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不够丢人
发布时间:2025-07-27 19:05 浏览量:35
第一次知道当代有个冯唐还是多年以前、碰巧看到柴静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杂种冯唐》!
当时的确有那么一刻被惊到:印象中总以知性和冷峻见称的柴静,也有泼辣到毫无遮拦的时候?
文章是柴静一贯的犀利风格,却并不像标题宣示那般是骂人的。如果一定要用骂字来定义的话,不知道是用“骂俏”、或“俏骂”哪个更合适。但下笔之狠、在她所有印刷出来的文字与播出的谈话节目里,大概只此一例。
英语有句谚语:You never get a second chance to make a first impression(第一印象没第二次机会);话有些绝对、但不无道理。
对冯的第一印象,就此定型。之后碰到冯唐这两个字、也就多看一眼。
冯由学医当医生、后转型为职业经理人、再转型为成功商人。在其职业身份不断变换升级的同时,又以“冯唐”为笔名游走文字江湖、对舞文弄墨似乎颇有执念;不仅经年累月不懈,且涉猎甚广、几乎无所不能:写小说、诗、散文、杂文、随笔,编管理著作,办书画展览……载体选择上也与时俱进;传统媒体、新媒体两手都有抓,一个也没撒手。
冯涉猎的这些个科目,每一项都是文化人的修罗场。他在每一单项里也扑腾出不算小的花儿,由此积攒了汹涌的流量。他与流量,相互成就。
但我仍抗拒把他划归文化人之列。有此印象,追根溯源、要拜柴文所赐。
对了,冯还忙里偷闲、客串了一把文学翻译:有出版社开出高价请他闭关几个月、重译泰戈尔《飞鸟集》;冯也圆满完成出版社的任务;《飞鸟集》就此又多了一个新的译本。
这个被冠以“最具诗意和韵律”的新译本据说还大卖了一阵;但很快就反转变成了翻译史上的恐袭事件,甚至引起了公愤;最终被迫下架。
这个事件反促使我拜读了冯的这个译版。
这是我唯一次从头到尾、认真读完的他的一册文字。之前看他的文字,多数都是没看几页、甚至没几行,就扔了。
读完之后的感觉是:冯的新译本,清晰可见他的小说、他的诗、他的英语留下的印渍。
图:冯的新译本封面
先说说冯的小说在他新译本里留下的印渍。
把冯的小说归入黄色大概没有争议、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说的。
他曾公开其志向,要写出中国最出色的黄色小说。也不知道他要超越的目标是王世贞、还是亨利·米勒。从他目前已出版的小说来看,只能说他离这个目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因为他的小说除了满纸荷尔蒙、几乎没有别的。
写黄色小说本来没啥大不了,可以雅俗分野、用不着上纲上线。而且从生意上讲、毕竟是蓝海一大汪。这对念过商学院、据说还做过全球顶级咨询公司合伙人的他来说太过简单;无需任何定性定量分析、也能明白这个市场定位在商业上的空间有多大;而且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黄色小说也曾看过不少,中国外国的、古代现代的、不一而足;有些能看完、有些翻翻就扔掉。
对冯的黄色小说产生恶感,是看到他把鱼玄机和惠能大师变成了他笔下的角色。
历史上的鱼玄机乃奇女子、传说极富才情,有说是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但其命运多舛:初为人妾、后被逼出家成了道士、最后死于非命,非常可悲。据传鱼玄机交友复杂、性格豪放、就是在唐朝那个开放的时代,风评也并不总是清雅。她交往的那些个文人雅士并未有啥名誉受损、她一人背了全部的锅,在其身后更是被屡泼脏水、不得安宁。冯拿鱼玄机当噱头,其性质并不比历史上其它这样做的人恶劣多少;就算有区别、也只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
但冯把惠能大师也扯到他的黄色小说里却是另外一码事!稍了解佛教的人都知道惠能大师乃禅宗南宗创始人,被尊为禅宗六祖……
而且,鱼玄机出生时,惠能大师已圆寂一百三十多年。
补充一下:如果有人据此辩说此惠能非彼惠能,显然是不了解法名之于僧人的重要与严肃:法名乃僧人出家之时由其师傅所取定,是僧人重要的身份标识、不是闹着玩的。禅宗六祖之后,他的法名,不管写作惠能、还是慧能,还有其它僧人敢让新出家的徒弟使用?
了解这个时空背景,难道不是更加说明冯的这种编排之恶?
