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今天火葬场了吗》作者:甜鸢
发布时间:2025-07-14 20:38 浏览量:41
《长公子今天火葬场了吗》
作者:甜鸢
简介:
六岁那年,姜辞盈被人伢子卖到谢府,成为谢家继夫人为女儿准备的贴身丫鬟。十四岁那年小姐突发急病逝世,谢家继夫人不堪打击思忧成疾,将她错认为了女儿。
高门朱户多了一位假小姐,谢家家主大手一挥,姜辞盈得以同谢家子弟一起入学堂,习诗文,谢家除了谢夫人外对她不冷不热,在府中即便地位尴尬也比从前身为奴仆好上许多。
如果姜辞盈没有生出妄念喜欢上谢家嫡长公子谢怀瑾的话。
一朝意外,诗柬上的少女心事被公之于众,谢夫人病重之际以死相逼定下了她和谢怀瑾的婚约,光风霁月端方矜贵前途无限的探花郎就这样成为了她的郎君。
婚后两个人相敬如宾,姜辞盈挑不出谢怀瑾的一分错处,却也感受不到谢怀瑾的一分在意。
有一日她遥遥看着谢怀瑾和苏家小姐言笑时,才想起这些年在京中的流言,人人鄙夷的目光越过她时,总说谢怀瑾和苏雪柔才是天生一对。
而她是棒打鸳鸯借着孝道强行插足的坏人。
她不想再做坏人。
隔日,她留了一份和离书,去了小姐信中提到的江南。
*
谢怀瑾是百年世家的嫡长子,光风霁月,清冷矜贵,一生白玉无缺,唯婚事上落了一点瑕疵。
旁人同他说了数次继母已去,这一桩荒唐的婚事自可作废,他总淡淡睨一眼,友人诧异问他不会真爱上那奴仆了吧,他冷淡作答:“不过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直到看见桌上的和离书。
友人笑着拿起来弹了弹:“还算识趣”
却没看见他身后,谢怀瑾死死看着和离书,指骨青白,浑身阴冷,像枝头簌簌而落的雪。
后来,克己复礼美德为世人所歌颂的谢家长公子抓住出逃江南的妻子。
狭小的屋子里,光线稀微,他慢条斯理扣住妻子颤抖的柔荑,声音清冷:“夫人,该回家了。”
精彩节选:
谢府近些日的窃窃私语中,总是围绕着一句——那个叫辞盈的丫头走运极了。
即使谢府主子们已经吩咐过不要再讨论此事,但流言喧嚣,好奇心害死猫,这又实在是一件值得提的“趣事”——二小姐突然疾病离世,继夫人不堪打击思忧成疾,竟将自小伺候女儿的奴仆认成了离世的女儿。
谢家家主不忍妻子思女日日恍惚,将错就错,大手一挥,在官府消了这奴仆的奴籍,隐有收为养女的意头,话语之中只令她哄好精神恍惚的继夫人。
就这样,礼数森严以风骨著称的百年世家谢家做了一件荒唐事,高门朱户由此多了一位“假小姐”,流言屡禁不止,长安城众人至少多了半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府一处偏僻的小院中,辞盈跪在黄梨棺木前,沉默地烧着纸。火光映亮她苍白昳丽的脸,一身婉约素净的浅白襦裙,头上仅有一支银白的素簪。死寂如噗呲的火苗一样爬上她的脸,在日午的天光中炸出白茫的一片。
未婚的女子不能入祖坟,即便谢家唯一的嫡小姐也是如此。谢家为小姐选的墓地是祖坟往东一里山上的一处高坡,说百年之后小姐一眼就能看见家人,又依照小姐生前的爱好,在选定的那一日就在周围种下了无数桃花树。
辞盈轻轻抚摸着棺木,她自六岁那年被人伢子卖入谢府,入府第一天恰就遇见夫人带着小姐来挑选贴身丫鬟。辞盈不曾问过小姐为什么一眼就挑中了她,但过去的八年中,小姐总是一遍一遍温柔浅笑:“我只是恰好选了人群中最脏兮兮的一只......”
