你心头难受,但往好处想,起码咱们一家还活着。你如今怀着身子,最忌伤怀悲恸,若你也病了……”
沈玉娇边说,边朝不远处的囚车上看去。
父兄正躺在车里,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能否活着熬到岭南,都是未知。
若嫂子又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兼顾这一家老弱病残。
徐氏也知小姑子的不易,抬袖抹泪:“玉娘放心,我不哭了。”
只是,“这些衙役平日凶神恶煞,催命鬼投生似的,怎的在这歇了快一炷香,还不赶路?”
沈玉娇抿唇,并未言语,只望向柳树下的生母李氏。
只见李氏闭着眼,一派气定神闲,掌心佛珠却拨动得飞快。
“阿瑜,跟姑姑去找祖母,让你阿娘清静一会儿。”
沈玉娇牵着小侄女,走向柳树旁。
大梁刑律,押解女犯,双脚负锁。
相较于铁锁的冰冷沉重,每行一步,铁锁发出的哗嚓响声,更叫人煎熬。
沈玉娇尽量无视那屈辱的束缚,走向李氏:“母亲。”
李氏睁眼,见到娇养长大的女儿如今破衣烂衫、双脚负锁,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又很快敛起,强颜欢笑:“阿瑜又闹你嫂子了?”
“到底年岁还小。”
沈玉娇缓声道:“阿嫂双身子实在辛苦,之后赶路,阿瑜就由我照看好了。”
李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往东边看了又看。
沈玉娇疑惑:“母亲是在等谁?”
对上女儿那双澄澈乌眸,李氏也知瞒不住,支吾道:“就你姨母来狱中探望那回,我……我托她给裴家寄了封信。”
沈玉娇错愕,而后蹙眉:“母亲糊涂,父亲这案子便是外祖和舅父连日奔波,也寻不出漏处。何况裴家远在闻喜,久不涉长安官场。两家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礼,他们避都避不及,又怎会帮父亲翻案,平白惹得一身骚?”
她越说越觉不好:“万一连累了姨母,她在夫家的处境本就艰难……”
“玉娘,我没指望裴家能给你父亲翻案……”
李氏抬起脸,眼角皱纹都透着一股哀愁:“我只想着祸不延外嫁女,能保一个是一个。裴家一直以‘孝义守信’传家,裴瑕又是名满河东的君子。若他们能守信,履两家婚约,聘你为宗妇,那你也不必跟着我们受苦了。”
裴瑕,宗妇。
沈玉娇一阵恍惚,这两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词,如今恍若隔世,陌生又遥远。
“母亲,我如今一介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沈玉娇垂眸,摸了摸小侄女凌乱的小鬏鬏:“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又怎可弃你们不顾,独自享乐?”
“好孩子,我知你一片孝心,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氏满是殷切:“你若能在裴家站稳脚跟,你父亲或许还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若是都去了岭南那种瘴气横生的凶险之地,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无半分指望了!”
沈玉娇一时凝噎。
若母亲只为她一人做打算,她宁愿与家人一起吃苦,也不愿独自安乐。
但若是将沈家的将来都期望在她身上……
又过了半柱香,收了李氏一颗珍珠的衙役也没了耐心,起身催促:“走了走了,再耽误下去,要在山里过夜了!”
“官爷,再等等吧……”李氏急急哀求。
“不行,已经耽误许久了!”
“再等一盏茶,一盏茶就好。”李氏脸色灰白,一双眼还不死心地望向东边,“求您了,您发发慈悲……”
母亲乃是名门闺秀,二品诰命,如今却要对一个衙役卑躬屈膝,沈玉娇看得眼眶发酸,上前去挽李氏:“母亲,别等了。闻喜到长安,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如今已过去半月,裴氏要来人早就来了,何至今日?”
“可是……”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沈玉娇白皙脸庞一片平静,语气极淡:“裴家此举,亦是寻常。还是趁早赶路吧,难道您想在山里过夜?”
见女儿这般通透,李氏心头愈发酸涩,咬牙道:“什么河东名门,什么贤德君子,我看都是沽名钓誉!”
沈玉娇失笑,一手挽着李氏,一手牵着小侄女:“走吧。”
刚转过身,就见一个矮胖的癞头衙役走到嫂子徐氏身旁,嬉皮笑脸地伸手:“小美人,看你挺个大肚子,多有不便,哥哥发发善心,扶你走吧。”
徐氏霎时捧着肚子惊叫:“别碰我!”
