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小生常见,俊俏的花旦常有,但论丑角,不得不提孙正阳!

发布时间:2025-07-24 07:34  浏览量:34

天地万物,依次有序。梨园行当里,生旦净丑四行,丑角总是排在末位。提起丑角,人们想到的多是奸佞之徒、酒囊饭袋,令人心生厌恶。漂亮的小生常见,俊俏的花旦常有,可谁见过漂亮的小丑?且慢,上海滩上就出了这么一位"漂亮小丑"——这称号不是自封,而是观众发自肺腑的赞誉。上海京剧院丑角演员孙正阳,今年五十有三,在台上摸爬滚打四十八年,演过几千场戏,塑造了几百个角色。从勾脸到身段,从唱念到做打,他把丑角演出了别样的美。

孙正阳的戏路极宽,既能演《群英会》里插科打诨的蒋干,也能扮《法门寺》中阴险狡诈的贾桂。最绝的是《时迁偷鸡》,他一个鹞子翻身从三张桌高的地方稳稳落地,引得满堂喝彩。有次演《十五贯》,他临时顶替生病的搭档,现编现演了段"娄阿鼠数钱"的戏码,把个市井无赖演得活灵活现,连后台的老艺人都拍案叫绝。

这位"漂亮小丑"的绝活不止在台上。五十年代排《智取威虎山》,他主动请缨演土匪栾平。为琢磨角色,他跑到监狱观察犯人神态,把个反派演得入木三分,结果散戏后被愤怒的观众扔了鸡蛋。对此他反倒高兴:"说明咱演得像!"改革开放后,他带着《三岔口》走出国门,在巴黎歌剧院演出时,用一套"哑背疯"的绝活征服了外国观众,谢幕时掌声长达十五分钟。

如今在京剧院的练功房,仍常见这位老艺术家指导后辈。他总说:"丑角不是出洋相,要丑中见美,俗中见雅。"这话道出了他半个世纪的艺术追求——把最末流的行当,演成最动人的风景。

话说那年上海戏剧学校招生,马浪路上人头攒动,比赶庙会还热闹。考场里几位主考官从早看到晌午,眼皮都发沉了。忽然门帘一挑,进来个三尺来高的娃娃,穿着对襟小褂,脑后还拖着根细细的小辫儿。这孩子往场子当中一站,活像年画里蹦出来的金童。

这娃娃不是别人,正是后来名震沪上的孙正阳。那时家里人都唤他"小羊",因他生在羊年,又是老幺。只见他清清嗓子,开口就是《打严嵩》里邹应龙的唱段。九岁的孩子唱老生,本该是小孩穿大人衣裳的滑稽相,可他那股子老成劲儿,倒像是七旬老翁还了童。唱到"我本是堂堂七尺男儿汉"时,小手往腰间一叉,活脱脱就是个嫉恶如仇的忠臣模样。

主考席上几位老先生互相递着眼色。有位戴圆框眼镜的考官故意刁难:"娃娃,能来段花脸吗?"小羊也不怯场,抹了把汗就唱起《丁甲山》里李逵的"铁牛下山"。那嗓门突然拔高三度,震得窗棂纸嗡嗡响,粗犷处竟真有几分梁山好汉的莽撞气。最绝的是唱到"抡起板斧排头砍"时,他抄起考官桌上的折扇当板斧,一个旋子转得满堂生风。

发榜那日,马浪路挤得水泄不通。三个字的艺名"孙正阳"赫然列在头排。旁边卖梨膏糖的老汉啧啧称奇:"我在这条街摆了三十年摊,没见过这么丁点大的科班生!"从此,这个能把老生、花脸、老旦都唱出滋味的神童,开始了他的传奇人生。

戏班子的晨功比鸡鸣还早。天刚蒙蒙亮,练功房里就传来"啪啪"的声响——那是小羊在毯子功上摔打。这孩子练矮子功最是拼命,膝盖上总绑着两块厚棉垫,可还是磨得青一块紫一块。有回下大雪,师兄们都赖在被窝里,就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圆场,雪地上踩出的脚印连成了个规整的圆。

刘嵩樵先生教《秦甘罗》时格外严厉,戒尺总不离手。别的孩子背错词要挨手心,唯独对小羊,老先生会把戒尺横在砚台上,捋着山羊胡子听他唱"十二岁做宰相古今少有"。这出戏里的道白讲究"喷口",小羊为练这个,每天对着城墙根喊嗓,硬是把嗓子喊出了金石之音。戏校里上海本地学生多,京白总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唯独他能把"您呐"、"敢情"这些虚字眼咬得字正腔圆。