为了不惊动继夫人,让其察觉到端倪,葬礼办的很是简陋,如今到了下葬的日子,送葬的队伍也只有寥寥几个人。按照礼数,辞盈现在身份敏感,作为外姓人不能同去。
看着棺木面前的人,辞盈眼眸垂着一一上前塞了荷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来攒下的大半银子,每递一个都低声一句:“麻烦您了。”
做完一切,送葬的队伍要起身时,辞盈还是多嘴追问了一句:“家主可说了何人去送小姐?”礼数在那,家主难去,但府中其他长辈总该去上几个。
队伍末尾被追上的一人小声说:“只吩咐了长公子和二叔公会去,姑娘留步吧,耽误久了也是误了时辰。”
辞盈停下了脚步,眼瞧着棺木被抬着出了院子,响起的唢呐锣鼓如秋日枯黄的落叶一般萧索。辞盈抬头望了望天,眼睛被日光刺得生疼,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掐着手指算算春天都还没有过完,怎么还是冷的人浑身发颤。
一直到回到小院中同茹贞说起小姐下葬的事情,茹贞一张帕子将眼睛擦得通红,一颗泪挂在眼睛里要落不落的时候惊讶开口:“长公子回来了?我前些日还听阿爹说,长公子这次怕是回不来,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了,书院那边......”
说着,茹贞一双水灵的杏眸望向了对面的辞盈。
辞盈一怔,素白衣襟下的手轻轻点了下膝盖,茹贞是家生子,消息总是比她灵通些。辞盈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是看着对面的茹贞有些说不出来。
小姐逝世,院中一片寡素,茹贞一身孝,头上却簪着一支过于精致的珠花,看上去像是小姐生辰那日赏给她的那只,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不知何时又被茹贞摸了去。
辞盈心中轻叹了叹,手抚摸上茹贞的头,轻拔下来了那支珠花,银白锋利的簪口抵着辞盈的手心,尖锐的疼意让她抬手摸了摸茹贞的头。
辞盈的声音很轻,缓慢地讲给茹贞听:“身为兄长,总该回来相送一程的。”
“也是,书院哪里拦得住公子,不过府中公子平日同小姐最是疏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主的意思。”茹贞顺势俯在辞盈肩头,慢悠悠地应着话。
春日的阳光照入被誉为百年世家谢家的四面高高巍峨的青白的墙,照入假山溪流映出的唯有形的小桥流水,照在偏僻院落中依靠本能相拥取暖的辞盈和茹贞身上,光线丝丝缕缕缠住两个人相握的手。
后来两个人想起这一天的阳光,总觉得灿烂,像是已经开刃的刀。
休息了片刻后,辞盈起身准备去夫人院子里,做她现在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在夫人“清醒”的时候,扮演小姐。
茹贞起身,走到辞盈跟前,铜镜里面映出茹贞探出辞盈肩头的脸,但只是一瞬,茹贞拿过辞盈手中的木梳,笑着说:“我来吧,从前给小姐梳妆打扮这些事情也是我负责,梳什么发髻更像一些呢......”
一刻钟后,辞盈看着铜镜,此时铜镜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茹贞在一旁挑选着衣服:“化了相似的妆容还是不像呀,夫人到底怎么认错的,家主直接让人把小姐生前的衣服一同搬来了吗,辞盈——”说着,茹贞将一件衣服对着自己比划了比划,整个人婉约了一些:“像吗?”
“不像。”辞盈摇头。
半个时辰后,清霜宛。
辞盈端着药碗,喂病床上的夫人喝药。
夫人温柔地看着她:“阿素今日的发髻很漂亮,是茹贞那丫头给你梳的吗?”
