褧堂杂话【一】

明 陈淳《山水册》局部

（一）

前日人问作诗如何得连贯，余即反问其意本何如，不能语。盖情意不足则语滞，学识不厚则言白，学识者，技艺，情意者，动机，心中无所欲语，下字支离，其固当也。

宋人论诗，每讥人不学，不学者，一则其言白，一则其意陋，乃将情意学识，归于学字上耳。至于意至而言不能至，此所谓桎梏。

意深则语厚，如黄河水发，千里而下，河道有阻，决之而已矣，山溪细流，可不循道而行乎？诗人之不必强为诗者是也。绝句足以达意，不必作律诗，律诗尚冥搜后续，其如歌行何？

（二）

今人草灰室《甲辰冬月怀故人二首》：“谈情曾结二三侣，堕地今将十八年。”翻用黄景仁句，对颇可爱。然十八岁已曾结二三侣，似用情不甚深者，一乐。

【黄景仁《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

摇曳身随百丈牵，短檠孤照病无眠。去家已过三千里，堕地今将二十年。事有难言天似海，魂应尽化月如烟。调糜量水人谁在，况值倾囊无一钱。

草灰室《甲辰冬月怀故人二首》

岁暮催人感逝川。与吾身世苦周旋。谈情曾结二三侣，堕地今将十八年。恨我春心本无分，负她遐想半投缘。青灯欲灭存残焰，供与萧郎独黯然。】

（三）

读董元恺词，可贵在情语，“选检得旧书三四纸，成行。惟到樽前似故乡。”“纵叮咛燕子浑无据。春江也、随君去。秋江也、随君去。”皆是佳语。而怀古诸作，无甚新意，至于步武穆《满江红》一篇，强撑气力，实无意思。

【董元恺《南乡子 旅馆对月》

月色白如霜。一片山花落笔床。检得旧书三四纸，成行。惟到樽前似故乡。不是少清光。依旧明朝在路旁。莫道蓟门秋信少，衡阳。转觉愁随夜夜长。

《酷相思 两江代内》

帘卷帘垂朝复暮。断送落红无数。想杜鹃声里人何处。春山也、留君住。秋山也、留君住。 两峰三竺西泠渡。旧是同行路。纵叮咛燕子浑无据。春江也、随君去。秋江也、随君去。

《满江红 拜岳鄂王墓，敬和原韵》

大树萧萧，对衰草、寒烟未歇。凭吊处、孤忠涅背，伊周争烈。石马昼嘶燕市雨，灵旗影断黄河月。念当时、南渡只偏安，空关切。 三字狱，何时雪。十年力，谁人灭。为东窗一语，山河残缺。银碗红啼娇女泪，玉环碧化苌弘血。望冬青、尽处起西风，摇宫阙。】

（四）

灵气难得，绝句小令一理。今人之中，殊同之“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固好，稍次刘薇之“想是如烟如雾电，离她越远越分明。”

昨夜之“年年负尽春风意，临死为君放一回。”与李梦唐之“为报美人多眷顾，一宵吐尽一生才。”意则类似，风神次之。

又，李梦唐之“却睹棠红心自怃，事亲不及一庭花。”则未必不如黄景仁之“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李梦唐《癸未仲春自京回乡二首》

十年孤旅偶还家，童子窥帘母递茶。却睹棠红心自怃，事亲不及一庭花。

黄景仁《别老母》

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殊同《西站送人》

满天星斗向西流，一站华光入夜浮。说好不为儿女态，我回头见你回头。

刘薇《浣溪沙 高铁站三首其三》

折罢棉衣蒙胆瓶。虫书满架更须扃。小居直与蠹经营。 想是如烟如雾电，离她越远越分明。凭窗随意启沙丁。

昨夜《竹花》

虚节原从破土来，此身未解作花开。年年负尽春风意，临死为君放一回。

李梦唐《昙花》

风怀郁郁守苍苔，不遇奇缘不肯开。为报美人多眷顾，一宵吐尽一生才。】

（五）

与友知鹤读海子诗，知鹤许其音乐性甚佳，其句多处平仄交错，乃至有时自然合律。如《黑夜的献诗》：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余谓其天才处不在于现代诗中押韵，而在其间断，“亮”“上”“仓”间插三“太”字句不押韵，如长调中之长句，（如《八声甘州》：“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后又押“凉”字，庸俗作家到此而止，海子拓出一非押韵句，神来之笔。

同诗之中，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亦如是。

（六）

化典不在古今，在其妥帖而已。海子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知鹤：“远天最远故乡南，远方更远风于野。”是也。李子词：“远山更远那南方。”两句虽似，论句，前者胜之。

