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书 | 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博”与“专”

发布时间:2025-07-26 18:41  浏览量:31

党史研究者,只有习“博雅”之艺,才能成“四通”之才:一是“纵通”,即看到古今联系,立足现在研究过去;二是“横通”,即看到内外联系,透过党外观察党内;三是“内通”,即精通本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四是“外通”,即了解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这是党史研究的重要步骤。此外,还要在此基础上,研“专精”之学。既要“同中观异”,也要“异中观同”,更要“异同齐观”。只有做到这一点,像这样分析和思考问题,才能进入另一种状态,达到“博专合一”的境界。

跨学科;党史研究;中国共产党

一个党史研究者,不读其他社会科学,不读自然科学,他眼里的党史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党史。因为党的活动,涉及到包括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的思维在内的一切领域。这一点对党史研究者来说尤为重要。比如有些学者,在年青的时候,确也写过几篇好的文章,但人到中年却不能再进一步,反不如以前的文章看起来有光彩。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知识基础太差,年轻时那点本钱用光了,以后就空了。因此我们培养学生,要明白这个道理,懂得通识教育的重要性。只有底子宽厚,知识广博,将来才能目光四射,触类旁通,这样人到中年以后,就会发觉一片通明,无往而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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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博雅之艺

中共党史研究,既要有专门性的知识,也要有共同性的知识,还要有一些辅助学科的支撑,如果这些不清楚,便容易犯常识性的错误,更淡不上深入的钻研。过去许多大学者,在读书治学中,主张“由博返约”,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博”,就是人所共知的学术常识,应当知晓;人所必读的重要书籍,也要涉猎。通习博雅之艺,掌握必备知识,然后从事专门性的研究,自然基础坚实,可以得心应手了。

第一,多配几副好“眼镜”。这是从知识储备的角度讲的。也就是说,一个党史研究者要多掌握几门知识,为自己配备诸如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学和哲学的眼镜。在学术研究中,这就叫跨学科研究。譬如我们研究毛泽东,就要戴上许多副眼镜。毛泽东精通史学和哲学,这个不消说了。一部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他是通读过的,有些部分还多次阅读,并作了大量圈、画和批注。他深谙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对中国哲学也有研究。1939年当陈伯达将《孔子的哲学思想》一文,经中宣部长张闻天转呈毛泽东后,他表现出浓厚的阅读兴趣,并提出许多修改意见。毛泽东认为,近代形而上学之所以“不能克服观念论,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忽视主观能动性”;因此他向陈伯达表示:“观念论哲学有一个长处,就是强调主观能动性”,“我们对孔子的这方面的长处应该说到”。现在回头再看,毛泽东1938年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说:“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就有了特别的意味。它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而是包含着行动意义的一个实践的宣言。

毛泽东还是一个诗人,有文学家的气质。他读陆游《卜算子·咏梅》,也于1961年创作一首。虽然处境相似,但意境两样。陆游是“伤北伐不成而作”,毛泽东却“反其意而用之”。即便当时国际环境恶化,国内又值“三年困难时期”,但他仍写出了这样的词句:“俏亦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不过,这还不是最初的版本。初稿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旁边笑”,在定稿时他把“旁边”改成“丛中”。一个是“无我之境”,一个是“有我之境”。在这里,诗人和政治家是合为一体的。毛泽东说:“人的心情经常有对立的成分,不是单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词的婉约、豪放两派,在一个人读起来,有时喜欢前者,有时喜欢后者,就是一例。”如果我们不具备这方面知识,就不能读懂毛泽东,也理解不好在他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