阿素是小姐的小名,小姐全名谢素薇,尚未到年纪故而未取字,亲近一些的人会取中间的“素”字加以称呼。
辞盈学着小姐平日的语气应是,熟练地用白玉汤匙勺起一些药汁,细心地吹冷后送到夫人嘴边。
一碗药下去,夫人脸上已经多了疲倦的神情,在辞盈的示意下,一旁的太医忙上前诊脉。屋内一直燃着安神的香,辞盈不知怎么闻的心中发闷,觉得夫人整日卧病房中定然也觉如此,抬起手抚上窗棂。
她原本只是想打开窗户一角透会风,力气还未使出去一分,就被一旁面生的婢女悄然按住。
婢女穿着讲究,神情倨傲,辞盈虽是第一次见她,却也大概猜出了婢女的身份,应当是平日在家主身边伺候的。另外一个见过几次面的家主身边的婢女春桃走近辞盈一些,俯身轻语::“二小姐同奴来。”
出了房门,春桃原本弯下的腰缓缓挺直,辞盈跟在春桃身后,沉默不语。
春桃一路将她引到了家主的书房前,推开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最里面一道,转过长廊,画着淡绿色兰花的屏风在书房的地面上映出一些斑驳的影,案几前端坐的身影正是家主。
春桃默默走到屏风后。俯身在家主的耳边说了什么。
虽然只隔着一扇屏风,但辞盈并没有听清一个字。夫人生病认错人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家主,之前都是由春桃代为转达。
屋内燃着的熏香贵重淡雅,萦绕在辞盈鼻尖,辞盈没有敢抬眼瞧屏风后的身影,跪下端正行礼,动作规矩,一分一毫教人挑不出差错。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辞盈头伏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迟迟没有听见家主让她起来的命令,但即便俯着头,她依旧能感受到一道冷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停在她的头上。
辞盈眼眸颤了颤,府中乃至外面传言的说法不尽然正确。小姐逝世后,夫人不堪打击是真,将她认错成了小姐是真,家主令人让她扮演小姐是真,但消除奴籍,收为养女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辞盈二字是素薇为你所取?”半晌后,书房内终于响起一道威严儒雅的男声,与之而来的还有书卷轻翻动的声音,看似问句实则并没有让辞盈回答,接连而来的一句定在了书卷的最后一页。
“安淮定阳人,父亲林润生乃乡间秀才,元丰十二年小有才名,母亲安盼娟坊间绣娘,家中共有七口人,元丰十三年六月定阳水灾,人伢子用一袋大米同你父母交易,后又转手将你卖于谢府。”
谢清正话音止住,手离开卷宗。
“是。”辞盈依旧保持着俯身跪拜的姿势,仿佛被威严男声寥寥几笔轻描淡写的不是她的一生。
一直到从书房出来,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辞盈才对手中的盒子有了实感。风一吹,春日的黄昏,她透体发寒,才发觉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襟。春桃这一次只将她送到了门口,比起之前的倨傲,这次眼神之中多了一分认真。
辞盈一直回到小院中才敢瘫软下来,关上门踉跄跌坐在软塌上,手中的盒子随之摔下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路跟上来的茹贞拿起来看,大惊:“家主真帮你脱了奴籍!辞盈!”
茹贞的欢呼雀跃和辞盈此时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茹贞拿着脱籍书高兴转了几圈后才发现辞盈的沉默,也才发现辞盈的身体一直在发颤。
茹贞小心将手上薄薄的一张纸放回木盒,握住辞盈的手小心问:“怎么了呀辞盈,这不是高兴的事情吗,外面传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假的,原来家主真的帮你脱籍了。”
辞盈看着茹贞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为她高兴的模样,不知道能怎么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木盒被她轻轻盖上,迎着茹贞担忧的眼神,她摇着头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
茹贞露出“这才对嘛”的神情,辞盈抱住茹贞,像是一块冰抱住了自己的太阳,可哪怕茹贞的欢欣雀跃如此明显,辞盈的手指依旧在轻轻颤抖。
她知道适才在书房,她如果做错一个动作,说错一个字,今天就回不来了,甚至可能会连累茹贞。夫人错误的相认并不是她的免死金牌,也不是她的青云梯,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陷阱。
那一张薄薄的脱籍书,什么也代表不了。
那长达半个时辰的审视是一种无形的敲打,是告诉她,在偌大的权势面前,她的一生就只是卷宗上的寥寥几行,脱籍书也就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她一定不能生出哪怕分毫的异心。
夫人每日都在用药,小厨房里光是负责煮药的婢女就有四个。太医早晚来两班,偶尔辞盈能碰见,偶尔辞盈碰不见。
一沓又一沓的药方终于是换回了夫人的一些命,春天过完时,夫人清醒的时间开始变长,从以前的一天两个时辰变为一个下午,偶尔辞盈去伺疾时,夫人就卧在床头看着辞盈的脸出神。
茹贞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比辞盈这个当事人表现的要担忧的多。
“夫人是不是想起来了?”回去的路上,茹贞压低声音对辞盈道。夫人癔病能好当然是好事,但是......茹贞看了一眼旁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辞盈后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那你怎么办呀......”
