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农:“天下图”中的“天下秩序”

发布时间:2025-07-21 19:04  浏览量:37

九色鹿

天下、中国与王朝:中国古代政治地理结构再认知

成一农 著

中国现存较早的“天下图”应当是石刻《华夷图》,其于刘豫的伪齐阜昌七年(1136),即南宋绍兴六年刻石;绘制时间当在政和七年至宣和七年(1117—1125),绘制者不详。图中上部正中写有“华夷图”三字,该图绘制范围,东抵朝鲜,西至葱岭,北达长城以北,南到南海和印度洋。从“华夷图”这一图名以及图中所绘内容来看,该图呈现的应当是绘制者眼中由“华”“夷”构成的“天下”,但图中主要绘制的是“华”的地域范围,而对于“华”之外的朝鲜半岛、中南半岛以及西域绘制得都极为简单,只是在图的四周用文字注记说明“四方番夷”的历史沿革。此外,与该图存在渊源关系的《历代地理指掌图》中的“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也是如此。《历代地理指掌图》中的“历代华夷山水名图”,虽以“华夷”为图名,但图中所绘内容基本集中在“九州”“中国”的范围内,只是在西域、辽东和西南点缀有数量极少的“蛮夷”之地的“山水”。在南宋末年成书的《事林广记》的元禄本中也有一幅“天下图”,即“华夷一统图”,但该图的绘制范围东至山东半岛,南至海南岛,西南至交趾,西至“吐蕃界”,西北包括了西夏,北至长城以北的“契丹界”,东北至“会宁路”,由此来看,其强调的是“华”,对“夷”则不太在意。

《大明混一图》,绘制于明洪武年间,绢底彩绘,图幅巨大,长宽为347厘米×453厘米。该图描绘范围东起日本,西达欧洲,南至爪哇,北抵蒙古,因此从绘制范围来看,其应当是一幅名副其实的“天下图”,但明朝所控制的区域不仅占据了图面的中央,而且还不成比例地占据了图幅绝大多数的面积,“夷”则只是被填塞在地图的角落之中,甚至巨大的非洲大陆也只是占据了地图左侧的一个角落,因此该图着重表现的同样是“华”。

明代中晚期绝大部分的“天下图”大都是受到三幅地图影响而绘制的,即《广舆图叙》之“大明一统图”、《广舆图》“舆地总图”和《大明一统志》“大明一统之图”,而这三幅地图的绘制范围大致近似,即北至河套或长城,西北至哈密或吐鲁番,西至西番,西南包括了云南,并标绘了安南、缅甸等,南至海南岛,东南至琉球,东至海(有时标绘有日本),西北包括了辽东、朝鲜。这些地图的图名中都出现了“一统”,表现的应当是明朝的“天下”,但就图面来看,主要标绘的是明朝直接控制的范围,对于周边的“蛮夷”标绘得则极为简单,且有时方位和轮廓都极不准确。

此外,还有本书第一章中介绍的属于“古今形胜之图”系列地图的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刊印的《乾坤万国全图 古今人物事迹》,图中上部的注记提到“故合众图而考其成,统中外而归于一。内而中华山河之盛,古今人物之美,或政事之有益于生民,或节义之有裨于风化,或理学之有补于六经者,则注于某州某县之侧;外而穷荒绝域,北至北极,南越海表,东至汪洋,西极流沙,而荒外山川风土异产,则注于某国某岛之傍”,因此这是一幅“天下图”。但从图中所绘来看,该图同样是将明朝所控制的区域置于中央,且不成比例地占据了大部分的图幅,同时对于远离明朝的国家和地区,不论大小,绘制者都将其以小岛状散绘在明朝周围的海洋之中,而不考虑其所标位置、大小是否恰当。属于这一系列地图的还有金陵曹君义刊行的明崇祯十七年(1644)的《天下九边分野 人迹路程全图》,同样以明朝所控制的区域为主要呈现的对象,占据了图幅的绝大部分面积,但受到西方传教士所绘地图的影响,图中还绘出了亚洲、欧洲、非洲、北美洲和南美洲以及南极,且标绘有经纬网,绘制范围比《乾坤万国全图 古今人物事迹》更为广大。不过将这幅地图与当时传教士绘制的世界地图进行对比的话,就会发现,虽然在《天下九边分野 人迹路程全图》中,南、北美洲和南极有很多地名被保留了下来,但它们的形状被大幅度地剪裁、缩小、扭转甚至变形。《坤舆万国全图 古今人物事迹》虽然绘制得不太准确,但基本将北美洲的轮廓、墨西哥湾、加利福尼亚半岛,甚至古巴岛等岛屿都清晰地表现了出来,现代人一眼就能识别出这是“北美洲”。而《天下九边分野 人迹路程全图》中的北美洲则“蜷缩”在地图的右上角,古巴岛用山形符号标绘在远离海岸的位置上,如果不是其上标注有“加拿太国”这一名称的话,估计现代人很难识别出这是“北美洲”;同时“南美洲”被放置在地图右下角,与“北美洲”远远地隔绝开来。因此这幅地图只是在一幅表达了明朝直接控制的地域范围的地图之上,套叠了来自传教士地图上的明朝之外地域的一些缩小变形的图像,且对其进行了大幅度的精简,其核心依然是“华”所在的“九州”和“中国”。