其实,还不止是人物研究,其他研究也不例外。比如我们研究一个具体问题,譬如现代化问题,若没有其他学科知识,我们的讨论就只能浮在表面之上。现代化是指人类社会所发生的深刻变化,这种变化包括从传统经济向现代经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传统政治向现代政治、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等各个方面的转变。这就需有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等各个学科的知识。此外,“现代化”概念一般是在抽象和历史两个层面上被使用。前者是说它并无特定的历史内涵,而只是一个流动性的相对概念。所以一切时代的人们都要面临这一现实课题。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它涉及到人们对现代性以及后现代问题的思考。后者则指的是一种特定的历史过程、社会运动和文化阶段。这又是一个史学问题,它有人们不可忽视的“历史性”与“地方性”特征。如果我们不具备这些学科的知识,就不能很深入地研究它。事实上,在党史研究中,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研究,为什么话总也讲不到位,理总也说不透彻,最后只能成为一般的宣传品,大多逃不出这样的原因。

当然,党史研究者配备的“眼镜”,不仅要有社会科学的,还要有自然科学的。现代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研究的影响是巨大的,对历史研究也是如此。恩格斯说:“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出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而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因此,党史研究者就不能闭目塞听,囿于专业空间领域之内,而要善于利用自然科学方法——实证的、精确的,来弥补我们研究中宏观的、思辨的方法的不足。要认识到各学科之间,本不存在无法沟通的此疆彼界,多掌握一些“旁门”知识,反而可以收取“额外”功效。否则,我们就只能“画地为牢”,有时还会闹出“夜郎自大”的笑话。

第二,善于用“跨界”知识。这是从知识应用的角度讲的。一个党史研究者要有海纳百川、博采兼收的胸怀,但也不可漫无目的,见书就读。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很有限的,在获取知识时当然要有所侧重。虽然事先不能确知哪一门知识,将来在何时何地会用得上,但总要有个大致的去向。波兰学者托波尔斯基还从这个角度,把史家的知识分为两大类:一是“资料源知识”,即“给定问题”范围内的知识;二是“非资料源知识”,也就是“给定问题”范围外的知识。这两类知识都会涉及跨学科问题。

第一类知识比较明确,主要是由关于某一研究课题的史料,以及它所涉及的其他史料所构成。前者虽可以临时收集,但也需有跨学科的眼光。上文提到的毛泽东研究,现代化问题研究,就是例证。而后者则全凭日常的积累了。就一个研究者的学养而言,这部分知识的意义更大。因为离开这些知识,我们的研究就不会全面,不能立体。比如,研究一个党史人物,譬如陈独秀,单收集他个人的材料是远不够的,还要广泛阅读同时代的各种文集、书信、日记、报刊及回忆录,以便了解那个时代的政治观念、社会思潮和风俗习惯,熟悉他的思想和行动的“历史语境”,这样才能把历史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但所有这些都要有其他学科知识作为参照。

第二类知识较为复杂,但也更为重要。在实际研究中,这一类知识发挥的作用,有时甚至超过“资料源知识”。事实上,“非资料源知识”是一个外延广泛的概念,既包括本学科的专业知识,也包括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还包括语言文字、社会常识等共同性知识,它的边界是可以不断向外延展的。在这方面,一个学者掌握得越多,他就越宏达、越博学。这是衡量一个成名史家的标志。当然,这也仅是读书治学的一步,还有更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懂得如何使用它。过去人们常说“述而不作”,这个可以引为自谦,但不宜作为学术指南。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长痰瘤。”这应当成为我们的座右铭,时刻提醒自己“吐丝”和“酿蜜”的事。

其实,我们研究党史,所依据的是证据,但证据不会轻易得到。它须用推理的方法,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然后把证据连缀成一段史实,这又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我们要用多学科知识才能完成它。比如,研究一个党史事件,譬如红军长征,既涉及到历史、地理、民族、军事、政治等大问题,又涉及到风俗、习惯、气候、食物、疾病等小细节,这些都要灵活运用各学科知识。此外,分析国共两党斗智斗法,要用心理学、逻辑学知识;检验文物、图片的真实性,甚至还会用到物理和化学知识。如果不会使用这些知识,我们就写不好长征的历史,讲不好长征的故事。美国学者索尔兹伯里处理好这些问题,所以他写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不仅把历史写得很清楚,而且读起来也让人感到很真实。这是我们要学习的地方。

