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亮：把竹子种在5G的时代

吴洪亮：把竹子种在5G的时代

文—本刊记者 董铁莹

在北京画院，一场关于齐白石画作的展览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在白石老人的画案边，不只有春日里万物复苏的生机盎然，还有夏风中摇曳生姿的热烈奔放，有秋月下静谧温婉的淡雅清丽，有冬雪覆盖下坚韧不屈的傲骨铮铮。每一片花瓣、每一抹色彩，都蕴含着他对自然、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与敬畏。”移步间，一边欣赏画作，一边阅读优美的文字，大自然的生机、岁月的静美在人们心头绽放。

“看齐白石的画，就像坐在家乡的池塘边。”有参观者如是说。

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画院院长、知名策展人吴洪亮潜心研究齐白石二十余载，已编辑出版《齐白石在北京》《一叶知秋》《不肯作神仙》等多部著作。通过精心策划展览营造空间，吴洪亮向参观者传达出极致的中国画意蕴之美，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都市的方寸之间展现出勃勃生机。

接受《中国青年》专访，吴洪亮与全国青年分享如何在“寻根中寻找力量”，守护传承好中华文化根脉；如何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进入AI时代，中国画如何挖掘发展潜力和寻找方向，为青年一代建立更为深刻的文化自信打牢根基等热点话题。

《中国青年》：改革开放后，西方艺术观念的大量涌入对中国美术界产生了深远影响，视角、解读以及价值判断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其中让您印象最深刻的表现有哪些？进入21世纪，尤其是近年来，您认为我国美术发展呈现出哪些变化？有哪些新特点和新观念？

吴洪亮：改革开放后，经历了打开全球视野的过程。在那个过程中，已经不是20世纪初所谓西学东渐的问题，而是发现全世界的进展，尤其在艺术领域，这是当时最大的感受。20世纪80年代，艺术界迅速进入将西方的艺术理论和创作方式引入中国的热潮，其中最有概念性及最直观的表现就是“85新潮”。

从艺术本身而言，西方艺术的创作理念、绘画方式、装置、行为在那段时间都特别红火。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西方艺术形式的水平未必有多高，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在当时比较新颖。改革开放以后，吴冠中谈到解决艺术形式问题，就希望艺术家注意从艺术本体展开创作，这在当时就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焦点。在创作中，以前不很注重“我是谁”，这40年解决了“我是谁”的问题。我记得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在中央美院，大家都在谈“近距离”，画身边的人，还有一个概念叫“新生代”，开始表达更注重个体的观点和感受。2000年以后，很多年轻艺术家开始表达“超级自我”，已经超越“近距离”，不再只画“我”内心的事情。

但经过改革开放40年，艺术创作又出现一个新的趋势，艺术家发现如果只关注自我，艺术创作会面对风险和局限性。大家发现如果只是呈现小小的自我，只讨论一些针尖事儿，没有大格局的表达，对于艺术的发展反而是一种阻力。人们又开始期盼大胸怀，希望融入更大的历史观和责任心，这又是一个转折点。

《中国青年》：进入AI时代，AI技术与艺术的融合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人们可以运用AI技术轻松创作画或者短视频。您对这种发展趋势有怎样的观察？您认为这对艺术发展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洪亮：近半年来，我反复引用的“把竹子种在5G的时代”这句诗来自西川创作的《梦想着灵魂飞扬的文字》——把竹子种在5G的时代，竹子壳手机，竹子壳手表：环保的新主意。他是借用竹子隐喻艺术与网络时代尴尬的、表面化的链接关系。而我在其中，得到了别样的启示。假设以竹子比喻中国传统文化，进而具体到中国画，在这个“5G的时代”，它的生命力如何？这是我关心的问题。