辞盈握住茹贞温热的手,轻声道:“夫人宽和良善,且不说扮演小姐这件事情我是得了家主首肯,即便只是夫人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茹贞摇头:“我不止说的这个,小姐如今已经逝世,家主又在官府除了你的奴籍,按照律法来说你已经不是谢府的人了。此时夫人若是想起来,府中便不再需要你扮演小姐,不一定还有你的容身之所。你自小就被卖入府中了不知道,外面世道难过活。”
说到这里,茹贞眼中的担忧已经如有实质,同辞盈相握的手也开始用力。辞盈被茹贞捏的生疼,但却轻笑了一声:“这个不用担心,我请家主身边的春桃姐姐帮我求过情,当时说好,日后若是夫人想起来,就麻烦允我去小姐墓前守灵三年。”
初夏的风带着些预示的热意,黄昏的光清而亮,给天地蒙上一层暖黄,长廊下两个人握住的手生了汗,茹贞先松开手从衣袖里拿出手帕给两人擦汗:“那也只有三年......”虽还是担忧,但茹贞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辞盈轻轻笑笑,上次从书房出来后,她只明白了一个道理——朝不保夕。人睁眼闭眼只需要一瞬,三年已经是数不尽的一瞬。比起每日担惊受怕,忧心自己不知道哪一步就行差踏错了,不如去陪小姐。
而且,辞盈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茹贞无法形容的沉默,像是比悲伤更深一些的东西。
两个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立夏的时候,夫人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辞盈依旧日日去伺疾,请安时夫人突然蹙眉问了一句:“阿素,告诉娘亲,你多少日未去书院了?”话语间竟有三分严厉气息。
辞盈回想从前,轻声道:“娘亲生病,女儿心念娘亲身体,已经同书院和李夫子那边告过假了。”
被家主派来监管夫人一切事宜的春桃站在一旁,听见辞盈得体的回话后第一反应是蹙起了眉,春桃望着不远处夫人舒展的眉宇和辞盈趁机喂药的动作,继书房之后又一次重新审视起辞盈这个婢女。
在谢府,婢女同样分为三六九等。谢府自上任主母去世之后,就是由老太太管家。春桃和上次按住辞盈开窗的春华自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地位甚至比谢家旁支的小姐还要高上一些。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春桃和春华是老太太为下任家主——也就是长公子准备的姨娘,容貌俱佳,各有才情,两个人都自小学习后宅事务,日后会协助少夫人打理谢家。
而辞盈......
一个很普通的婢女,除了容貌好上一些,在春桃看来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凭借一张脸让夫人认错了人,甚至亲自被家主召见。但那日在书房,辞盈行礼的动作实在太标准了,引起了春桃的注意。
然后就是今日,春桃看着伏在夫人膝头卖乖逗得夫人轻笑的辞盈,伸手召来门口一个小丫鬟,俯在小丫鬟耳边低语了几句。
从明日起要去书院的消息是傍晚传到辞盈的院子的。
和一个多月前不同,随着夫人病情好转,流言中描绘的一切开始像“馅饼”一样砸在辞盈头上。不同于最开始和茹贞两个人住在偏僻的下人房中。如今辞盈住在小姐曾经的院子听霜院里。
除了茹贞,院子里按照府中小姐的规格配了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房中丫鬟,六个粗使丫鬟和两个管事嬷嬷。
听见消息时,茹贞从门口探出了口,等传话的小丫鬟走后,茹贞一把上前抱住了辞盈的手臂,轻声道:“是因为今天夫人的事情吗?”
