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边的风景（散文）

老家的小院西侧，有一方五十平米左右的小池塘，因为面积很小，又比较浅，所以准确说起来称不上塘，却是我心仪的地方。四周长满杂草，水里满是荷叶和芦苇，放有几十条我平时在外面钓的野生小鲫鱼，风吹莲叶动，鱼游芦苇摇，很有一番“鱼戏莲叶间”的赏心悦目。每每春夏时节回到老家，总有一个几乎下意识的习惯，端一把椅子，泡一杯茶，捧一本书，坐在池塘边，静静地赏阅我那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小荷塘。

清晨的小荷塘，水面漂荡着一片片初生的小荷叶，它们并不是一夜之间完全的绽放，而是从小小的卷曲的嫩叶开始，每天张开一点点，经过两月余的时间累积，到了盛夏光景，便自然形成诗人杨万里笔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丽景象。这种被社会学称之为"荷叶定律"的自然现象，揭示了一个普遍规律，那就是生命的成长需要遵循其内在的基因和节奏，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此刻，身为一个四十年教龄的老师，自然会想起孩子时代的成长。其实所有孩子的成长，如同这一片片荷叶，同一个时间，有的尚未出水，有的淡淡荷蕊，有的尖尖小角，有的嫩叶一片，有的宛若玉盘，有的亭亭玉立……她们不是千篇一律同一时间“百花齐放”，而是在看似停滞中慢慢积蓄，缓缓渐变。教育之道，或许就在于理解并尊重这种生命成长的节奏，给予孩子足够的成长时空，让每一个孩子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自然开放。

荷叶的绽放过程呈现出突出的不平衡性。最初的几天，荷叶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仿佛停滞不前，到了某个界点，又会快速生长，每天以肉眼可见的势头不断扩展，最后又趋于平稳，形成完整的叶片。试想想，一个孩子的成长何尝不是如此。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提出的认知发展阶段理论明确指出，儿童的发展不是匀速前进的，而是经历若干个相对稳定的平台期和快速变化的转折期。我们做了父母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发现，孩子在牙牙学语初期可能数月只掌握几个词汇，却在某个意外的时间突然迎来“词汇爆炸”，短时间内学会大量出乎大人意料的新词。自然界中许多现象也都印证了成长的不平衡特质。遗憾的是，如今我们的教育往往忽视了这一规律，用整齐划一的标准和成长的时刻表框定所有孩子，导致许多“晚熟”的孩子被贴上“学困生”“智力缺陷”“发展迟缓”的标签，只要我们静下心来审视我们的认知，其实是对成长规律的无知、漠视、怠慢。成长过程中必要的“停滞期”是生命成长的必经之路，只是孩子发展速度快慢不等。枯荷在水下淤泥中孕育生命，水面上看不到任何动静，但是她的根系正在缓缓伸长，为未来的舒展打下基础。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说：“生命就像一种回声，你送出什么就收回什么，你播种什么就收获什么，你给予什么就得到什么。”孩子的成长“停滞期”，正是他们在无声地构建认知结构、积累经验、消化知识的宝贵阶段。爱因斯坦四岁还不太会说话，七岁时仍沉默寡言，但正是这段看似“滞后、愚钝”的童年，孕育了他后来非凡的思维。日本教育学者汐见稔幸提出“教育空白”理论强调，保留适度的“什么都不做”的时间，对儿童发展至关重要，这些看似“空白”给了孩子积累、整合、想象、创造的机会。当我们忽略甚至剥夺孩子的“停滞期”，用各种教学和活动塞满他们在学校和家庭的每分每秒，实际上是违背生命成长的规律，破坏他们自然成长的节奏。

荷叶的绽放都有其独具的生长时序和内在节奏。世界上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也没有一朵花永远都是一朵花。抽穗拔节自有时，花开花落各不同。教育者的智慧在于识别、理解并尊重这种千差万别。荷塘中的荷叶不会同时展开，有的五月已亭亭玉立，有的七月才崭露头角，但最终都会各自圆满。人的发展变化同样存在显著的个体差异。美国发展心理学家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指出，不同孩子在语言、逻辑、空间、音乐、运动等方面的发展速度和优势各不相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多年前就观察到：“教育的根是苦的，但果实是甜的。”但这种“甜”的到来时间因人而异。莫扎特四岁作曲，属于典型的“早知早慧"，而梵高二十七岁才开始系统学习绘画，属于”大器晚成“。我们的教育最大的误区之一就是用同一把尺子丈量所有的孩子，制造不必要的攀比、焦虑、内卷和挫败感。芬兰的教育之所以备受世界各国推崇，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允许学生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学校不设置统一的速度和目标要求。真正的教育应当如阳光雨露对待荷叶，提供适宜的环境，然后耐心等待每片叶子按照自己的生长时序自然舒展。