她反应如此激烈,那癞头衙役面上有些挂不住,恶声恶气啐道:“老子好心扶你,你他娘的叫什么叫!都这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夫人呢?”
他边说边拿眼睛去瞟押送头领,见小头领并未出声阻止,心下一乐。
看来这美妇人是能碰的……至于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估计头领自己想玩,暂时也轮不到他们。
“老子劝你别不识好歹,若是乖乖听话,我还能给你男人弄两副伤药抹一抹,不然……哼!”那癞头冷笑一声:“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出长安地界?”
徐氏哪遇过这样的情况,美目含泪,慌乱看向囚车里的丈夫。
沈家阿兄也注意到这边情况,隔着囚车,困兽般虚弱嘶吼:“畜生…畜生……”
情绪激愤间,又呕出一口鲜血。
“夫君!!”
“阿兄!”
刹那间,押送队伍乱作一团。
眼见那癞头衙役再次朝嫂子伸出手,沈玉娇心下一沉,急急上前。
无奈脚上有沉重锁链,无法疾步,眼见那只油乎乎的脏手就要搭上嫂子的脸,沈玉娇厉声喊道:“混账,你住手!”
然而女子的喊叫在此刻除了助长气焰,毫无作用。
几近绝望之际,“咻”的一声凌厉破空声响起。
未等人看清,那癞头就鬼哭狼嚎地跳了起来:“啊啊啊啊,我的手!”
顷刻间,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
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莫说沈玉娇,负责押送的一干衙役、囚车里的沈家父子也都抬起眼,循声看去。
只见初秋朦胧的光线里,一人白衣挽弓,策马而来,扬尘似雾。
待到近了,众人看清其容貌,更是满眼惊艳之色。
那年轻男人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内着素白中单,外罩一袭织金暗竹纹白縠衫,腰系玉带,手执长弓,饶是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这打扮、这气度、这骑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而且绝非一般士族!
负责押送的小头领最先回过神,敬畏又不失警惕地迎上前:“敢……敢问这位郎君尊名?”
听得询问,马背上的年轻男人乜了那小头领一眼,并未出声。
手掌勒住缰绳,他端坐黧黑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扫过下方诸张面孔,最后落向人群中那抹纤细的素色身影。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静,一惊。
须臾,男人放下弓箭,翻身下马。
见他大步朝自己而来,玉娇心头猛跳,下意识后撤半步,足间锁链发出清脆碰撞声。
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脚步稍停,瞥过她裙下铁锁,两道浓眉似是不动声色蹙了下。
不待细看,他面朝李氏,隔着一段距离,抬袖行礼:“伯母恕罪,晚辈来迟。”
李氏诧异:“你…你是……”
男人抬头,余光瞥过一侧惊惶未定的玉娇,再次开口,低沉嗓音不疾不徐:“河东裴瑕,特来迎吾妇归家。”
河东裴瑕?
沈玉娇怔住,万万没想到和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白袍胜雪,清贵儒雅,宛若天上云。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地下泥。
云泥之别这个词,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个人都变得局促羞耻,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听他说“迎吾妇归家”,话中之意,分明还认这门亲事,皆是不胜欢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氏神情动容,蹒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后,你这般磊落守信,将玉娘交给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见一向规矩知礼的女儿垂着头,格外沉默,不禁催道:“玉娘,还不快与裴郎君见礼。”
沈玉娇眼睫轻颤,稍作迟疑,还是屈膝抬手,行了个平辈间的寻常礼:“玉娘见过裴郎君。”
裴瑕垂眸,“沈娘子不必多礼,若不介意,唤我守真即可。”
裴瑕,字守真。
不等玉娇开口,李氏就应道:“好好好,以后就唤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沈娘子沈娘子的叫,太过生分。家中都唤她玉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时,也唤她娇娇。日后都是一家人,你拣顺口的唤。”
李氏这般热情,裴瑕只淡然应了声好。
沈玉娇在旁瞧着羞窘又心酸,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女子要矜持守礼,如今却担心错过裴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赶着和裴家攀关系。
母亲都能放下颜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儿姿态?
深缓口气,她抬眸唤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瑕去岁及冠,比她长五岁,唤他一声阿兄也恰当。
裴瑕这才看清自己这位未过门妻子的模样。
乌发凌乱,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水波潋滟,楚楚惹人怜。
“玉娘。”他抬袖,回以一礼。
沈玉娇仍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低低道:“你方才说迎我回河东,可是真的?”