此外,在具体研究中,我们还会遇到另一种情况,即被某个问题困住了,左冲右突,但总也不得要领,这时候看点其他知识,往往有利于打开“障塞”。例如达尔文研究生物变迁现象几十年,却想不出一个原则去统领他的材料。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地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的。达尔文研究这原则,忽然灵机一动,把这个经济学知识用到生物学上去,于是创造物竞天择的学说。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所不同的是,达尔文是把社会科学知识用到自然科学研究中,而马克思则是把自然科学知识用到社会科学研究中。马克思说:“达尔文的著作非常有意义,这本书我可以当作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根据……在这里不仅第一次给了自然科学中的‘目的论’以致命的打击,而且也根据经验阐明了它的合理的意义。”这都是善于用“跨界”知识的极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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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贯通之才

党史研究是一项专业工作,但正因为它的专,所以才要看到博的重要。因为专做这一项事业,眼光总注视在本行,跳不出习惯的范围。于是在研究中,许多事见惯了,反不去寻思它的意味;倒是“门外汉”伸头向里一望,有时竟能看出问题来。因此一个党史研究者,不仅要掌握本门的知识,同时还要具有“门外汉”的眼光。这样他遇到困难,就会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挤进来,涌上去,请求他录用;他分析问题,就能由一则史料联系到若干史料,由一个事物联系到若干事物,所得结论自然通而无蔽。这就是社会需要的贯通之才。所以我们培养学生,就要一面指出“偏专”的害处,“不治将恐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一面说明“博通”的好处,这犹如朝阳产业里的本金,将来是可以一本万利的。

第一,“专”之流弊。对此,梁启超在一封家书中讲得好。1927年他给在美国读书的儿子梁思成的信中说:“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同样地,1941年毛泽东给在苏联读书的儿子岸英、岸青的信中也讲了类似的道理。他说:“惟有一事向你们建议,趁着年纪尚轻,多向自然科学学习,少谈些政治。政治是要谈的,但目前以潜心多习自然科学为宜,社会科学辅之。将来可倒置过来,以社会科学为主,自然科学为辅。”这些都说明“专”的弊端和“博”的益处。

这在学术研究中也有体现。今日学术的专门化,不限于科。在一级学科之内,还有若干二级学科,在二级学科之内,往往又分许多细目。就中共党史来说,可细分为党领导的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历史,以及党的自身建设史。这些细目还可再分下去,比如党的建设史,又分为思想、政治、组织、作风、制度、纪律等各个方面。这当然是为了精细化研究的需要,但倘若过于强调研究边界,不能“开墙透绿”,一味“深沟壁垒”,就会伏下学科发展的病根。其弊端主要有两个:一是局隘,二是破碎。

所谓“局隘”,便是对外封闭,对内划界,此经不通于彼经,此说不通于彼说。研究毛泽东的,可以不顾刘少奇,无视经典作家间的知识传递;研究思想理论的,可以不顾党的实践活动,割开历史与逻辑的内在联系;研究社会主义建设的,可以不顾新民主主义革命,切断中共党史的接续发展。这样长期以往,党史学将逐渐走向僵化,即便在本学科内部,也会各自为政,难以发挥学科的整体优势。所谓“破碎”,便是死板地从文字上作繁琐考证,一味地从细节上作深描细画,放弃宏观综合,只关注零碎知识,不再叙述历史的演变、进步与连续性,只发掘众多不连贯的瞬间。这样长期以往,党史学将逐渐失去自我,也会陷入危机和被边缘化。须知历史是整个的,支离破碎之后,就不是真正的历史。为研究的便利,不妨分工,但欲求得完整的知识,还是有必要借助于他者的智慧。

对于研究者来说,此种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并且伴随研究的深入,它还会不断加重。一般说来,其演化可分三个步骤:

第一步是“自说自话”。有些党史研究者,把用功的面,割裂得至细至窄,平日收集资料,也只局限于自己关注的范围之内。这样替自己画定一个圈子,自然谈不到多方联系。所以他写文章,就只好就事论事,不能融会贯通。他作报告,就只好自言自语,不会交流对话。我们也时常见到喜欢说话的专家,会发出十分幼稚的议论。他们对于所专的科目,在全部学术中所占的地位,全然不知,所以除所专的范围外,一旦发言,不是“幼稚”,就是“隔膜”。

第二步是“自以为是”。这便进入庄子所说“不可加”的状态,即认为自己所学的是无以复加、再好不过的了。这时候,他已不肯接受他人意见,而对历史的解释,又多出于主观片面,自然免不了歪曲和错误。但自己还要抱残守缺,于是“有殊致,则入主出奴”,门户之见的弊端就出现了;“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妒忌诽谤的大门就打开了。到这个地步,局面就很难收拾了。邓小平说:“小圈子那个东西害死人呐!很多失误就从这里出来,错误就从这里犯起。”在党史研究中,我们也不可忘记邓小平的这个告诫。

第三步是“自业自得”。这里借用一个佛学术语,有“自作自受”之意。一般说来,这已是一个人读书治学的最后阶段了。这时候,他也许发现了“偏专”的害处,但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承担它的后果。胡适说:“专工一技一艺的人,只知一样,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一类的人,影响于社会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竿,只是一根孤拐,孤单可怜。”这是十分中肯的话。其实在党史研究中,以上三重“弊端”,也可以反过来说,叫三种“境界”,都是可以看到的,不能不引以为戒。因此一个学者,还是要“博通”一点,这样才不至于像春蚕一般,走到“作茧自缚”的地步。

第二,“通”之要义。所谓“通”,就是从此到彼的意思。章学诚说:“盖取譬於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於大道,故曰通也。”大意是说,“通”可以比作“道路”,四通八达,无处不可到达;也可比作人的“见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的不同,但都可以通向真理。对于党史研究者来说,它主要体现四个方面:

一是“纵通”。即看到古今联系,立足现在研究过去。所以不能满足于一个时期、一个阶段的个别研究,而要上下打通;即使研究某一时段,或者其中某一具体问题,如一个人物或事件、一份文件或报告,也要置于整个中共党史中,作出历史地分析和判断。毛泽东说:“我们要用整个党的发展过程做我们研究的对象,进行客观的研究,不是研究哪一步,而是研究全部。”此外,对党成立以前的历史,也要有所了解。这便是毛泽东所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的意思。只有做到这一点,才可称得上“纵通”。

二是“横通”。即看到内外联系,透过党外观察党内。一方面,要探讨党与民族、国家关系的演化。世界是一个整体,所以研究党史,要把它置于新中国史、社会主义发展史、中华民族发展史中,作出历史地分析和判断;党的发展也不是孤立的,它同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状况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研究党史,也要从它们的关联上,从它们之间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关系上,寻求带有规律性的东西。另一方面,还要探讨党内各部分、各环节、各要素间关系的演化。党是一个有机体,所以研究党史,必须打通各专史间的条块分割,从整体上把握党史的发展。只有做到这一点,才可称得上“横通”。

三是“内通”。即精通本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这个需有严格的训练。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只有多体会、多比较、多反思,并接受史料学、考据学、诠释学的训练,才能掌握这项功夫。这里应重点把握两个问题。其一,要精通这门学问的历史。没有纵向的传承,学术就失去了根底。这也有“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其二,要精通党史各家的学说。没有横向的参照,学术就达不到前沿。这也有听“百家争鸣”,看“百花齐放”,采“众家之长”的意思。因此,“内通”是重要的,没有“内通”,就谈不上“纵通”和“横通”,因为它关系到学术的辨别力和分析力。