【知鹤《踏莎行·想起深圳打工的父亲》

梦雨回春，车轮转夜，喇叭声醒人潮泻。漂流路口不归家，有时我亦温前话。 记忆之中，暖灯之下，掌心易卜他年卦。远天最远故乡南，远方更远风于野。

李子《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

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

（七）

句似未必格似。余少时读郁达夫残句云：“未必蓬莱路便通”，颇感其哀。至近日读易顺鼎句“独雁堕水如伤弓，摇星颤月天亦松。浅黄深碧色几重，此路未必人间通。”心境相去远甚。

【易顺鼎《阻风泊巴陵郭外作》

江豚出没黄昏中，潇湘洞庭波捲空。巴陵郭外宵濛濛，船断岸涛来舂。一灯一影共一篷，此时中酒兼阻风。犹幸水落候已冬，天吴白帝扃其宫。不然讵肯吾舟容，四更以后风愈雄。金戈铁马环相攻，又疑千竹与万松。置我太古之高峰，以手闭耳恨不聋。瑟缩似学霜后虫，瑾户那敢窥垣墉。偶探首出愁双瞳，闭目更欲效瞽矇。一舟以外无人踪，邻船太远火不红。独雁堕水如伤弓，摇星颤月天亦松。浅黄深碧色几重，此路未必人间通。身后四面蒙魌从，惊魂跌波疑响铜。毛发竖立肌粟丰，急闭窗幕呼熏笼。卧闻撼枕仍汹汹，波涛盗贼鼋鼍龙。危疑忧患悔吝凶，片刻历试诸艰锋。委天任运吾无功，高吟响答君山钟。】

（八）

大小之变，诗家伎俩。天地山河，往来古今，一笔以截之入纸，是为大，工部“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稼轩“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主席“安得倚天抽宝剑”俱是，淋漓酣畅，力运天地，疏朗壮阔使人倾绝。

然小处亦自有笔法，韩偓“香奁体”为世人知，而不知有“夜来雪压村前竹，剩见溪南几尺山。”句，写窗前景，而已得天地一场雪焉，由小及大，清雅别俗。小处最易写清怀，类明清间小品，余最爱张陶庵《梦寻》诸小文，读之似各成数帧影像，颇宜夜时玩味。

小未必不及大，此亦王静安论也：“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余以为然。

幼时读工部“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句，此中亦有小大变化之妙，嘻！人有言诗尽于杜者，余闲时撰斯文，而凡举必有老杜，亦见一斑耶？

【韩偓《寄邻庄道侣》

闻说经旬不启关，药窗谁伴醉开颜？夜来雪压村前竹，剩见南溪几尺山。】

（九）

今人每谓近体诗戴枷起舞，则不专用现代词而能出现代人味则舞中之公孙矣。李梦唐：“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太平时节无多事，一将何须胜一姬。”是矣。至于嘘堂、李子诸君，类曹洞旁出。

【李梦唐《咏史》

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上将与歌星死后哀荣有差或有为将军抱不平者遂赋》

民有鲜花党有旗，盖棺各自礼如仪。太平时节无多事，一将何须胜一姬。】

（十）

今人王悦笛有《沧州铁狮歌》，余虽不甚喜其造语，其结云：“当日免君充炼钢，不幸亦应万幸在。”则直言冷语，有味。

【王悦笛《沧州铁狮歌》

铁狮一哭锈生目，小亭罩体新修筑。何人筑之远客来，专家翩翩苏维埃。铁狮二哭锈满脑，专家悔之更推考。湿热亭中不可蒸，小亭新筑又新倒。铁狮三哭锈满身，欲拔衰爪出黄尘。专家有台请高升，肢裂足绝勉为登。四哭五哭已无泪，造作人间真可畏。不畏风，不畏雨，独畏专家坐相语。爱之太恩忧太勤，年年铁屑落三斤。何如不忧亦不爱，健鬣千秋荒野外。当日免君充炼钢，不幸亦应万幸在。】

（十一）

作诗之工，有在松紧二字。

《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即是松者，疏，阔，类作散文，又类解牛，随脉而下，似疏而意合。四句辗转千里间，豪气回环浩荡，纵横捭阖，从容极也，汉方士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太白诗亦之。《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亦此类。

又举太白《夜坐吟》：“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三夜字中，自出多少煎熬滋味，久坐坐北堂，两坐字又生出多少坚决，十四字中重重叠叠，虽不写情而有情，此紧字妙处，细细密密，多似工笔。

作律诗限于字数故，五十六字间须生出气象，故诸家品诗，常觉某某滞重，某某斧斫，某某太空，某某太满，此有匠心而不能绝匠气也。作歌行，又多山铺海排，洋洋而乱者，目之一倦，不可久读，后来作者，或可从松紧二字上参考。

（十二）

读诗，人言知人论世时，举孟子“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至言钱谦益等辈，则诗品人品两说，余实不能苟同之。

读钱至“忍看末运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迟。”难不发笑，梅村“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虽亦非善类，想来犹高钱一格。余少年时放言曰：“怕死遗民泪最多”，似无大过。