第一章中介绍的清代中后期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系列地图也是如此。在这一系列地图中,清朝所控制的区域同样占据了图面的中央以及图幅的绝大部分面积,而“夷”依然被变形且被放置在地图的角落,不讲求相对准确。以朱锡龄版《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为例,该版地图主要有挂幅和屏风两种形式,挂幅版现存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和中国香港科技大学等处,屏风版现收藏于法国。这一版本的地图可能是出于悬挂的需要,制图者对图幅进行了纵向拉伸,导致了一系列的精简和变形:原先西部地名的文字注释被大量精简,关于高昌、亦力巴力、撒马儿罕、哈密、哈烈、葱岭等地名的说明文字皆被删除,少量保留下来的文字注记也有所删减。制图者对西北域外的岛国也做了删减与位置调整,东部的岛屿位置亦因纵向拉伸而位置变形严重,尤其是浙江所属的沿海岛屿被上移至江苏沿海,而日本列岛也随之被北移至了江苏、山东以东。除此之外,该版地图还增加了大量西方地名,如“控格尔(西北一大国也,地包俄罗斯东西界之外,东西三万里,南北二万里,东界大海,西界西海,南界而落,北界冰海)、度尔格国、务鲁木城、普鲁社、惹鹿惹亚、巴拉克、细密里亚、大白头番、小白头番、伯尔西亚、波拉尼托、以西把尼、意大里亚、厄勒际亚、西多尔其、东多尔其、大秦国(天主降生于此)、亚非利加、博尔都、骆西大尼、噶尔亚、安集延、哪吗、温都斯坦、默得那国”等。另外,此图在西南暹罗、斜仔以西新增了锡兰山[《(嘉庆)大清一统志》:“锡兰山在西海中。”]、马尔地袜(南怀仁《坤舆图说》:“印第亚之南有则意南岛,离赤道北四度……西有小岛数十,总名马儿地袜,悉为人所居。”)、圣老楞佐岛[其名可见《(嘉庆)大清一统志》,并谈到“利为亚州者东至西红海圣老楞佐岛”]、淄山(明万历《三宝太监西洋记》中提到西洋十八国,第六国为淄山国)四个岛屿。不过,这些增加的地名标注并不代表绘制者本身熟悉域外地理,更可能只是将当时域外著作中的地理知识杂糅进地图,如绘制者将“亚非利加”这一洲名与其他地名混列于一处,并且将与亚洲大陆隔海相望的非洲地名一并标注于中国西部陆地疆域旁;西南向新增的四个岛屿用墨线将其相互连接,分别与斜仔相通于柯枝国,但与实际地理位置也并不相符。可见绘者仅是罗列这些地名而已,对于其实际的情况全无概念。总体而言,这一版本的《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虽然扩大了绘制的地理范围,但一方面清朝直接控制的地理范围依然在图面上占据主导,另一方面绘制者似乎只注重增加“蛮夷”之地的数量和范围,但并不在意这些地理知识的准确性,这些地图依然展现的是传统的“天下秩序”。

还需要强调的是“大清万年一统”系地图晚至咸丰年间甚至之后还以“天下总舆图”为名在坊间流传。据王耀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藏《天下全图》地图集与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天下总舆图》地图集同样由20幅相同图题的地图组成;山川河流、海洋、长城等地物的表现方式一致;图幅文字注记一致,且字迹几近相同。可以确定具有同源性,出自相同的摹刻本。同时,经过对图幅尺寸、绘制内容、技法、风格等的比较,王耀认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藏《天下全图》、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天下总舆图》、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直省分图》、英国皇家地理学会藏《天下总舆图》、中国科学院藏《清分省舆图》之间存在着较强的关联性与一致性,其主要差异是着色的有无。将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天下总舆图》与乾嘉时期流行的《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进行比对,可以明显发现,《天下总舆图》虽然删去了大量文字注记,但依然保留了《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的整体框架,即虽然整个图幅的“四至”依然是东至朝鲜、西至西洋、北至沙漠、南至东南亚,且标注有大西洋、小西洋、荷兰国、日本、琉球等文字,但整幅地图的绝大部分图面描绘的依然是清朝直接统驭的范围。甚至晚至光绪年间由年画铺坊刻印发售的不著作者的《古今地舆全图》也是如此。

总体而言,王朝时期的“天下图”通过将王朝所直接控制的地域范围绘制在地图中间,且不成比例地放大,同时将“夷”不成比例地缩小,点缀在地图图幅四周,来凸显王朝时期的“天下秩序”。整个“天下”是围绕“华”展开的,且“华”占据着统治和支配地位,而居于从属地位的“夷”是相对不重要的。还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一“天下秩序”中,“夷”的重要性也是存在差异的,且这种差异是由与“华”的远近关系来决定的,这点在“天下图”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如与“华”有着更为密切关系的朝鲜等通常被绘制得更大、更详细,在具体方位上也更为准确,而那些对绘制者来说只是有所听闻的“夷”,如欧洲、非洲诸国,则通常被绘制得非常小,且极为简略,方位也只是示意性的。更为重要的是,上述对王朝时期流行的“天下图”的介绍,说明之前学者所认为的在宋代或者明代晚期开始转型的这种“天下秩序”,一直延续到了清末。

还需要说明的就是,上述“天下图”中,以《今古舆地图》系列地图和《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系列地图为代表的地图,不仅在当时的士大夫中流传,且在普通民众中广泛流传。对于“中国”的普通民众而言,这些地图所展现的“天下秩序”不仅不陌生,而且很可能也被他们认为是既定“事实”,这似乎也展现了这种“天下秩序”的观念在王朝时期被广泛接受的程度。

本文节选自《天下、中国与王朝:中国古代政治地理结构再认知》第二章“王朝时期的‘天下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