“自然。”
裴瑕声线平缓:“你我婚约由两家尊长订下,一诺千金。裴氏若毁誓背信,日后何以立足世间?”
沈玉娇抿唇,她先前笃定裴氏不会来人的揣度,此刻倒显得狭隘了——
或许,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这般想着,玉娇敛眸正色,再次朝裴瑕行礼:“守真阿兄,你能守诺履约,我感激不尽。只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父兄寻些伤药……”
她回头看了眼囚车,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们撑不过长安地界。”
裴瑕见她恭敬俯拜的大礼,垂首屈膝,一举一动,规整端庄得无可挑剔。
这般孝心、这般风仪,裴氏宗妇之位许给她,也不算辱没。
“放心,你既为吾妇,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瑕侧眸,清冷目光扫过一侧战战兢兢的小头领:“我定保他们一路无虞,平安到达岭南。”
沈玉娇闻言,心头触动。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泪光闪动,一门女眷连着那三岁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瑕躬身行礼:“裴郎大恩,沈门永记在心!”
裴瑕虽未入仕,但河东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
他不过敲打那押解的小头领两句,那小头领便唯唯诺诺,恨不得跪地替他擦去靴上尘土般谄媚。
裴瑕也知驭人,须得恩威并施。
废了那癞头衙役一只手,杀鸡儆猴,又舍了小头领一斛珠,足够沈家人一路看病吃药,吃饱穿暖。
沈玉娇见他安排妥当,心下稍安,含泪与家中亲人惜别一番,这才戴上帷帽,随裴瑕离去。
俩人先回长安,除了沈玉娇的奴籍,重获清白自由身,再回河东。
沈玉娇深知,世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娘家已指望不上,她想要安身立命,想要家人沉冤得雪,日后只能仰仗身旁这位裴郎——
母亲临别前也叮嘱她:“裴夫人乃琅琊王氏嫡女,出身高贵,心气儿也极高,她必然不愿守真娶你为妻。若她出言羞辱,你切莫争一时义气,万万要忍。只要你顾全大局、端正贤德,依守真的性子,定会想办法迎你为妻。你若顺利嫁进裴府,记得与守真好好相处,戒骄戒躁,贤惠大度,守真必不会亏你。若你肚皮争气,能为裴氏诞下嫡子,也算站稳脚跟,能和守真提一提你父亲的冤案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李氏之言,声声在耳,沈玉娇谨记在心。
回了河东裴府,见过裴家一干长辈,她照着母亲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诺本分的姿态。
她也不知裴瑕是如何说服裴夫人,最终,她还是拜了裴氏的祖宗,进了裴氏的大门,成了裴瑕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仪办得简单,她也知足——
毕竟这个身份,哪敢奢望十里红妆,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已算给了她体面。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沈玉娇一袭大红喜服,持着织金绣并蒂莲花的薄纱团扇,端坐喜床。
待听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不多时,同样身着大红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两息,他抬袖躬身,一贯平淡的嗓音徐徐响起:“请娘子却扇。”
沈玉娇垂了垂睫,顺从放下掩面的团扇,而后盈盈起身,回礼:“妾请郎君安。”
“玉娘请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间的热意灼灼传来,沈玉娇脸颊也随之发烫。
他是正人君子,两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先前他扶她上马,也只是短暂托举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极少像现在这样……握着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着红色裙摆,一动不敢动。
直到腕间那只修长的手松开,她才觉得呼吸通畅。
裴瑕转身,取了合卺酒回来,见她还站着:“不坐?”
沈玉娇啊了声,下意识抬眼。
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平日常穿的浅色长袍,换做大红色绣祥云暗纹深衣,腰系黑色革带,悬香囊、玉佩、并紫结缨。
乌发束髻,戴簪花乌纱高冠,这身鲜亮明媚的打扮,衬得男人的脸庞冷白如玉,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秾丽好颜色。
这样的裴瑕,真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沈玉娇一时看怔了,脑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这就是她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么……
心尖不禁生出一丝从未有过又羞怯的情愫。
“玉娘?”
裴瑕唤回她的思绪,与她同坐床沿,递上那錾缠枝石榴纹的金杯:“饮下这杯合卺酒,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沈玉娇粉面羞红,接过那杯酒:“好。”
金杯相碰,双双饮下杯中酒。
裴瑕接过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边,再次转身,发现沈玉娇仍在看他。
他眉头轻折,缓步过去:“还想喝?”