“进去说吧。”辞盈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会是因为下午夫人的话传到了家主耳中。
夜晚,茹贞爬上辞盈的床,两个人像之前一样一起睡觉。月光如水,从窗棂洒下来一片看,茹贞小声开口:“辞盈,你好像真的成为小姐了。”
是很大逆不道的话,但辞盈没有责怪,只是摇头:“茹贞,我不是......”
茹贞低着声音,言语间的情绪并不算高:“那......真的会像外面说的,再过一段时间家主会将你收为养女吗,那到时候你就是主子了......我们还是朋友吗......”茹贞声音越来越小,眼眸下垂,周身的失落很明显。
辞盈一把握住茹贞的手,少女的眼眸淌着月光,声音很轻但格外坚定:“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朋友。”
“最好吗?”茹贞问。
“嗯。”辞盈答。
“天下第一好吗?”茹贞又问。
“嗯!”辞盈答。
“那你再借我一些银钱。”茹贞抱住辞盈,像小狗一样在辞盈怀中拱了拱。辞盈被这陡然的转折逗笑,一时间竟然也忘了自下午后一直萦绕在心间的复杂情绪,她伸手摸了摸茹贞的头:“又看上哪家的珠花了?”
茹贞不回答只是又在辞盈怀中拱了供:“借我嘛借我嘛姐姐,借我借我借我......”
“借你借你。”和夜晚一起消弭的是辞盈宠溺的轻笑声。
隔日。
茹贞拿着从辞盈那里拿来的十两银子,面无表情递给了谢府后门边面色敦厚的车夫。车夫见了厚厚一袋银钱,欣喜地从茹贞手中接过,拖着一条半瘸的腿就要走。
茹贞在身后红了眼睛:“爹!”
男人回头,摸了摸女儿的头:“爹过两天就还你,你那个朋友不是说成了小姐,她也不缺这么一点,乖,爹下次给你带你最喜欢的杏花糕,还有你上次说喜欢的簪子,爹都给你买......”
说完,男人匆匆离去。茹贞抹去自己眼中的泪,算着自己欠了辞盈多少银子。手指掰掰扯扯,茹贞整个脸都耷拉了下去,还不清了......把她抵给姐姐算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茹贞的脸还是越来越冷,她揉了揉自己的脸,今天是辞盈是书院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辞盈以前也陪小姐去过书院,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辞盈在书院还算不错。
书院名为澧山学宫,虽然没有冠谢家的名,但里面的学生基本上都是谢家子弟。长安谢家是主家,临安,礼南,济充是谢家较为出名的旁系,每年从下面送来学宫的学生不少,三轮考核通过后方可留在学宫。
留在学宫内每年也有两次考核,连续两次考核不合格的子弟会被送回去,与之严苛程度对应的自然是哪怕在权贵遍地的长安也依旧堪称绝世的师资,谢家出来的谢长轻,谢安于两位经世大儒,被誉为千古第一大儒的秦穆,还有数不清的即便在史书上也能占上寥寥一笔的天才。
辞盈敬畏而仰慕,从前同小姐一同来学宫时,她认真听着夫子讲课,引经据典,辩古今是非,一番慷慨激昂,辞盈不由心潮澎湃后,回神就看见小姐弯眸笑着看着她。
小姐功课很好,七年来没生病参加的六场考试里五场成绩都是第一,只有一次小姐在课上温柔地顶撞了夫子,夫子气极甩袖而走放话“老夫难教如此顽劣儿”,她事后问小姐发生了什么,小姐只说她说了些夫子不喜欢的话。
那个夫子后来辞盈再没见过,今日来教书的李夫子和那位夫子长得有些相似,应当是听闻了她的一些事情,课上频频寻她回答问题。
辞盈从前为小姐完成过不少功课,一番下来倒也算对答如流。
周围暗潮涌动,但没有人会在学宫闹事,即便以辞盈的身份坐在这里已经是对其余谢家子弟的一番折辱,但没有人敢明面上违抗家主命令去刁难辞盈。
夫子当出头鸟是出于读书人的清高和对学问的尊重,辞盈一一答上来了夫子倒没其余人对于辞盈身份的芥蒂,脸色竟逐渐好了起来。
一切到这里都算不错,直到夫子临走时外面突然传来拥闹的声音,长廊见一些人不顾礼数地争抢传阅着什么,其中不乏谢家本系的子弟。
夫子挥了挥手,学堂里其他人竟也一拥而上,话语间流露着惊喜:“是长公子新作的文章吗?”
