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神研究的新境界
发布时间:2025-08-01 18:45 浏览量:33
段宝林
中国女神研究的新境界
——喜读过伟《中国女神》
过去有学者认为:中国人比较实际,不重幻想,所以中国缺少神话。
经过20世纪后半期几十年调查和研究,从中国众多的古书和民间文学的口头记录中,发现了成千上万富有幻想性的神话。如今再没有人说中国人不善幻想了。确实,中国56个民族的神话是极其丰富的。
神话是最富于幻想的,但却又是不自觉的文艺创作,并不是有意的编造,当时人们相信它是真实的历史。神话是远古文化的遗存,是对自然界和社会现象的曲折的反映。它好像一面魔镜,反映出人间万象。代代传承,不断发展,始终受到人们的关注。许多神灵至今仍是民众信仰的对象,同人民生活密切相关。
最早的神话是关于自然界的,如关于动物、植物、日月、山川等等的神话,和图腾信仰逐渐发生了联系。这是人类对神秘的自然界所产生的认识和信仰。人们对劳动中和生活中的英雄人物的崇拜,逐渐神化为关于文化英雄的神话。
神话诞生于原始社会野蛮时代的初期。当时正是母系氏族社会。在母系氏族社会中,女神是最早出现的神,并且是最大的神。因此,关于女神的神话在神话领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我们看到在希腊神话的神谱上,女神并不占重要地位,她们只是男神的附庸而已。而在中国,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中国的女神有许多是开天辟地的创世大神。从汉族的女娲到瑶族的密洛陀、壮族的姆洛甲、侗族的萨天巴、满族的宇宙创世三姐妹阿布卡赫赫等、苗族的妹榜(蝴蝶妈妈)、土家族衣罗娘娘、德昂族女始祖亚楞、纳西族的塞神(勒琴塞阿祖)和她的女儿,摩梭人之目米年照咪与埃姑米阿斯(蛋生出的姑娘)、白族的地母劳泰、珞巴族的斯金地母、傣族的“万物之母”雅桑嘎、拉祜族的创世女神厄莎、普米族的人祖吉依乍玛、阿昌族的地母遮米麻、怒族始祖茂英充、台湾卑南人的创世女神奴奴勒、排湾人的莎拉宛女神、维吾尔族口吐地球的女天神、卫拉特蒙古人的开天辟地女神麦德娘娘等等都是占有最崇高地位的创世大神或始祖母神。这是中国古代各民族神话的重要特色之一,很值得研究。
中国女神不仅比西方女神更加古老,而且许多女神还活在民间,成为民众崇拜的热点。许多女神和民间宗教乃至道教、佛教等宗教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人民生活和信仰习俗中至今仍具有重要作用。
不只许多少数民族崇拜始祖母和不少女神,汉族也同样存在女神信仰。女娲、妈祖、孟姜女等女神的寺庙,至今仍有盛大的庙会,年年举行,吸引了四面八方的香客们前来顶礼膜拜。即如曾遭洋人多年统治的澳门,至今不但有“女娲庙”,而且有澳门历史最久的寺庙妈祖阁与观音堂(均为明代所建),这是澳门的两座规模最大、香火也最为旺盛的寺庙。台湾的妈祖诞,到各庙进香者达10万人之多。大甲妈祖的巡游活动更是惊人,每年有5万多人众参加,从台中县大甲镇出发,步行经过30多个市镇,历时八天七夜,行程四五百里,民众进香的狂热如此。故台湾有“三月疯妈祖”之谚。
在大陆河北省的中皇山女娲宫庙会、沿海各地的妈祖庙、全国各地的观音庙会等女神的庙会,都非常红火,其热烈的程度远远超过那些男主神的庙会。玉皇大帝、释迦牟尼如来佛、弥勒佛乃至关帝庙的庙会香火,都无法与女神比肩。
这种民俗信仰中的阴盛阳衰现象很有意思,很值得好好研究。
过伟同志持续十多年功夫,研究女神神话,搜罗大量资料,撰成这部巨作,是非常适时的,对人们了解与研究女神神话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这是带有开创性的工作,也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著作。全书涵盖了中国56个民族的女神一千多位,对其中的重要者如女娲、姆洛甲、阿布卡赫赫、妈祖、观音、碧霞元君、西王母等更作了重点研究。分上、下两编,上编为“创世女神、上古女神”,下编为“民间女神、道教女仙、佛教女菩萨”。这就打破了狭义神话的框框,把民间崇拜的女神神话都列入其中,更科学也更丰富了。
不仅资料宏富,作者对女神的神话还进行了理论分析,全书夹叙夹议,时有简约的点评,在序论《中国女神之民族凝聚力》和跋论《中国女神之特色的理论思考》二文中有较集中的论述。此书确实使中国女神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对女性文学研究和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特别是对神话学研究以及作家、艺术家的文艺创作都会产生良好的影响,具有重要的价值。
过伟同志希望我谈谈对女神研究的看法。收到校样后先睹为快,我感到这确是一部有吸引力的书。
在神话与民间信仰领域阴盛阳衰的现象确是值得探讨的诱人的问题。
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性占绝对统治地位,可是女神却成了民众最热门的崇拜对象。其原因究竟何在呢?