沈玉娇微愣,红着脸:“不、不想了……”
裴瑕淡淡嗯了声,再看她染着酡红的娇丽脸庞,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过的那两页《房中术》,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默了两息,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沈玉娇搭在膝头的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眼帘撩起:“很紧张?”
沈玉娇咬了咬唇。
毕竟头一遭,定是紧张的。
但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要伺候好他,与他琴瑟和鸣,尽快怀上子嗣。
忍着颊边火烧火燎的羞意,她垂着眼,软了嗓音:“求…郎君怜惜。”
话音落下,握着的手掌好似紧了些。
须臾,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逶逶放下,裴瑕拥着她朝里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记得说。”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几缕残香幽幽在屋内散开,豆大雨声噼啪敲打着窗外芭蕉,惊了沉梦。
下雨了?怎么就下雨了。
愈发清晰的雨声,搅得沈玉娇心烦意乱,双眸猛然睁开。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眨眼间。
寝屋还是那座寝屋,却早已没了红烛喜帐,换作清新的葱色纱帐,香炉里的香丸也从名贵的沉木檀香,换做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如今已是元寿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东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声音隔着葱色绣花纱帐缓缓传来。
沈玉娇扶额从榻上坐起,沉睡后的嗓音透着几分慵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至申时。”
白蘋弯腰,恭声询问:“娘子可要起身?”
“嗯。”帐中人应了声,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葱绿纱帘,露出半张云鬓微乱的美人脸。
饶是已经在娘子身边伺候半年,乍一看到这张天生丽质的娇靥,白蘋仍会恍神。
娘子不是那种乍一眼倾城的明艳绝色,五官单论算得上精巧标致,但凑在一起,却有种如沐春风的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不知不觉就被勾了魂魄。
生着这样一张脸,却有着最端庄清雅的气质,就如高台上的观音,平添几分不敢亵渎的圣洁。
照说这份性情气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俩应当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里出了那样的祸事,好好的高门贵女,灰溜溜嫁进裴氏门楣。
甚至连嫁妆,都是郎君拿出私产,替她购置撑门面。
这样嫁进夫家的女子,能得什么好脸色?
就连外头那些平头百姓,听闻这婚事,也都扼腕叹息:“裴氏这样好的郎君,却配个罪臣之女。这下倒真是应了他的名,裴瑕裴瑕,白璧染瑕了。”
白壁是裴瑕,瑕是沈玉娇。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个裴氏都不待见的、形同虚设的“宗妇”。
细雨纷纷,菱花镜前,沈玉娇正纳闷自己怎么突然梦起那些往事——
梦见亲人,尚可理解为思念。
梦见洞房夜,难道她……想裴瑕了?
柳眉轻蹙,正要将脑中杂念摈弃,竹帘外就传来另一个婢子绿檀欢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来了!”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沈玉娇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瑕院里。
但裴瑕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裴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裴瑕将沈玉娇带回来,虽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沈玉娇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沈玉娇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下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沈玉娇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裴瑕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玉娇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沈玉娇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沈玉娇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触及白蘋眼中的不解,沈玉娇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图个好寓意,并非簪给裴瑕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沈玉娇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越近。
沈玉娇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沈玉娇身前,抬手虚扶。
沈玉娇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沈玉娇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沈玉娇多次怀疑,若不是宗子职责在身,他怕是早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裴瑕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裴瑕净罢手,侧过身,触及沈玉娇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沈玉娇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在想是哪家贵客。”
裴瑕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沈玉娇:“……”
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裴瑕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
直到新婚第二日,玉娇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裴瑕伸展双臂,方便身形娇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仰起脸:“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裴瑕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裴瑕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沈玉娇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沈玉娇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裴瑕微顿,垂下眼:“我会尽快。”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沈玉娇看了眼裴瑕,见他闲坐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沈玉娇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裴瑕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毫无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虽嫁入裴府,但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都看不上她。
而今空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裴瑕在家时,众人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瑕走了……
沈玉娇抿唇,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她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沈玉娇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玉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玉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裴瑕又唤一声,沈玉娇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沈玉娇颊边一烫,连忙偏脸:“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沈玉娇看向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裴瑕眸色微动,颔首:“会的。”
又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玉娇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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