可谁曾想,这副好嗓子反倒给他招来了"祸事"。罗文奎先生排《五花洞》,非要他演那个糊涂县官。小羊躲在衣箱后头抹眼泪——他见过旧戏班的小丑,不是往鼻梁上抹豆腐块,就是顶着红屁股满台转,活像个耍把戏的猴子。梁连柱先生更绝,直接把他按在妆台前画贾桂的脸谱。油彩刚碰到脸颊,孩子的泪珠子就扑簌簌往下掉,把画好的白鼻子冲出了两道沟。

这孩子有股子倔劲儿。既然躲不开丑行,他就琢磨着把丑角演漂亮。别人勾脸用粗笔,他偏要换描眉的细笔;传统丑角脸谱讲究夸张,他却在额角添几道工笔云纹。有次演《小放牛》,他给牧童脸上画了两朵桃花,衬着月白缎子的戏服,倒像个年画娃娃。台下观众窃窃私语:"这是哪来的俊俏小丑?"连最古板的梁先生看了,也摸着下巴微微点头。

丑行里的大学问

戏班子的老师傅常说,丑角是"戏胆",这话一点不假。小羊入了丑行才知道,这看似插科打诨的行当,内里的讲究比老生的髯口、旦角的水袖还要繁琐。单说那眼神功夫,既要会《审头刺汤》里汤勤的贼眼溜溜,又要能《连升店》中店家的傻眼愣愣。最难的还是《时迁偷鸡》里的"对眼功",得练到左眼看香火右眼盯铜钱,小羊为这个没少挨师父的烟袋锅子敲脑门。

背戏文更是苦差事。《法门寺》里贾桂读状子那段,尽是"伏乞""钧鉴"的官场套话,九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小羊就想了个笨法子,把晦涩的词句编成顺口溜,天天蹲在茅坑上都在念叨。最要命的是《群英会》里蒋干的韵白,既要念出书呆子的迂腐,又得带着三分心虚,小羊为这个没少挨戒尺。

那年腊月里汇报演出,班主给大伙儿排《五花洞》。小羊分到的吴大炮是个糊涂官,按老例该画个白鼻子。可这孩子偏在额间添了朵红云,衬着崭新的蓝官衣,倒显出几分滑稽的贵气。台下有位老观众看得直拍大腿:"这小丑角儿,俊!"就在那天,班主给科班学生定了"正"字辈,孙小羊从此成了孙正阳。

黄金大戏院的后台比往常热闹三分。化妆镜前,老师们正给孙正阳勾脸,那支描眉的笔在他脸上来回走动,画着吴大炮特有的"豆腐块"。这孩子身子骨还没长开,套上官衣活像个衣架子上挂了戏服,连水袖都长出半截。班主老罗蹲下来给他系玉带,嘴里嘀咕:"待会儿上台可别让官帽压折了脖子。"

三声炮响过,台下的嘈杂声突然静了。只见一个三尺来高的"县太爷"踩着矮步出场,那步子走得又稳又沉,仿佛真踩着官靴。观众席里有人"扑哧"笑出声——这小县官还没衙役的腰高,可那做派倒像在衙门里坐了半辈子。孙正阳开口念数板,脆生生的童音里带着刻意拿捏的官腔:"做官难,难做官,吴大炮我本是个糊涂官..."台侧拉京胡的师傅差点笑崩了弦,谁能想到这孩子把自嘲的台词念得如此理直气壮。

第二天的《法门寺》才见真功夫。贾桂读状子那段,老观众都等着看笑话——多少名角在这折戏上栽过跟头。孙正阳捧着状纸的手在抖,可嘴里蹦出来的字却像炒豆子似的又脆又响:"具告状人宋氏巧姣,为夫主被害,含冤难申事..."那拗口的文言文经他念出来,竟有了韵律感。最绝的是念到"伏乞太爷明镜高悬"时,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把太监见官时那种又媚又惧的神态演活了。台下喝彩声差点掀了屋顶。

第三天扮番邦国舅,孙正阳可算放了羊。顶着野鸡翎出场时,他故意把步子迈得七歪八扭,活像喝多了马奶酒。演到和杨四郎对戏时,他即兴加了句:"你们南朝人就是矫情,想娘亲就回去呗!"逗得演杨四郎的师兄差点笑场。最精彩的是交换信物那场戏,他踮着脚给杨四郎挂玉佩的模样,活脱脱是个装大人的孩子,偏又要摆出番邦贵族的架子。

这三场戏演下来,连后台烧水的老李头都记住了这个"小不点"。更新舞台那次《审头刺汤》,傅德威先生站在侧幕条边上看完了全场。汤勤这个角色最难拿捏,既要有书生的斯文,又得透出奸诈。孙正阳处理得妙——捋须时用兰花指,偷瞄雪艳娘时眼珠子滴溜转。最后被刺中那声"哎呀",先是拔高再转颤音,活像真被扎了个透心凉。傅先生比划甩发那段趣事,后来成了戏班里的经典段子。有回孙正阳在后台吃饭,师兄们故意把筷子竖在他碗里:"比比看,还没你的甩发长呢!"