编排男和尚与女道士故事的人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但把惠能大师变成黄色小说的主人公,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古人写黄色小说打出的旗号,总逃不过劝善惩恶、以淫止淫之类;所谓警示世人、道德规劝。但冯说他的立意更高阶:他要揭示欲望与顿悟的关系。
这倒是与他经常口吐佛经与禅语的做派相吻合。但立此人设,对佛教教义应当不陌生。佛经确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或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样的说法。但冯应该明白:佛经里的“色”、与他黄色小说里的“色”并不全是一回事。
佛教讲因果、讲轮回。把惠能大师编排成黄色小说主人公,是无耻无下限。这种下的恶因、得到的只能是恶果。
冯如果要挖掘泰戈尔的生活经历,大概是可以找到满足他要求的素材的,就是编排到他的黄色小说之中、可能也不至于有太多的非议。因为泰戈尔并不自我标榜为圣人;他把圣人的大帽子早就恭送给了甘地、让甘地有了“Mahatma/圣雄”的称号;而甘地也只是回赠了“Gurudev/导师”的尊号。
《飞鸟集》是泰戈尔在日本游历期间完成的;有说不是全部、而是大部分。他在日本期间也有些个故事,所以其中个别短诗或许可以做些联想或者猜测。
但泰戈尔在《飞鸟集》里并没有留下冯要挖掘那些素材;是冯把自己小说的那一套,带到了这次的客串任务中。
《飞鸟集》原版的英文,其语言整体上是平平淡淡、人畜无害的。《飞鸟集》写人生感悟、也写爱与相思,偶尔有点晦涩;仅有一处有那么一点荷尔蒙,但也是英语中比较中性的说法;离冯的“色”,海上隔着南海加上印度洋、陆地隔着喜马拉雅。
正因如此,在冯的新译本之前,《飞鸟集》经常被列入青少年文学推荐读物、个别的诗歌好像还曾入选中小学教材。尽管之前的译本从文学翻译的觉度看、也并不见得怎么出色。
冯的新译本出版后,不少家长看了顿觉被辣了眼睛、不免大惊失色。而辣到那些家长眼睛的、当然是冯在他的黄色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一些个字词。
这里恕不举例了。
据说冯对此颇感委屈、做了解释,大意是说:他在弄这个译本时已经很克制了。
这应该是大实话!
一个能把禅宗六祖写成黄色小说主角的写手、突然被请来客串翻译《飞鸟集》,如果不是非常克制、成品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
这大概可以类比为:用装过农药的容器装饮用水、或是用医疗废物桶来装存食物;事后辨说,容器已经很认真洗过了啊。
再来聊聊冯的诗在他新译本里留下的印渍。
翻译诗歌不一定非得是诗人;但通常情况下、诗人在翻译诗歌时有一定优势。泰戈尔的诗歌在西方的非英语版本,出版公司一般都是找对应语言的诗人来翻译。
目前市面上《飞鸟集》中文译本有很多。译者中写过诗、且出版过自己诗集的好像没有几位;冯要算一个。
冯很早就写了诗、也出版过自己的诗集;盛名之后更以诗人自居、还自称超简诗派创始人。
冯开始写诗的时间很早。按他自己的说法: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为了参加所在区组织的诗歌比赛,他一个晚上就写了二十首;待把这些诗歌交上去之后,得到的唯一反馈、是评委老师给的警告,语文老师也如实转述给了他妈:小心这孩子有成为流氓的倾向。
评委老师的警告在冯后来的个人生活中是否得到应验、不得而知;但其成年后的文字作品显然没有辜负评委老师的预判。他的文字作品,不仅是指产量颇丰的小说、也包括出品量明显单薄的诗。他文字的底色,在小说和诗里、定标用的色卡,其实是同一个。
冯的诗长啥样?这里展示一首他诗集里并不显露特定颜色的,题为《规矩》:
当我排队等着站上小便池的时候
有人已经在大便池先尿了。
其实,蹩脚诗人弄出的诗歌译作、品质也不一定就差。当然前提是,老老实实做翻译、不把自己的那一套强加给原作。
但如果诗人对自己诗作水平过度自信,以至于要把翻译当成展示自己诗歌创作水平的机会,就算是高水平的诗人,也很有可能会落得自取其辱、同时还连带着侮辱他人:原作者、读者。
冯的这个新译本,在范式上应该是所有中译本中改变最大的;稍微更正下:范围是在本人所见过的译本中,因为传说中曾有人以律诗的范式做过尝试,但一直未曾得见。
需要说明一点:之前不少《飞鸟集》译本被诟病为更像散文、不像诗。原因大概在于这些译者可能不清楚其创作背景;或是知道背景、却不知道如何将其与自己的翻译作业联系起来,选择了最保险的方法;或是囿于翻译的戒律、力求译本忠实于原文。
所以,任何人在汉译《飞鸟集》时尝试在范式上做出改变、使之更像诗,都是勇敢之举,值得肯定、值得鼓励。
但冯是如何改的呢?拿开篇那首举例说吧。
《飞鸟集》第1首:
原文: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
冯的翻译:
夏日的飞鸟来到我窗前
歌
笑
翩跹
消失在我眼前
秋天的黄叶一直在窗前
无歌
无笑
无翩跹
坠落在我眼前
在冯的新译本里,不少原作都被改造为类似的范式:面目全非。
这个译文的英语词义错误、先按下不表。
译文把原文的两个句子处理为两节、没有问题。但冯在第一节里增加了“笑”、“翩跹”、第二节里增加了“一直在窗前”;这都是原诗里没有的词!