列宁在《哲学笔记》中引用并赞赏伊壁鸠鲁的话“神是完美的人的形象”。我在《中国民间文学概要》中曾就此分析过神话思维和创作方法的特征。我以为,神话的创作尽管是不自觉的,但仍然是自发地运用了艺术典型化的方法的。神话中神的形象的创造,所运用的典型化方式不是现实主义的典型化,而是浪漫主义的典型化按过去的文艺理论,只有现实主义文学才有典型。“浪漫主义典型化”是我在1956年的一篇5万字的学年论文中提出的新观点。当时正奋力“向科学进军”,鼓励年轻人进行新的探索。说20世纪50年代大学生是“服从的一代”,没有创造性,未免片面。我至今仍坚持这个观点。有机会会把那篇学年论文整理发表。,这是过去人们所忽视了的。通过对女神形象的分析,仍然可以看到这种浪漫主义典型化的特点,这是一种集中了女性优点的理想化的创造,是完美的女性的形象。
从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女神是伟大的母亲,是人类的始祖母。不只创世女神女娲、姆洛甲、密洛陀等如此,就是后来产生的宗教女神如妈祖、观音等形象的本质中,母性之光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品格。妈祖的俗名即阿妈——母亲之意。观音在民间的称呼为“观音老母”,中国人把观音由一个印度男神改造成为一个中国女神,就是为了突出她的大慈大悲、关爱世人的母性情怀。现代的女神崇拜完全继承了远古始祖母崇拜的传统。所以我们可以说,女神崇拜实质上是一种理想化的母性崇拜,是对伟大的母性的崇敬之举。
从书中我们还可以见到,许多女神是伟大的劳动英雄。她们可以开天辟地、改天换地,甚至是千手千脚的劳动能手。这是作了极大的艺术夸张的理想化的艺术形象(当然,这仍然是不自觉的艺术想象的产物,人们是把幻想中的形象当成真实而崇拜的)。汉族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女娲、侗族开天辟地的大祖母神萨天巴、瑶族创世女神密洛陀等都是以劳动创造世界的。而千手千脚的观音老母更是多才多艺、多专多能的劳动化身了。故而对女神的崇拜,实际上也蕴含着对劳动美的崇拜,是把劳动看成神圣的。
书中的女神神话告诉我们,许多女神都是舍己为人、救苦救难的英雄,像冒着狂风暴雨在海浪中救助危难中航船的妈祖、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观音等等,都是人民心目中最善良的理想人物之化身。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对女神的崇拜实际上就是对舍己救人的伟大人道精神的崇拜。
当然,对女神的崇拜还有更为丰富而复杂的内涵。诸如它同时也有祖先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的因素。但其最本质的因素却是对完美的、理想的人性的崇拜,“神是完美的人的形象”,这是千真万确的。
随着科学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人们对女神的理解与认识在不断深化,女神的审美价值也在不断被人们所认识和掌握。以现代人的科学观点来辩证地分析女神神话,我们就会发现,女神所展示的人性美最为动人。这种人性美主要是显示了“人作为人”而区别于动物的特性,如劳动美、人道主义的母性美、人类之爱的社会美、精神美等等。这些对于人们建设人类的理想世界将是永远有价值的精神财富。女神闪耀着人性美的光辉,是人性美的艺术结晶。
马克思说:“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21页。神话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主要是它表现了人类童年的天真。我们在这里要补充一点,即优秀的神话所表现的伟大的人性美的光辉,也是它们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近英国主办了一次网上投票,选举千年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结果大约是出乎不少人的意料的,得票最多的是马克思,他的票比第二名爱因斯坦超出很多。雄辩的事实再一次证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最科学的思想方法与研究方法,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同时也是万古常新的最富有生命力、最生动活泼的科学方法。它要求一切从实际(事实、实践)出发,而不是从空洞的定义与教条出发去研究,所以它是最有创造性的、不断发展的,而不是僵硬固定的、死板不变的。