四是“外通”。即了解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古人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我们要推开来说:学一科而已,则不足以知其科。所以研究一种学问,一定要以别种学问为扶持,这样逢到旁涉的地方才能提出问题。比如我们研究党史,历史、政治等学科知识是必备的。除此之外,每研究一个问题,还要配备若干辅助学科知识。比如,研究经济问题,除熟悉经济学理论以外,统计学和数学的知识也不可或缺;研究社会问题,一般要借助于社会学、心理学和人类学。这是一个学者日常必修的功课。所以“外通”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只有做到这一点,从此到彼、内外兼修,才称得上贯通之才。

在这“四通”中,前两个意指“道路”,这是从本体论上说,主张通古今、看发展,通内外、看联动;后两个意指“见识”,这是从认识论上说,主张修内功、采众长,学他者、借外力。这里的关键是有无心得,能否融会贯通。其实,在党史研究中,我们也时常见到这样的人,谈学论道,似乎无所不知,但多是道听途说,并无真知灼见。这类人很像钱锺书《围城》里的高松年。他身为大学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他会畅谈国际关系。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就有诗歌是“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着大洋的爱因斯坦耳朵发烧,连打喷嚏。这一类人,虽可以受到一般人的欢迎,但却不是我们需要的贯通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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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专精之学

学术研究既要有“兼览之博”,也要有“专门之精”。章学诚说:“大抵学问文章,须成家数,博以聚之,约以收之;载籍浩博难穷,而吾力所能有限,非有专精致力之处,则如钱之散积于地,不可绳以贯也。”由此可见,在读书治学中,“博通”并非最终目的,而只是手段和前提,是成就大学问的必要条件。如果一个学者,只是博而不约,通而不专,那么他也就如同“不系之舟”,他的学问自然成了“无主之学”。所以我们党史研究者,还是要由“博”返“约”的,将学问落实到专精处。当然在此过程中,也有必经的环节和要关注的事项,说出来可以为党史研究者参考。

第一,同中观异。这是走向专精研究的第一步。一般说来,一个学者在广闻博览之后,会发现一些感兴趣的话题。这时候就需做个选择,尽快把它固定下来。他可以选择一个时段或问题,也可以选择一个人物或事件,作为自己主攻方向,营建一个学术的“根据地”。然后围绕它,发掘、整理史料,考证、分析史料。这里的关键就是“同中观异”。朱熹说:“凡看文字,诸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谓如甲说如此,且挦扯住甲,穷尽其词;乙说如此,且挦扯住乙,穷尽其词。两家之说既尽,又参考而穷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矣。”这个说法有些绝对,但它说明一点,即关注差异的重要性。因为这往往是我们学术研究的突破口,所以不可轻易放过去。

比如,研究一个党史事件,譬如五四运动,就能发现许多差异处。同一事件出于不同报刊,或出于当局与学生的不同口吻,可说是大相径庭。即便同为参加运动的当事人,事后的记述也是千差万别的。这里面就有可研究的地方。此外,在党史研究中,关于五四运动的性质和评价,瞿秋白、张太雷、蔡和森、毛泽东、李立三、张闻天的表述也有差异。这种差异性,还体现在对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认识上。比如毛泽东认为,“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过程”,“是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开始的”;“五四运动是当时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而刘少奇在《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中则指出,1921年党成立以后,中国革命才成为“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民主革命,即新民主主义革命”。这个也同样值得研究。

当然,也不止于此,作为现代史上一个标志性事件,人们还以各种方式对它表示“纪念”。这不单是为了追怀往事,而是要借此叙说他们心中关注的话题。所以不同的纪念会有不同的表达,这里面也有可研究的地方。早在“五四”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1920年5月4日),北京《晨报》就开设“五四纪念增刊”。梁启超指出:“此次政治运动,实以文化运动为原动力,故机缘发于此,而效果乃现于彼。”1921年5月4日,也就是“五四”的第二个周年纪念日,《晨报》又开设专栏以志纪念。其中一篇题为《五四与学生》的文章指出:“五四运动的功绩不独在拒签德约,不独是罢免国贼”,“五四是奉着新文化运动的使命来的”。可见,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内,人们已将这一次学生政治示威运动,上升为包括新文化运动在内的历史叙事。“五四”一词也因而包含有政治变革和思想启蒙的双重意义。