冯在第二节里把原意为“叹息”的单词译为“无笑”、应该是为了对应第一节那个本就是强加的“笑”。把第二节里原意为“翩跹”的单词,译为“无翩跹”,也应该是为了对应第一节里那个强加的“翩跹”。
看到这样的操作,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1)这是把不懂英语的当傻子、把懂英语的当瞎子;
2)这已不是翻译、而是改编;
3)显然不了解泰戈尔创作《飞鸟集》的背景;
4)如此处理,有取巧之嫌;
冯把自己的那一套,当作他翻译《飞鸟集》的罗盘。为了所谓的诗意与韵律,拼凑对仗、强行押韵。
冯大概是想把这次客串翻译、当成宣示自己诗歌水平之高的机会;为了炫技、不惜篡改原文。
冯这次客串文学翻译所用的罗盘、根本就是西方神话里普洛克鲁斯忒斯的床!
从这床上产出的新译本,看上去更像是冯他自己的诗。
最后讲讲冯的英语在他新译本里留下的印渍。
说实在的,要谈这一点、本人也有些意外。
冯是国内某顶尖医科大学博士毕业生、曾留学美国、据说还曾在某国际顶级咨询公司拥有全球董事合伙人的名头;按理说,他的英语应该是很好的吧。
冯的新译本所反应出的英语水平、如何呢?
在前面提到的第一首,冯的新译本把原意为“叹息”的单词翻译为“无笑”、把原意为“翩跹”的单词,变成“无翩跹”,其实也是英语词义错误,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文学翻译也只能在原意里腾挪。
而他在译文中继续使用“飞鸟”这个译法,显然是没弄明白这个单词的原意是什么。当然,或许还可以说、冯只是重复了之前其它译本出现过的错误;不少译者在这里也栽了跟头。
另外举一个简单点的例子吧。
《飞鸟集》第9首:
原文: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冯的翻译:
做梦时
我们距离非常遥远
醒来时
我们在彼此的视野里取暖
这要是冯自己写的诗,当然没有问题;但作为文学翻译,明显犯了低级错误。
而且,一首仅两句的短诗,翻译错误还不止一个:
第一:词义错误。冯把第一句的从句“we were strangers”翻译为“我们距离非常遥远”,或许是为了和第二句的翻译作呼应、也为了强行押韵。但这样的翻译显然是错的:“strangers”就是“陌生人”、“不认识的人”,无论直译或是意译,都不能译为“距离遥远”:陌生/熟悉与否、和距离远近显然是两码事;远隔千里可以心心相印、近在咫尺也可能完全陌生。
第二:语法错误。原文第一句的主句、从句都是过去式;第二句的主句是现在时、从句是过去式;所以如此,当然自有其用意。就算泰戈尔的英语达不到叶芝的水平,他对英语语法的理解和运用、应当还是合格的。
但冯的翻译不仅没有体现出原文时态的差异;而且,他显然是把第二句的主句、从句当成了同一个时态。如此处理的译文,对任何文学翻译来说,都属低级错误;不管译文看上去是否有诗意和韵律。
时态是英语语法里一个基础概念;而现在时、过去式又是最基础的两个时态,应当是中考的考点。
再举一例:
冯的新译本附有题为“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的后记,其中第24个刹那、只有这么一句话:
英文原版出现了一个排版错误,第二百六十三首和第九十八首完全重复,郑译本已经纠正了。
冯说“完全重复”?
