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团结丨清代不为人知的一战,康熙皇帝用笔墨将江河源头化为认同起点
发布时间:2025-07-18 18:02 浏览量:27
今天在网络上提及清朝,不乏“清黑”之声。其根源在于近代百年屈辱刻下的伤痕。这份沉痛,中国人铭记于心。
然而,历史如长河奔涌,既有曲折的暗流,也有奔腾的洪峰。 当我们回望那奠定现代中国辽阔版图的根基时,不能遗忘清朝在统合边疆、巩固疆域上所倾注的心力与智慧。
边疆稳固,不光是金戈铁马所铸的界碑,更在于文化认同所聚之人心。地理疆域的一统,未能消弭文化版图上关于“何谓华夏”的千年之问。诸多不同角度的思考,恰恰萌生于对九州万方的不同构想。这便是康熙皇帝《御制论地理水源文》诞生的原因。
事情起源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准噶尔部铁骑远袭西藏,占据拉萨等地。清廷为护佑雪域安宁,两度发兵远征,赢得“驱准保藏”大捷。捷报抵京,康熙皇帝旋即颁下上谕。
这篇雄文以地理考据为根基,创造性融合佛教意象与经史传统,雄辩地论证了西藏与中原在地理脉络、历史传承、文化血脉上的深刻联结,从而构筑起一个囊括西藏的“大一统”认知框架。
此谕飞驰送达抚远大将军胤禵军前,迅即颁示庙堂上下与前线将士,史称《御制论地理水源文》(以下简称《水源文》)。
(一)溯源江河:地理纽带的勘察
电视剧《康熙王朝》中,周培公耗尽十余载心血绘制《大清皇舆图》进献御前的桥段,令人过目难忘。
此情此景非凭空虚构——这幅奠定大清疆域认知的《大清皇舆图》,确有其图。这折射出康熙皇帝对于江山一统的深谋远虑。
▲周培公为康熙绘制的《大清皇舆图》(图片来源:电视剧《康熙王朝》剧照)
在《水源文》中,康熙开篇即称:“朕于地理,从幼留心。凡古今山川名号,无论边徼遐荒,必详考图籍,广询方言,务得其正。故遣使臣至昆仑、西番诸处,凡大江、黄河、黑水、金沙、澜沧诸水发源之地,皆目击详求,载入舆图。”
出于对全国地理的重视,康熙皇帝很早便开始对全国山川、河源、边地进行实地考察,不断遣人遍访各地山川,绘制舆图,同时开展《大清一统志》的纂修和全国舆图的绘制,《水源文》中反映的地理认知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上。
康熙认为,中国诸大水大概都发源于诺莫浑乌巴西大干(今唐古拉山脉)内外,并分别详述了黄河、岷江、金沙江、汉江、澜沧江、怒江、龙川江(今瑞丽江)的源头及诸水流经之地、名称变化等。
▲195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组织查勘黄河源区 (图片来源:黄河博物馆供图)
黄河河源自古颇受关注,且众说纷纭。康熙四十三年(1704),拉锡等人受康熙皇帝派遣赴实地考察,历时近半年,返京后绘图呈御览,其呈报之图文即为黄河河源之说的直接来源。
同时,《水源文》中提及山川地名,均以不同族群对此的称呼逐一列出,相互对照,这也符合康熙皇帝“其山川名号,番汉异同,当于此时考证明核,庶可传信于后”的要求。
这些不仅是康熙皇帝对多年来地理考察成果的叙述,更是借此阐明西藏与中原在地理方面的联系。黄河和长江流域都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以其为代表的“中国诸水”的源头都位于青藏高原,从而为进一步论证西藏与中原在自然地理上密不可分做了铺垫。
(二) 须弥昆仑合璧:信仰世界的整合
《西游记》开篇第一回便提到,天下分为四大部洲:东胜神洲(孙悟空诞生地)、西牛贺洲(如来佛祖居所)、南赡部洲(唐朝所在地)、北俱芦洲。这个地理认知来源于佛教,而康熙皇帝对西藏山川地理的诠释也是通过佛教意象展开的。
▲佛教中四大部洲(图片来源:《西游记》连环画)
这四大部洲的中心有一须弥山。其山高八万四千由旬(一由旬相当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离,为11.2公里),顶峰为帝释天居所。而昆仑山则是中国文化中的“万山之祖”。
佛教东传和译经的过程中,佛教的须弥山与中原的昆仑山逐渐结合。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唐代张守节的《史记正义》亦载此说,影响广泛。
而同样位于世界中央的,还有阿耨达池。此池指代佛教理想中的纯净水域,在唐代被译为“无热恼池”。
而早在吐蕃时期的西藏,佛教须弥山、阿耨达池的信仰传入,并与当地冈底斯山、玛旁雍错“神山圣湖”的信仰相结合。冈底斯山在藏文化中被视为“众山水之根”,而康熙皇帝便因势利导,在中原观念的基础上,试图进一步将冈底斯山纳入这一体系,使其与须弥山/昆仑山重塑为一。