马克思主义与一切教条主义是水火不相容的。一些人把教条主义当成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看成是“保守的、正统的教条”,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极大误解。马克思主义要求从实际出发,客观实际是不断变化的,理论当然也是不断发展的。正因为马克思主义是最革命、最不保守的,所以才能保持它永恒的美妙之青春。当马克思主义的光芒照射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新的创造。第一手的原始材料是非常重要的。我曾经在王瑶先生指导下进修。他和北京大学许多老学者一样,最看重材料,他曾对我说:“你要研究一个问题,就要掌握它的全部有关资料,特别是第一手材料,要尽量求全,这样,经过仔细研究,才能得到全面的结论。即使你的结论不被接受,但你的材料却是任何人不能轻视的,对今后的研究者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们要研究这个问题,就不能不看你的著作。”
女神研究的资料极其丰富,其研究的难度很大。这就更加要求发挥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
过伟同志正是这样做的。他力图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新成果“立体思维”的研究方法,广泛地开发“第三资料库”,这就使书中的资料更加齐全,达到新水平。
过去的国学研究,往往只根据古籍经典的书面文献中的史料去进行考证。虽然也出了不少杰出的成果,但局限性也很大。新派学者王国维突破了这书面文献的“第一资料库”,到考古文物中找更有力的证据,通过对甲骨文、金文、出土文物的研究,发现了许多新的材料,这种“二重证据法”当然是一个进步。但时间过去了好几十年,如果还停留在王国维的水平上,就显得很不够了。可惜目前的大多数(我不敢说是全部)学者却仍然处于这一水平上。《中华读书报》报道饶宗颐教授(香港中文大学名誉教授)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国学讨论会上讲话中仍然只把书面文献与考古文物作为资料record的两大方面。我曾写了一篇《第三资料库》的小文进行争鸣。此文发表在1999年7月8日《文论报》的显著位置,报社编辑加了大字标题。
确实,“第三资料库”的开发是民俗学、人类学的工作。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包括高级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以“精英”自居的人)缺少应有的民俗学、人类学、民间文化学修养,对民间文化尚无知无觉,当然不会重视“第三资料库”。但民间文化却是活在人民生活中的活的文化,比那些书面文献和考古文物等死资料要生动得多、丰富得多。如果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至今仍漠视民间文化这“第三资料库”,那就太可悲可怜了。幸运的是过伟同志运用立体思维的先进方法与第一、第二、第三资料库的资料进行研究,这就远远超出了那些旧派学者。
此书不只竭力广求各种古籍经典、杂书中的书面史料,尽量求全,而且还努力搜寻最新出土的文物资料,例如辽西大凌河流域出土的五千多年前的黄土女神彩塑头像、红山文化的“东方维纳斯”女神群像、连云港地区四千多年前的将军岩岩画中的女神像和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上的蛇形人首女神等等。如按旧派学者的惯例,只停在这个水平,就太干巴可怜了。此书突出之处更在于对“第三资料库”的大力开发。
我们知道,神话本属口头文学、民间文化,许多神话还活在民间的口头讲述与演唱之中,活在众多的民间信仰民俗之中,这是人民生活中活形态的神话,同那些简单、零碎的书面记载(那是古代学者以文言记录他那个时代流传的神话时的历史局限性所致,是不可厚责古人的)的神话资料相比,不知丰富出多少倍了,不只更加详细、完整,而且也更加生动、具体。这里不仅有散文讲述的神话,更有用韵文吟唱的史诗经典。对“第三资料库”的大力开发,就是研究方法的创新。作者带领读者进入民间文化的神话宝库,使人们看到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宝贵资料,大开了眼界。我们不能不惊异:关于女神神话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材料,其信息量之大是许多人想象不到的吧。