【钱谦益《后秋兴八首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四

百神犹护帝台棋，败局真成万古悲。身许沙场横草日，梦趋行殿执鞭时。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

吴伟业《过淮阴有感》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繇识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十三）

文人怕骨气不及口气，言志反成其辱，汪精卫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郑孝胥之“名花身世真堪羡，烈烈轰轰做一场。”犹可笑。其余汉奸如是。

梁鸿志：“我似寺门前护法，饱看人世入华颠”，黄濬：“直上高邱黯回首，看人逐鹿此围场”，具见袖手冷眼，岂不欲骂耶？

王揖唐诗：“井底蛙鸣各有天，金瓯破碎不堪怜。几人承制夸封拜，乱世功名也值钱。”更是全无人格。

【汪精卫《被逮口占》其三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郑孝胥《风雨花尽》

昨夜仙官下取将，海天风雨彻宵狂。名花身世真堪羡，烈烈轰轰做一场。

梁鸿志《再题二绝句》其二

拙庵灭度鸿胪死，不见苏斋亦百年。我似寺门前护法，饱看人世入华颠。

黄濬《秋日纵游汤山翠微玉泉诸胜得诗十五首》十二

雄冈废堠晚苍苍，王气潜销夕照黄。直上高邱黯回首，看人逐鹿此围场。

王揖唐《津桥感事》

井底蛙鸣各有天，金瓯破碎不堪怜。几人承制夸封拜，乱世功名也值钱。】

（十四）

夜一意象绝大，自古有之，屈原《悲回风》：“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始，古人句无数。晚近当中，印象深刻，能记诵者，龚自珍之“迢迢望气中原夜，又有湛卢剑倚门”，陈三立之“飘零心事钧天在，不待风翻已断肠”，俞明震之“况听荒城雨，同为永夜人”，黄之“四海吾怜影，弥天影伴吾”，聂绀弩之“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当代，则能记两句，李子之“夜色收容黑眼睛”，金鱼之“夜似古原原似海”，然全文亦有缺憾。

【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百三十二

江左晨星一炬存，鱼龙光怪百千吞。迢迢望气中原夜，又有湛卢剑倚门。

陈三立《夜雨闻歌》

沈雨歌声细拂床，空山太古夜茫茫。飘零心事钧天在，不待风翻已断肠。

俞明震《夜雨待萧稚泉不至》

逢君三月暮，不似往年春。况听荒城雨，同为永夜人。安危灯共影，喧寂树成邻。坐久晨光动，还看百态新。

黄《绝句四首》其三

四海吾怜影，弥天影伴吾。苍茫宜独立，寒意入高梧。

聂绀弩《悼胡风》

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死无青绳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

李子《采桑子》

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

金鱼《夜车》

旧途旧梦各难回，坐度人生几站台？夜似古原原似海，不时浮上一灯来。】

（十五）

怀古之作，有新意最难，能于事止则不必强及人，及人则当求精简，最怕累篇咏一人。余近读顾大申《饮太白酒楼醉后走笔成篇》，已属此中较上者，然若其面李太白自诵此作，应犹觉尴尬，余读此诗，想此境况，脚趾得不扣地耶？至于今人，此种作品更少佳作，有时见其题目，辄欲避之三舍。

【顾大申《饮太白酒楼醉后走笔成篇》：

呜呼太白尔何游！应在飘飖碧落之倒景，芙蓉白玉之仙楼。乘云抱气蹑箕斗，骖螭浥汉骑长虬。世人即之杳难求，但见朱轩绣拱环城头。岱宗历历青扑面，黄河西来静如练，七十二君等飞电。地老天荒出酒人，狂歌直与天为邻。上殿捉笔力士嗔，背负盐鼎谁相存，就中赏音贺季真。独抱曲蘖看浮云，登楼日醉忘其身。西风野火衰草死，由来豪贵尽如此。我今把盏揖君起，相与斟酒问济水。古今醉醒那终始？何不高步穷紫烟，摘取列星当酒钱。斟酌海水常不干。开襟痛饮楼之巅，醉呼黄鹤回青天。】

（十六）

清人纪映钟《女姬姜》：“女姬姜，买自漳。去衵衣，肤凝脂。着眼看，无疤痍。买如一犊，卖得一斛。”真古乐府遗脉。

今人顾青翎诗《君码黄》云：“君码绿，君码黄，码黄咫尺限门墙。行有法纪止有纲，临事岂得自主张。上报移时，崩血淋浪。人心匪石，君命不常。腹中子，怨彼苍。”亦有古风。

文字 承青

插图 （明）陈淳

黄毫金（愙斋）

80后，出生广东雷州

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员

广东省舞台美术研究会会员

湛江市书法家协会会员

雷州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理事

《书法雷州》编委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