学过英语的人,认真一点的话应能看出:原版第98首与第263首并不是完全重复,因为这两首诗还是有一词之差。
尽管这两个单词在英语里都属于限定词,但一个是定冠词、一个是指代词。
英语中定冠词与指代词的区别,似乎也属中学英语范畴。以冯的学历与经历、难道还没整明白这两者的些微差别?
冯的新译本把这两首原本还有些微差别的诗、当成了同样的诗来处理;于是,在他的新译本里,第263首和第98首、真的完全重复!
冯用两首完全相同的译文、让他的译本与原版诗集326首的总数一致。之前有其它译本直接去掉一首、总数变成325首。
冯说出版社提供给他的是2012年的一个版本。他可能不知道:《飞鸟集》英文版1916年在美国首发,1917年又在英国出版、也说是首发;之后的几年里几乎每年都再版,后来也不断再版;所有的这些英文版一直保留了第98首与第263首。当年拿到泰戈尔作品独家版权的麦克米伦出版公司不是一家小作坊,在很长时间里也是世界五大出版商之一。如果真是排版错误,会一直重复而不被发现?
泰戈尔作品的版权保护期结束后,出现了一轮泰戈尔作品重新出版热。冯拿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公版书,而这个公版所依据的是麦克米伦出版公司1919年的版本、也是多次再版之后的版本。麦克米伦出版公司以及后来其它出公版的出版公司、在将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重复犯同一个排版错误?!
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反复出版的一本英文诗集里,不断有中文译者发现同一个排版错误,算是翻译界的一个笑话,当然是个冷笑话。最早做出这个发现的,是冯硬扯出来的郑振铎。问题是,郑译本最早出现也已超过百年。百年之后,冯还要重复这个冷笑话?
在冯领取这次客串文学翻译任务时,出版社没告诉他要改错误、补不足?
这两首几乎一摸一样的诗,可不可以去一留一?能够做出决定的,显然只能是原作者。《飞鸟集》原版编辑和出版公司、以及后来出公版的出版公司都选择保留两首,最大的可能、是出于对原作者的尊重。
而面对两首几乎一摸一样的原诗,不仅要看出原文的细微差别、还要在译文中体现出这个细微差别,专业且严谨的译者自然会正面这种挑战。
当然,对英语没太整明白的人来说,则是另外的事了。
回到冯的新译本那篇“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的后记,当中不少的刹那、都是冯在自嗨翻译的心得体会,多不值一笑。
但有两个刹那、拿出来晒一晒。
第2个刹那,如下:
一直负责出版我简体中文书的小孙忽然问我:冯唐老师,您想不想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给您最高标准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够直白!
第27个刹那,有这么一段:
我很早就把新浪微博的认证改为了简单两个字:诗人;也在四十岁刚过的时候出版了《冯唐诗百首》,创立了超简诗派。中国有很多圈子,诗人也有个圈子。我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也没尝试过进入这个圈子,这个圈子似乎也不认可我是个诗人,似乎也不认可《冯唐诗百首》是诗歌。翻译完《飞鸟集》,我坚定地相信,《冯唐诗百首》是诗歌,里面有很好的诗歌,冯唐是个诗人。
无论这个诗歌圈子怎么说,我不用卧轨、不用早夭,“春风十里,不如你”这七个字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讲汉语的地方口耳相传。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了。
面对这样的文字,还能说啥呢?
该是多么自恋、浅薄而不自知的狂忘之人,才会把如此心思写成文字、来向世界宣告?
遥想当年,冰心读了《飞鸟集》之后,受其影响而写出类似范式的小诗、结集为《繁星》;算是开了风气之先,更由此被称为诗人。但那是百年前啊,那时的白话文还是新生事物呢。
在《繁星》百年之后,冯拿他的新译本作为标尺、量出了自己的诗集真的是诗、自己有好诗、自己是诗人!
而且,这个标尺还被他按自己的标准削改过了。
他大概没有意识到,他的新译本实际上泄了他的底:一个没有才气的黄色小说写手、狂妄且蹩脚的自由体诗爱好者、英语还没太整明白的文学翻译菜鸟。
这三者叠加,决定了他这个新译本的成色。
有人说冯的新译本是翻译史上的恐袭事件;是否太过、尚可讨论。但要说这是翻译界的一个巨大笑话、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应当不会有异议。
为了这次客串任务,冯说他特地在美国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租了房当工作室,取名伯克利不二堂;他的那本小说也以不二为题。
是不二?不是二?是二不?
是不够丢人。
据说有好事者曾问冯对柴文作如何感想,冯答曰: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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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PS: 一家之言,仅供参考。如有错误,敬请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