对于重要的女神,书中能突出重点,尽量收罗有关的全部原始资料。对于篇幅较长的神话和史诗,能详述其内容,进行全面的摘要,为研究原著提供了线索。对各地一般的女神也作了扼要的介绍。此书绝对没有目前流行的文学理论那种大而空的毛病,为我们进一步欣赏女神神话,研究女神神话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研究女神神话难度很大。要在三个资料库中广采博搜,资料的分散与庞杂往往令人望而生畏。过伟同志积十余年之功,完成这一力作,表现了他坚持不懈的毅力。早在1984年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兴义召开的“全国少数民族神话学术讨论会”上,他已发表了一篇《揭开女神之谜》的学术论文,后来,又陆续提出编写“中国神谱”的任务。《中国女神》的写作正是过伟同志在此领域深入探讨的新的成果。为了“揭开女神之谜”,15年搜集、积累资料,3年刻苦写作,反复增补、提炼,他付出了多少艰巨的劳动啊。
女神研究的难度很大,还由于它的开拓性,这是前人没有作过的专题研究,涉及的知识面非常广袤。因此,在研究中,不仅需要一般的文学与历史知识,还需要专门的神话学知识,需要丰富的民间文艺学理论知识,还有民俗学、人类学的知识,社会心理学与宗教学的知识乃至考古学、文字学、语言学的知识等等。不只要有大量的案头工作,而且更需要田野作业的感性经验。要善于把三个资料库的材料融会贯通起来,这种熔铸的功夫是相当不易的。
过伟同志已年过古稀,他常说“七十古稀今不稀,七十还是小弟弟”,不仅有蓬勃的朝气,敢于迎着困难上,而且有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来完成这一艰难的研究课题。
他在青年时代(1946—1948年),曾在上海暨南大学读书,师从刘大杰、钱锺书、戴望舒、陈述、施蛰存、曹未风、刘佛年、吴文祺等名家,后又转学清华大学,1948—1949年受到余冠英、吴晓铃、李广田、陈寅恪、费孝通、高名凯、冯友兰等大师的亲炙。
1949年他南下广西,在民族地区工作50年。由于种种原因,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基层,后来又多次进行民间文学和民俗调查与研究写作,对各民族民俗文化甚为熟悉。在长期工作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知识和资料,加之他勤于著述,笔耕不辍,终于写成了他的这本第50部著作。我们从他的其他著作中亦可对他的学养有所了解。他过去发表过的专著有《南方民间文化与民族文学》《侗族民间叙事文学》《岭南十二枝花》《讲古》《毛南族风俗志》《仫佬族风俗志》《京族风俗志》《毛南族文学史》《仫佬族文学史》《京族文学史》等等。
他还主持编写过《广西少数民族风情录》《侗乡风情录》,主编《壮族风情录》《瑶族风情录》《越南民俗·俗文学》《越南传说故事与民族风情》等书。
此外,他还主编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西卷》《女神歌仙英雄——壮族民间故事新选》,采录了《十七个传奇女性》,合编了《侗族民间故事选》《京族民间故事选》《毛难(南)族民间故事集》《回彝水仡佬毛南京族故事选》等书。此外,他还共同主编过《民间诗律》《中外民间诗律》《古今民间诗律》系列诗律学著作,是《中国歌谣集成广西卷》的副主编,还合编过《柳州宜山山歌选》《侗族民歌选》《毛南族民歌选》《京族民歌选》等书。又主编过《少数民族古代文论选释》《岭南文化与百越民风》等等。
此外,他还参与许多大型辞典工具书的编写工作,如《中国传说故事大辞典》《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中国风俗辞典》《中华风俗大观》《中国民俗文化大观》《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中国神话人物辞典》《中国鬼文化大辞典》等。正是在如许学术积累的基础上,功力非凡,又奋力在《中国女神》的撰写中在专深方面更进了一步,才取得了现在这样大的成绩。当然,由于此书具有很大的开拓性,创业维艰,在理论探索上还只是初试锋芒,但已提出不少新的理论问题,给人以很大的启发。我相信,这本在中国女神研究中填补空白的著作,无疑会成为一部传世之书,具有长远的学术价值。过伟同志在弘扬中国民间文化方面的辛勤努力是功不可没的。
最后我们不能不激动地再次祝贺过伟同志由清华大学南下广西50年完工的第50部书《中国女神》的出版,祝贺它不仅成为过伟同志人生长途中的纪念碑式的著作,而且也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神话研究中的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