不过在随后的纪念中,这一双重意义却没有得到均衡发展。人们更多的是关注“五四”的政治意义。对此,1937年何干之在《近代中国启蒙运动史》一书中作出深刻反思:“在那时代,理应有一个广泛的深入的思想运动,作为政治社会运动的辅助。这个运动,是应该继承‘五四’的精神,破坏旧的文化传统,建立新的思想体系。可是这个任务,在国民革命时代,可说是完全被放弃了”。这里面值得研究的地方就更多了。总之,在党史研究中,我们要学会“同中观异”,在自己的领地中,晓得从差异处入手。这样就会找到许多有意义的题目来做,从而很顺利地迈出专精研究的这一步。

第二,异中观同。这是迈向专精研究的第二步。其核心的工作,是在分析差异性基础上,找出它们共同的一般性来。这是由表及里的过程,表明认识问题的深化。在此过程中,对于错综复杂的历史资料,一面要作必要的整理和加工,使之条理化、有序化;一面要作必要的综合和概括,使之一般化、抽象化。在党史研究中,随处可见的“本质”、“规律”、“普遍性”、“必然性”、“基本原则”、“发展趋势”一类表述,这都是“异中观同”的结果。

我们研究党史,之所以能“异中观同”,是因为差异性和一般性有内在联系,从众多的个别人物或事件中,可以看出某种一般性来。比如,党对革命道路的选择就是一例。毛泽东说:“一国之内,在四周白色政权的包围中,有一块或若干小块红色政权的区域长期地存在,这是世界各国从来没有的事。”这表明中国革命是个别的,有差异性的。邓小平说:“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是在帝国主义世界的薄弱环节搞革命,我们也是在敌人控制薄弱的地区搞革命,这在原则上是相同的,但我们不是先搞城市,而是先搞农村,用农村包围城市。”这表明中国革命又是一般的,有共同性的。再进一步说,党在农村建立许多红色政权,如果分开来看,也是各不相同的,但聚拢在一起,就能发现它的一般性,可以看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大趋势。

当然,“异中观同”也不只是用在历史表述上,它也可应用于历史认识。正如马克思指出:“根据小麦的味道,我们尝不出它是谁种的,同样,根据劳动过程,我们看不出它是在什么条件下进行的”。但是从生产工具中,就有可能发现这一切,告诉你当时的人与人、阶级与阶级的关系。因为不同的生产工具代表着不同的生产力水平,用马克思的话说,它们“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所以这个包含着生产工具在内的“生产力”,就是马克思从差异性找出那个共同性的东西。

在中国历史上,毛泽东从不同政党的差异性中,也找出这个“共同性”来。他说:“中国一切政党的政策及其实践在中国人民中所表现的作用的好坏、大小,归根到底,看它对于中国人民的生产力的发展是否有帮助及其帮助之大小,看它是束缚生产力的,还是解放生产力的。”同样地,从党在改革开放前后的差异性中,邓小平也找出这个“共同性”来。他说:“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因此,在党史研究中,我们要学会并运用“异中观同”。这也是史家常用的“因小见大”的研究路径,即以个案研究来回应或挑战一般性结论。它类似于中国成语中说的“见微知著”。一个党史研究者,倘若没有这样的意识,不针对一般性问题来立论,他的言说就不可能有坚实的中心。一本论著或一篇文章,倘若不能从个别事实中得出一般性结论,就会落入“就事论事”、“见木不见林”的窠臼,它的学术价值就要大打折扣。这种“异中观同”的做法,从成果的角度看,叫做“理论升华”,从学者的角度说,叫做“学术精进”。一个党史研究者走到这一步,可说是已处在专精研究的行列了。