辞盈没有动,而是福至心灵地顺着拥挤的人群向后看,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那个人恰好走过来,拥闹的人群渐而安静让出一条长道,路途上每张稚嫩的脸上是初生的恭敬和信扬。
巍峨的学宫高墙下,林立的翠绿竹林中,有一郎君,若披烟雾,如对珠玉,光风霁月,姿容如玉,天光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其身姿颀长,神色从容,徐徐而来,若高山雪月。
百年世家的嫡长子,端方矜贵风光无限的少年郎。
辞盈垂下眸,在她转身慌乱的脚步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有罪的。
在辞盈漫长的一生中,有两个瞬间恍若天光乍现。阳光?雪光,亦或者别的,辞盈分不清。
她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织娘家中,娘亲是一个绣女,一家人靠着绣女熬枯的眼睛过活。父亲是一个考试从未中榜的读书人,一席打着补丁的长衫,持着清高吃光家里用绣女那双眼睛熬来的一切。
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遭遇洪水,一家人活不下去,秀才就将几个孩子全都卖了。
辞盈是被卖的最惨的那一个,小时候辞盈不懂,很久以后才明白秀才是因为嫉妒。嫉妒一个女子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展现出来如此的才华。即便站在后来,辞盈透过更远的眼睛看见世界,明白在大儒坐世天才如云的澧山书院,儿时她那昙花一现的才华其实并不能算什么。
两三岁的时候,辞盈总是追在秀才身后,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曾得到过这个家的一丝偏爱。秀才会将她抱在膝头,教她认字,读书,这在乡间对于一个女童而言是那么奢侈的事情。
辞盈四五岁的时候,娘亲眯着眼睛在屋子里面织着布,秀才抱着书上下左右摇晃着头,辞盈和哥哥姐姐们用木棍子在地上比划。
渐渐地,秀才挪步到辞盈身后,这次他没有一把将家中最偏爱的孩子抱起来,而是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诗,随后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尚且懵懂的辞盈。
只三日,秀才凭借一首诗在镇上名声大噪。之后一年,辞盈不再拥有过父亲的关怀和注目,秀才将她手中的木棍换成炭笔,让她作诗,半月一次,七天一次,三天一次......半年之后,辞盈再也写不出来一个字。
她哭着望向自己的父亲,手指已经颤抖,泪水滚滚而落,可秀才只是狂热地盯着手中辞盈写废的诗稿,翻来改去,希望这熬干了孩童灵气的诗稿能为他筑起一方他半生未企及的青云梯。
但很可惜,没有,除了一开始两三首赋有灵气,后面辞盈被逼迫写下的诗稿都只是“平平”的血泪。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又遇见洪水,逃难的路上瞎了眼的绣女和几个半大的孩子全都被秀才给卖了。
人伢子将辞盈送入谢府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辞盈,你娘昨天投了井,日后你只当这世上无你父母。”
“孩子,忘了吧。”见多了人不如鬼,这一句已经是一个人伢子难得的真心。辞盈随着谢府穿着考究的嬷嬷走入面前青白巍峨的墙,她没有回身,再没有回身。
秀才将她卖入的地方是青楼,那一袋大米之中,藏着荒年她十两的卖身银。
嫉妒,让秀才失去了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对自己子女哪怕微末的善意。