荷叶的绽放固有其与生俱来的的“天性”。不同的种子对生长环境有不同的需求，它们的个性成长需要满足不同的温度、‌光照、‌土壤、‌水分管理‌。人的成长更有其独特的天性，每一个孩子出生在千差万别的家庭，家族的传承，父母的教养，家庭的结构，都会造就孩子不同的性格特质。人的发展，长短不一，迟早不同，古今中外，数不胜数，马云、乔布斯就是大家熟知的范例。民国时期许许多多的文学大家，他们读书时代，国文先天突出，数学一窍不通，但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在文学史上的伟大成就。喜欢篮球运动的体育爱好者都知道，我们的CBA和美国的NBA就存在明显的不同，一个特别重要且无法改变的因素就是运动员的基因不同、体质不同、天赋不同。曾有报道上海一所中学某一个学生，数学考试从未达到两位数，遇到数学课便逃课去游泳馆练习游泳，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游泳世界冠军的孙杨。我们不可以强求每一个孩子全面发展，强求面面俱到，往往一到不到。当今有人提出“拉长不补短”“扬长不避短”的教育理念，我觉得很有道理。每个人终其一生要靠自己的长板在社会上立足，我们须知，短板再补，仍是短板。我们也经常听说“一娘生九种，九种各不同”，“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三岁看大，七岁知老”，这样的土话俗语，虽不是什么科学真理，但我们能够从中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必须认同上天赋予每一个孩子不同的“天性”。《中庸》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意思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叫做人的本性，遵循人性发展规律就叫做道，遵守规律，滋养修身就是教化。凡违背规律，忽视天性的教育，说到底都是失败的教育。

在这个崇尚速度与效率的时代，人们行色匆匆，急于求成，浮躁不安。我们尤其需要重新发现并忠实践行“荷叶定律”的智慧。法国思想家卢梭在《爱弥儿》中写道：“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人为打乱了这个次序，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凋谢甚至腐烂。”教育不是工业生产线，不能追求标准化和同步化；教育是农业，是营造适宜环境后耐心的守望。近代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用"接枝"比喻教育，接枝者必须知道树木的生长规律，选择适当的时候进行，否则难以成活。父母和教育者应当像有经验的园丁，既能识别每株植物的独特需求，又能控制揠苗助长的情感冲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乃人之常情，但要望之有时，望之有度。

站在荷塘边，看着那些处于不同生长阶段的荷叶，它们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我们当有所悟：有的荷叶正在缓慢展开边缘，有的刚刚挺出水面，有的已经托起了晶莹的露珠，它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大自然生命的召唤。孩子的成长亦复如是，快慢不等不是缺陷，而是生命多样性的突出反映。“教育是农业，不是工业。”意思就是教育要春风化雨，顺其自然，不急不躁，从容不迫，该播种就播种，该施肥就施肥，该锄草就锄草。以农人的姿态种庄稼，就要应时，取宜，守规。“应时”就是把握孩子不同成长阶段的关键期，适时播撒阳光雨露。“取宜”就是根据孩子的个性和潜质，因材施教，给予最适宜的教育方式。“守规”就是尊重教育规律，不可拔苗助长，也不可错过最佳成长期。万物有时，各居其宜，顺性而为，不仅是自然规律，也是教化育人的内在本质。教育之道，在于提供营养充足而又适宜的成长环境，用心的期待，耐心的守望。如同荷叶终将圆满，每个孩子也终将在属于自己的季节绽放独特的光彩。这或许就是生命给予我们最深刻的启示：真正的成长从来不是一次比赛，而是一段需要耐心，需要坚持，需要尊重的漫长旅程。人生是一场马拉松，起跑线上不论输赢，安全抵达终点才是最好的成功。

作者：张大忠，安徽舒城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安徽省教育学会会员，舒城县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舒城县作家协会会员。多篇教学论文发表于《科教文汇》《文学教育》《考试》等刊物。独立编写校本教材《传承经典，历练人生》《情系中国节》。平时爱好写写文章，有散文、诗歌散见《皖西日报》《舒城文学》《舒城县作家协会公众号》《诗行走》《中国诗歌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