第三,异同齐观。这是专精研究的一种高级阶段。因为在党史研究中,如果没有个别史实的描述与解释,不能“同中观异”,那对历史的一般性认识就是抽象的虚构。相反地,如果没有一般认识的概括与抽象,不能“异中观同”,那对历史个别现象的描述就会变成史料的堆砌。只有在这二者基础上的“异同齐观”,才能实现普遍规律的抽象与个别现象的描述的辩证统一。一个学者只有做到这一点,像这样去分析和思考问题,他才能进入另一种状态,达到“博专合一”的境界。

一是在知识上,可以“融会贯通”。一部党史,既可以“同中观异”,从整个过程中看到历史的演化与发展,揭示它的阶段性;也可以“异中观同”,从不同阶段中看到历史的连续与继承,揭示它的过程性。既可以“异中观同”,在支离琐碎的历史现象中,发掘其主题和主线的意义;也可以“同中观异”,在宏大叙事的主流话语外,打捞其残骸和碎片的价值。在“异同齐观”下,还可以从现在看过去,像倒放电影,关注故事梗概,只留意转化为既成事实的现实可能性,把握历史中的必然性和规律性;也可以从过去看现在,像顺看电影,关注故事情节,分析既成事实之外的一切可能性,认识历史中的偶然性和差异性。

其实,人类的知识是一个整体,如同一棵大树,树干、树枝和树叶,各司其职,各尽所能。传统学术专注于“树干”,现代学术更关注于“树枝”,而后现代学术既不关心“树干”,也不关心“树枝”,它关注的只是“树叶”。它认为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所以只有研究个体和差异,才是合理的、正当的。现在看来,它们均有失偏颇。因为在“异同齐观”下,我们就会发现三者之间确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也叫“融会贯通”。所以同一棵大树,看到枝繁叶茂,可以“横通”;看到树大根深,可以“纵通”;看到“一树千枝”,可以“外通”;看到“一枝万叶”,可以“内通”。这便是专精研究的一大益处。

二是在方法上,可以“由此及彼”。其实,党史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凭证,主要源于它具有的三项目标:其一,记录关于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其二,建构一套关于过去的历史知识;其三,形成一种规范的方法论来研究过去,并具有推广到其他研究领域的可能性。在“异同齐观”下,这三项目标尤其是第三项,也是可以实现的。正如梁启超指出:“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学问门类虽多,而方法很少。如何用脑,如何用目,如何用手,如何询问、搜集,养成习惯,可以应用到任何方面。好像攻打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

比如,研究一个人物,就把这个人物放在中心,让他成为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如同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可以接收到许多人射出的箭。如果他是一个上层精英,就将之与同时代的其他人物作比较。这样既可牵出其他人物,也可“由此及彼”,直接过渡到其他人物研究。如果他是一个普通民众,则可以通过他的经历和命运,来反映那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状况。研究一个事件,就把这个事件放在中心,让它成为一个“箭垛式”的事件。这样一面看其他事件怎样促使它的发生,一面看它的发生又如何影响到其他事件,这同样可以牵出其他事件来。如果条件许可,当然也可“由此及彼”,直接过渡到其他事件研究。这便是专精研究的又一个大益处。

总之,在党史研究中,博与专既是互补的,也是相通的。有博无专,不能“深入显出”,有专无博,不能“融会贯通”;只有博而求专,所专才能愈精,只有专而求博,所博方可愈通。过去武学家说,“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说明不同的武器,有不同的效果。“棍”的优势在于面宽,它是“百兵之首”,“枪”的优势在于精准,它是“百兵之王”。从这一点看,我们党史研究者,既要学用“兵首”,成“大气磅礴”之势,也要学用“兵王”,收“一针见血”之功。这才是上上之策。

作者简介

周良书,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