辞盈被嬷嬷带入谢府的时机很巧妙,那一日恰逢谢家二小姐谢素薇选同龄的丫鬟。其实谢府一开始是为二小姐选好了的,但是二小姐说家奴无趣要自己选,明面上是如此说的,实际的情况知情的人并不敢说一句。
也是巧合,辞盈跟着嬷嬷路过选人的院子时,恰好对上轮椅上女孩的一双眼。虚弱,温柔,这是辞盈对这个轮椅上的二小姐第一印象。
那一日的阳光很灿烂,以至于后面辞盈回忆起那一天总是将小姐和阳光混为一体,明明小姐温柔虚弱得世人皆知。
在辞盈听见声音下意识望过来,轮椅上的谢素薇隔着长廊被照养得很好的绿蔓抬起手指,温声说“我要她”的时候,那一缕天光就这么映入了辞盈的半生。
就这样,辞盈成为了谢素薇的贴身丫鬟。谢素薇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拥有尊贵的身份,病弱的身体,在很好的爱中长大,一路成长过程中都没有遇见什么挫折。
所有人都将谢素薇当一个瓷娃娃,只有辞盈除外,漫长一起长大的岁月中,辞盈看着谢素薇温柔的眼睛,比所有人都明白谢素薇想要什么。
——自由。
但这不是辞盈能给得起的东西。
但她会给谢素薇放风筝看,爬树给谢素薇摘很高处的果子,还有很多......任何谢素薇因为身份因为身体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不用谢素薇吩咐一句,辞盈都会一一做好。
自然,谢素薇不想做却要做的事情,辞盈也会都做好。
包括从任何角度都大逆不道地丫鬟扮成小姐代替小姐参加皇家祭祀,那一日,茹贞握住辞盈衣袖的手不断发抖。
辞盈其实也很紧张,但有前几次的经验,这一次是雪日天色本就暗,有大髦又有斗篷,其实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如果没有遇见意外的话。
山雪崩塌的那一刻,众人四散逃离,谢怀瑾从一处即将坍塌的房梁下救下了辞盈。
嗯,谢怀瑾,他的名字。
瑾,瑾瑜,美玉也。
苏墓大战以来皇室熹微,王苏两家势力大挫,在朝中一直持中立态度的谢家隐有打破平衡成为世家之首的趋势。
百年世家谢家的嫡长公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十一岁师拜澧山书院大儒之首秦穆。少有美名光风霁月有望在十七岁那年三元及第的少年郎,清冷矜贵克己复礼的谢家下任家主。
辞盈一瞬的救世主。
和辞盈日后很多年日夜辗转的心上人。
雪色混着被压到的房梁,漫天的灰尘似乎沾不上面前的人一分一毫。融入雪色的背影里,身姿颀长的少年雪白的衣袖泛着天光。
那一日的最后,茹贞跑过来担忧地抱住自己的时候,辞盈听见了重而又重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要穿透她的胸膛,顺着这漫天的雪色涌出来。
那种感觉不止一瞬,辞盈的理智曾在某一刻俯首称臣。
她的喜欢透过眼睛,透过时间,透过每一次整理的裙角,透过每一瞬放轻的呼吸,透过无法控制的心跳,透过很多不可言说的瞬间。
她清楚的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甚至,在那次雪灾之后,她再没有和谢怀瑾见过面。
身份之别,有如云泥,犹如天堑。理智透过窗棂带着漆黑的夜色亲吻她辗转难安的妄念与沉默。
那日之后,一向得宠的小姐被家主禁足了整整半年。
一直到小姐下葬,整整两年的时间,辞盈再也没见过谢怀瑾。
她固执地在心里称呼谢怀瑾意喻美玉的名字,而不是将天堑作为标价的谢家长公子身份,一众学子代表仰慕的喧嚣和欢呼声中,辞盈安静转身,心脏始终用听不见的声音跳着。
*
“辞盈......辞盈......”
听霜院里,茹贞围着辞盈转了好几圈,见辞盈还未回神,双手按住辞盈的肩膀开始摇晃,直至辞盈的眼中恢复她熟悉的色彩,眼眸中重新有了她的影子,茹贞才松口气说道:“书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们现在也是......”