先说老问题。中国画本身就是在各种困境中成长的。据我理解，今天我们遇到的不是中国画的危机，不是传统的、经典艺术的危机。大家现在连笔都不拿了，处于到处是屏幕、用指头划来划去的环境，毛笔与宣纸何为？此时中国画的能量已经在发展了千年之后在下沉抑或是扩散着。中国画已不只是一个画种，而是一种DNA、基因，是根系。春节，要写对子、挂春联，家里墙上挂张山水或者花鸟画，国画还远未退出我们的日常，在民间自有其传播与运营体系，只是在专业的高空中见不到罢了。三年前，我在同韩国全罗南道国际水墨画双年展的策展人交流时，他也特别强调韩国的政府与文化部门将水墨画作为东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来对待，这背后是国家的文化战略。

我国近年来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也凸现了艺术的价值，既是经济发展后的文化需求，更是巩固、强化、发展自身软实力的硬要求。我本人曾参与2008年奥运会开闭幕式的多媒体工作，将齐白石的《借山图》融入徐徐展开的长卷。东方演艺集团推出《诗忆东坡》，导演赖声川推出新版《暗恋桃花源》，这些都是中国画基因的新亮相，但这或许还只是表象上的呈现，是对中国画痛处的暂时解压，还无法真正体现其生命力的核心能量。

中国画的本质能量在哪里？从创作到传播有哪些点是可以抓在手里的核心竞争力？这是非常值得深究的。我更看重如中国山水画里的宇宙观、花鸟画中一花一世界的思考、空间关系中的留白、创作中的“迁想妙得”、传播上的有效性等，这些更深层的、根系上的事物或许是5G时代中国画的生存法宝。

如果我们放开胸怀的话，可能性会更大，这就是“5G时代”带给我们的一个有意思的机遇。包括3D打印，不仅仅是将虚拟空间转换到实体空间，现在的技术已开始“把细胞当作墨水，用3D打印制作内脏”。AI如果成为语言，不是对中国画原有价值的否定，而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是新的机会。

AI没有恐惧，暂时还没有被捆绑，因此它是勇敢的。勇敢与创造是最好的伙伴。当然，AI也有可能使人类面临新的挑战，因为人工智能运算出的结果可能跟我们固有的对于美的认识大不一样。我们能接受吗？譬如在第58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中国馆里，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的费俊老师有一件作品，就是通过人脸识别找到AI认为正确的连接点。那个连接点可能是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或某种色彩，这是一种随机变量，完全超出想象，超出了我们习惯的逻辑。这种不一样，有可能改变我们对于美或者意义的认识。有惊喜，当然也可能带来恐惧。这种随机变量让我联想到齐白石画在生宣上的那些写意作品。其实生宣本身是有变量的，它在大的系统中是可控的，但是因为每张宣纸不一样，每一次在宣纸上处理笔、墨、纸的关系，处理变量的可能性，就是中国写意画的魅力之一。

苏轼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历史来看，不论是张骞出使西域、唐僧取经，还是鸠摩罗什入汉译经、空海返倭、马可·波罗访问大元疆域，归国后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在历史上形成令人瞩目的文明跳跃点。从时间维度来看，假若有人能经历时间旅行而顺利返回，对我们当下的生活形成的冲击，一样是令人无法想象的。

以这种方式来看中国画与5G时代的关系，就越发清晰了。不能仅仅在中国画里思考中国画，不仅要走出去，我更建议要走出原有的舒适圈，链接所有可以链接的。会有一个翻译、融汇的过程，走出后再回来，才有可能将竹子真正种在这个5G的时代。

《中国青年》：作为北京画院院长，您曾说：“现在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把中国文化的根系续上，有传承才有未来”，“在寻根中寻找力量，寻找价值”。在守护传承好中华文化根脉方面，您对画院工作提出了哪些新要求？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增强中国传统文化国际传播力方面，您有哪些构想和新思路？