冈底斯山前有二湖,即今玛旁雍错、拉昂错,此二湖被与瑶池联系在一起。瑶池在中原传说中位于昆仑山,是西王母所居住的地方。随着昆仑山与须弥山意象的结合,瑶池也与阿耨达池融为一体,黄河则被认为是源自阿耨达池。
佛教有阿耨达池流出“四水”的说法,如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记载南赡部洲中为阿那婆答多池(阿耨达池),东面银牛口,南面金象口,西面琉璃马口,北面颇胝师子口,分别有河水流出,成为中国的河源。更早的《楼炭经》《大智度论》《俱舍论》《长阿含经》等佛教经典对此也均有记载。
此外,《山海经》也记载有河水、赤水、洋水、黑水出于昆仑山,这与佛教阿耨达池流出“四水”的说法颇为类似。
康熙皇帝在《水源文》中提到,冈底斯山四面有马口、象口、孔雀口、狮子口,分别有泉水流出,因其流出的山口形似马、象、孔雀、狮子而得名。
这一认识主要是基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喇嘛楚儿沁藏布等人在西藏冈底斯山一带的测绘成果,且此说在西藏早已流传,同样是受到佛教的影响。如此便将冈底斯山、二湖与须弥山/昆仑山、阿耨达池/瑶池一一对应起来,只是二者在“四口”的名称和方位上略有差别。
▲西藏阿里地区的圣湖玛旁雍错,远处是冈仁波齐(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康熙以佛教为媒介将西藏与中原地区的传说整合起来,通过“四水”“瑶池”“神山”等意象的关联,将西藏冈底斯山与中原文化中的昆仑山传说、佛教的须弥山传说重塑为一,既符合传统的天下观,又便于广大民众接受和传播,彰显了其丰富的政治智慧。
这种阐释策略,使西藏获得双重合法性——既是佛教宇宙观的中心之一,又是中华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为统一多民族国家认同提供了理论基础。
(三) 破解三危黑水:经学版图的重构
中 国人早期对天下的认知,主体来自《尚书·禹贡》中的九州。然而在商周时期,大部分中原人步履难及雪域,故书中描绘九州中的西南梁州之界,不过延展至巴蜀、滇黔之地。
但中原地区历来有利用经学进行地理考证和解释的传统,康熙皇帝便也试图借助中国早期地理文献《禹贡》来丰富九州的内涵。
《禹贡》记载:“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也。”三危为上古地名,关于其地望的考订,自古以来众说纷纭。
康熙皇帝首先摒弃前人的认识,认为三危并非山名,而是指代地区,从而提出“三危者犹中国之三省”的新说。清代“危”与“卫”同音,康熙皇帝借此将二者联系起来,指出藏族地区的卫(即前藏)、藏(即后藏)、康(即康巴)三地即古三危之地。
康熙皇帝创造性地对《禹贡》作出跨语际阐释,不仅将《禹贡》文本转化为现实疆域坐标,还进一步强化了西藏与内地行省同等的政治地位。
同时,按照中国传统观念,“九州”由禹划定和梳理,自然应为一体,由禹一样的圣王统治。此处康熙也有自比大禹之意,表示自己以儒家思想德治天下。
康熙皇帝经常从史传记载中寻找论据。其《水源文》援引唐蕃和亲:文成公主携佛像入藏,至今供奉;复述明代史迹:乌斯藏大宝法王入朝,明成祖以盛仪相送,仪仗实物存于川边庙宇。虽有细节出入,然史书有载,更有唐代佛像、明代卤簿等实物佐证,珠联璧合,雄辩昭示了西藏与中原源远流长的血脉纽带。
▲文成公主带入西藏的佛祖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图片来源:西藏文化博物馆)
《水源文》巧妙结合了全国地理考察、汉藏佛教知识、《禹贡》经典解读以及历史记载,清晰系统地论证了西藏与中原在地理上血脉相连、在历史上密不可分。这大大丰富和夯实了西藏作为中国版图不可分割一部分的认知基础。
凭借康熙皇帝的特殊地位,《水源文》一发布就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讨论,让更多清朝人开始关心西藏。
康熙用地理证据证明自然联系,借助佛教实现当地理解,通过解读经典确立法理依据,依托历史故事强化共同记忆——构建起“地理、宗教、经典、历史”四维一体的强大认同框架。这种多角度的“知识构建”,有效超越了“华夷之分”的旧观念,是中国传统“多元一体”边疆治理智慧的生动体现,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