赶场的日子最是难熬。《玉堂春》里他刚演完山西富商,就得蹲在衣箱后头换崇公道的妆。包头的水纱勒得脑门生疼,还得记着把嗓音从晋腔转京白。等演到禁婆子时,他往嘴里塞了两颗枣核,腮帮子立刻鼓得像贪财的老婆子。有观众散场后专门绕到后台,就想看看这个"会分身法"的小演员。

台下的孙正阳还是孩子脾气。有次演完《小放牛》,他顶着满脸油彩就跑去买梨膏糖,吓得小贩以为庙里的泥娃娃成了精。但一上台,那身量不足四尺的小身板里,仿佛住着千百个灵魂。老师们常说他是"祖师爷赏饭",可只有贴身的师兄知道,这孩子每天练功练得鞋底都能磨穿。

丑角人生

戏班子里的铜壶滴漏了六年光阴,孙正阳出科时,上海滩的戏院已经萧条得能听见老鼠啃戏箱的声音。有天他在大世界赶场,演完《打城隍》下来,连卸妆的豆油都凑不齐,只好顶着半脸油彩去外滩扛大包。

转机来得像《白蛇传》里的"盗仙草"。那年开春,文化局的干部来戏校挑人,孙正阳正在排演场给师弟们示范《小放牛》。他即兴加了段赶羊的矮子步,把来看热闹的干部逗得直拍大腿。三个月后,华沙的剧场里,金发碧眼的观众看着这个中国小个子演《拾玉镯》,刘媒婆数玉镯时那套"一五一十"的手势,让不懂汉语的人也笑出了眼泪。最绝的是《秋江》里的老艄公,没有船没有桨,全凭手腕的颤动就让满场观众听见了哗哗水声。

在欧洲巡演时,孙正阳总揣着个小本子。在巴黎街头看见老太太讨价还价,他立刻记下那叉腰抖手的动作;在威尼斯观摩即兴喜剧,他又偷师了意大利人的夸张手势。有回在莫斯科餐厅,他盯着服务员大妈端盘子的架势看了半小时,把人家看得直发毛——后来这些全化进了《铁弓缘》茶婆子的身段里。

七九年科隆剧院的后台,法国哑剧大师马尔索特意来寻他。两人比划着交流,孙正阳演示《三岔口》摸黑开打时,马尔索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惊叹这双能同时表现恐惧与机警的手。第二年大师来上海回访,孙正阳带他去城隍庙看算命先生,那些江湖人挤眉弄眼的神态,又成了他们研讨的活教材。

这些年他琢磨出的门道越来越多。演《拾玉镯》的刘媒婆,他给设计了捻线头的动作:小指翘着,拇指食指虚捏,配合着"啧啧"的咂嘴声,把个保媒拉纤的老油条演得活灵活现。

台前幕后皆君子

化妆间的灯泡总是比舞台暗些。孙正阳对着镜子卸妆,油彩混着汗水在皱纹里淌出沟壑。四十年来,这张脸画过上千次丑角妆,却从没在生活里戴过面具。棉纱擦到眼角时,他想起白天那个年轻演员——那孩子排戏时总抢别人的戏,他愣是陪着加练了三小时,把每个配合动作都磨顺溜。

后台的老茶缸还搁在配电箱上,搪瓷磕掉了好几块。十年动荡那会儿,这缸子救过他的命。当时有人逼他揭发同行,他把滚烫的茶水往自己手上浇,笑着说:"我这双手只会演丑角,写不了材料。"如今茶垢已浸透缸壁,像那些洗不掉的记忆。

清晨的练功房最早亮灯的总是他。有回青年团的孩子们偷偷扒窗看,见这位名角儿正对着空气演《柜中缘》,那傻小子憨态比台上还鲜活。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孙老师给龙套演员说戏前必做的功课——哪怕配角也得当主角琢磨。

上海人艺的老门卫记得清楚,孙老师每次夜戏散场,总要挨个检查门窗。有次刮台风,他硬是把新来的灯光师送回家,自己淋得透湿。第二天照常演出,抖搂着湿衣裳说:"正好演《打渔杀家》,省得往戏服上洒水啦。"

化妆镜前的灯泡忽然亮了几分。孙正阳扣好中山装最上面的纽扣,把"共产党员"的徽章别正。今晚他还要演《连升店》的势利店家,那套阿谀奉承的嘴脸,幕布一落就会随油彩卸净。而镜子里这个挺拔的身影,才是他永不卸妆的人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