吴洪亮：能不能创作出重要的具有历史影响力的作品，是北京画院每一代人的责任。比如我们花了三年时间画出《北京大运河揽胜图》，又花了大量时间做出“京西揽胜——北京画院艺术家笔下的三山五园”的展览，展出93件主题作品，包含北京画院三代艺术家新创作的86件作品及7件院藏珍品，以传统技法串联颐和园、香山的历史胜景与中关村科学城的现代气象。其中，院藏作品《北京大运河揽胜图》则呼应论坛永久主题“创新与发展”，展现古今京西的水脉与智脉交融。

因此，北京画院在守护传承好中华文化根脉方面始终具有强烈的责任心。包括研究齐白石这位中国画大师，对北京画院收藏的2000余件齐白石的作品与文献做了整整10年的功课才真正开始出门，到全国各地及国际上展览。我们以展览为基础，做了许多研究梳理工作，摸清了北京画院的家底。北京画院还成立了学术部、美术馆和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我们一边做研究，一边做展览。与此同时，我们积极打开视野，联络海外学者。2010年，我参与策划举办了一次大型的齐白石艺术国际论坛，广泛联系邀请全球范围内包括英国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京都国立博物馆等艺术机构及各国高校的相关学者或艺术家，只要与东方艺术有关的，便竭力联系。目的就是搞清楚齐白石作品的海外收藏及研究情况。这一部分工作，有如挖井，要作好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的准备。结果发现有些意想不到的国家都藏有齐白石的画作，并且数量惊人。

如何让外国人真正了解中国绘画，认同中国绘画，热爱中国绘画？在我看来，好的展览，绝不是简单拼凑几十张画搞一次集中展出，而是要做到展览前有研究、展览中有交流、展览后有影响，并形成循环发酵等步骤。

比如2015年，我参与策划的“天然之趣——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在匈牙利国家美术馆举行。展览特意增加了齐白石大量的写生、临摹作品以及创作前所画的图稿，放置在展览的最前面。在入口处的墙上突出呈现了齐白石的一句话：“要写生而复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自然形神俱见。”这体现中国艺术的创作是一个循环渐进的过程，并且和西方在创作方式上一样，画前要做大量的工作，只是创作的过程时间要短很多罢了。写意作品表面上的“一挥而成”，背后则蕴含着中国艺术的大道理。

2019年，我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到了希腊，举办了“此中真味——齐白石艺术里的中国哲思”展览。展览开幕前夕，习近平主席访问雅典。倡导文明对话，推动不同文明包容互鉴、交流互鉴，让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鉴未来，正是两国领导人这场“文明之约”的题中要义。此次展览，可谓又一次恰逢其时。齐白石的作品妙则妙在“不似之似”，“似”为造型之真，“不似”为生命之真，我将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全集送给了希腊总统。希腊崇尚哲学、科学，中国绘画追求的“真”与希腊哲学探寻的“真”进行了跨时空的对话，共探“此中真味”，让两个古老文明因齐白石有了进一步的交融和交流。

在出国与西方进行交流时，我经常会在PPT里放两张画，左边是维纳斯，右边是齐白石画的虾，通过两张画作来阐释东西方绘画的异同，其实背后都是“真善美”的体现，表达的是人类对于真的追求，对于理想的追寻。这个世界上既没有长成像维纳斯这样完美的人，也没有像齐白石画的这么完美的虾，这是齐白石通过6次以上的变化才得到的他心中的虾，这种虾在自然生态里是没有的，表达了人类对于极致理想的追求，这是中西方文明共通的。我这么一说，在座的听众都明白了，文化之间的壁垒就被打破了，在此基础上再进行中华文化的交流与互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也能起到更好的效果。之前，我们将齐白石的作品在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展出，春节时竟然排起了长队，的确令人欣喜。

最后想说，对于想要从事艺术创作的年轻人而言，我认为现在是非常好的时候。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了40多年，国际认知早就不是问题。如今国家对文化传承发展很重视，希望有志于此的年轻人能够抓住机遇，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创新、交流发展作出属于年轻一代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