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丹心 笔底钟馗——写意钟馗画的精神风骨与审美意趣

在中国人物画的长廊中，钟馗是一个极具特殊性的存在。这位身着官袍、豹头环眼的传说人物，自唐代起便成为画家笔下的常客，而写意钟馗画更是将其精神内核与笔墨意趣推向极致。它以狂放的线条、强烈的色彩和夸张的造型，构建出一个兼具威慑与温情、荒诞与庄严的艺术世界，既承载着民间驱邪纳福的朴素愿望，又凝聚着文人画家对正义与良知的精神寄托。

一、形神之间：写意钟馗的造型美学

写意钟馗画的魅力，首先在于其“似与不似之间”的造型智慧。与工笔画对细节的精雕细琢不同，写意画家往往以寥寥数笔勾勒钟馗的轮廓，却能精准捕捉其精神气度。傅抱石笔下的钟馗，常以阔笔横扫衣袍，墨色浓淡交融间，尽显袍袖翻飞的动感；黄永玉则偏爱用夸张的比例塑造钟馗，头部硕大如斗，眼眶深陷如渊，胡须如钢针倒竖，看似荒诞的造型却暗合“貌奇心正”的民间想象。

这种造型的“写意性”，实则是对人物精神的高度提炼。画家们弱化了钟馗的生理细节，却强化了其性格特征：紧锁的眉头是忧国忧民的焦虑，圆睁的怒目是对鬼魅的震慑，紧握的拳头是除暴安良的决心。潘天寿画钟馗时，常将其置于险峻山石旁，人物身躯如古松般苍劲，笔墨刚硬如铁，仿佛钟馗本人就是正义的化身，与邪恶势力对峙时自带千钧之力。这种“以形写神”的创作理念，让钟馗的形象超越了具体的历史传说，成为一种象征符号——既是驱邪避祸的“门神”，也是守护人间正道的“判官”。

二、笔墨之内：写意语言的情感张力

写意钟馗画的生命力，离不开笔墨语言的独特表达。毛笔的柔软与墨色的变幻，在画家手中成为情感的载体，让钟馗的形象既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又有烟火气十足的温情。

墨法的运用是写意钟馗画的点睛之笔。焦墨勾勒的胡须如钢针般锐利，淡墨晕染的衣袍似云雾般飘逸，破墨皴擦的面部则显露出风霜侵蚀的沧桑。李苦禅画钟馗时，常用“宿墨”表现其面部皱纹，墨色沉淀处如老树盘根，既显岁月的厚重，又藏不屈的傲骨。而在表现钟馗“捉鬼”的场景时，画家们往往以浓墨重彩渲染鬼魅的狰狞，却以清劲笔墨勾勒钟馗的身形，一浓一淡间，形成正邪对立的视觉张力，也暗含“正义必胜”的价值判断。

笔法的节奏则赋予钟馗动态的生命力。画钟馗的衣袍时，画家多以“草书入画”，笔锋游走如疾风骤雨，线条连绵处似波涛汹涌，尽显袍袖翻飞的气势；而刻画手部时，又常以“铁线描”收束笔锋，线条刚劲如铁丝，紧握的拳头仿佛能捏碎世间一切邪恶。这种“放中有收”的笔法，恰如钟馗的性格——既有面对鬼魅时的雷霆之怒，又有面对百姓时的铁汉柔情。近代画家范曾笔下的钟馗，便常以灵动的线条表现其“捉鬼后”的松弛感：怒目微阖，嘴角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衣袍线条轻柔如绸，仿佛刚完成一场恶战，正卸下铠甲享受片刻安宁，让观者在威严之外，瞥见钟馗“人性化”的一面。

三、文化深处：钟馗形象的精神隐喻

写意钟馗画的价值，远不止于艺术形式的创新，更在于其承载的文化内涵。从唐代吴道子画钟馗为唐玄宗驱邪的传说，到今日画家笔下的钟馗形象，这个人物始终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紧密相连。

在民间信仰中，钟馗是“驱邪纳福”的符号。每逢端午、除夕，百姓便会张贴钟馗画像，祈求平安顺遂。这种信仰映射在绘画中，便有了钟馗“捉鬼”“饮酒”“送福”等经典题材。齐白石画过一幅《钟馗送福图》，钟馗手持蝙蝠（“蝠”与“福”谐音），面带憨笑，往日的威严化作慈眉善目，墨色温润如暖阳，尽显“以正驱邪”的民间智慧。画家们通过写意的笔触，将这种朴素的愿望转化为艺术，让钟馗成为连接世俗生活与精神信仰的桥梁。

而在文人画家笔下，钟馗更多是精神人格的投射。明清之际，文人常借钟馗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徐渭画钟馗时，笔锋狂放不羁，墨色淋漓如泪，钟馗的怒目里藏着对官场黑暗的愤懑；八大山人笔下的钟馗，常独自立于空庭，身形孤高如鹤，眼神中带着几分孤傲与悲凉，恰似文人画家在乱世中的心境。这种“借钟馗言志”的创作，让钟馗的形象超越了民间信仰的范畴，成为文人抒发胸臆的载体——他既是对抗邪恶的勇士，也是坚守本心的孤臣，更是每个时代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理想人格。

四、古今之间：写意钟馗的当代意义

进入当代，写意钟馗画依然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年轻画家们在继承传统笔墨的基础上，为钟馗注入了新的时代内涵。有的画家将钟馗置于现代都市背景中，让他手持手机“直播捉鬼”，以幽默的方式讽刺网络谣言的“鬼魅”；有的则弱化钟馗的“驱邪”功能，强化其“守护”特质，画中钟馗不再怒目圆睁，而是温柔地为孩童递上灯笼，暗合当代人对“安全感”的渴望。

这种创新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写意精神的延续——钟馗的形象始终随着时代需求而变化，但其核心始终未变：对正义的坚守，对善良的守护，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如老画家崔子范所说：“画钟馗，不是画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而是画心中的正气。”当笔墨落在纸上时，画家笔下的钟馗，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捉鬼判官”，而是每个时代里人们对“正道”的集体想象。

写意钟馗画，以其独特的造型、灵动的笔墨和深厚的文化内涵，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一朵奇葩。它让我们在笔墨间看见正义的力量，在色彩中感受温情的温度，更在古今对话中读懂：所谓“钟馗”，从来不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是藏在每个人心中的那股“不向邪恶低头”的勇气。当我们凝视画中的钟馗时，看到的不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铁面之下，是对人间的赤诚；丹心之中，是对正义的坚守。

作品｜刘子玉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