辞盈一下子捂住了茹贞要说大话的嘴,轻轻地摇了摇头。茹贞撇撇嘴但也乖巧地在一旁坐下来,确认辞盈没事后开始小声抱怨:“需要这么小心吗,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也没这样。”
“隔墙有耳,茹贞,我不是小姐。”你说错话传到主子耳朵里后我没有能力护住你。
茹贞听懂了辞盈的潜台词,慢慢地头抵在辞盈肩膀上:“外面都在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今天第一次自己去书院,也不让我跟着,我怕你被人欺负了。”
辞盈将人抱住,轻声安慰:“你知道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茹贞在辞盈怀中低低抽泣了几声,即便茹贞一开始不懂,经过辞盈两次三番的劝说,现在也明白了三分——成为“小姐”后辞盈的处境并没有她曾经想的好。茹贞抬头看辞盈,发现辞盈又在失神,茹贞想开口,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书院一个月休息三日,辞盈要去书院的第四天恰是月尾,也是澧山书院每月的休沐日。辞盈从书院带了一些书回去,茹贞翻了翻觉得无趣,看着一旁正在灯下苦读的辞盈,眼眸眨了眨。
不知道为什么,茹贞突然觉得辞盈离自己很遥远。小姐在的时候不明显,小姐不在了突然就明显起来了。茹贞跑过去一手按在辞盈的书上,不解地问:“对我们来说读书有用吗?”
茹贞像是要证明什么,语调不自觉尖锐起来,辞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茹贞的问题,而是握住茹贞的手。
茹贞的手很凉,像是七月地下最深处的井水。
辞盈关心地问:“怎么了?”
茹贞顿觉自己的无理,甩手要走却被辞盈拉住了手,茹贞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然后辞盈就听见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理由:“云夏嘲笑我说我身上的衣裳都是长安过时的款式,丑死了。”
云夏是三小姐那边的丫鬟,和茹贞都是谢府的家生子,两个人......自小就有些攀比的习惯,最近云夏的娘得了老太太青眼,下面的人怕是没有少巴结云夏。云夏又特意来茹贞面前炫耀,茹贞自然不舒服。
辞盈揉了揉太阳穴但是心总归安了一些,她起身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盒子,打开没有数直接将剩下的全部拿出来给了茹贞,零零碎碎的一起大约有十五两,够茹贞好好地置办两身衣裳了。
后门处。
茹贞死死捏着手中的银子,眼眸红透地望向对面狼狈的人:“娘说你最近几日根本没有回家,上次,上上次,我给你的钱到底去哪了?”
茹贞已经要哭出来,男人却只在她身上搜寻着什么,看见钱袋子时眼睛一亮:“好女儿,给爹给爹,上次是意外,不要听你娘胡说,她懂什么,好女儿,给爹......”说着就要去抢,茹贞死死摁住:“我知道你是去赌了,骗子,你是骗子,不许再赌了,用这些钱去把你欠的钱还了,然后......”
茹贞看着男人还在流血的腿,裤子上满是脚印的痕迹:“剩下的钱去看大夫,爹。”茹贞蹲下来,强装的眼泪掉下来,蹲下来心疼地用帕子擦去男人腿上的血,洁白的帕子刚一碰到裤腿,就立刻被染红了,帕子移开的时候,上面除了血之外还混着灰尘。
男人摸了摸蹲下去的女儿的头:“好,好......好。”黑夜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他实在太着急了,说完这三个好字,就死死攥着装着银子的荷包一瘸一拐地走了。
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茹贞背对着门哭起来,手帕上面都是血擦不了,她干脆就用衣袖左右两下抹去了眼泪。但一边抹,一边掉,茹贞干脆蹲下来抱着头哭。眼泪尽数砸在黑夜里,守门的侍卫收了银钱并不围观她的狼狈,茹贞却还是走远了一些哭,其实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爹答应她还了钱就回家,答应她了不是吗......
如果小姐还在,如果不是下个月初书院的考试中辞盈起码要拿到同班三甲的成绩导致她必须花费大量时间温书,如果夫人那边情绪稳定春桃那边少些监视辞盈每日不用那么疲于应付各方的试探,辞盈或许......不,辞盈一定会发现茹贞的异常。
那样,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日后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