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写作|祝勇:长篇写作不仅“费力”,而且“不讨好”
发布时间:2025-07-11 03:36 浏览量:30
——栏目主持:刘雅
作者简介
祝勇
作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
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
长篇写作不仅“费力”,而且“不讨好”
罗曼·罗兰曾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七卷序言中说:“在我看来,《约翰·克利斯朵夫》始终就像是一条长河。”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我觉得《红楼梦》就称得上是一部长河小说,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暴风雨前》《死水微澜》《大波》)也是长河小说的代表作。其实,我很迷恋这样的小说,甚至迷恋古老的三一律。我曾看过一部西班牙电影,是罗德里戈·科尔特斯导演的《活埋》,这个影片更加极端化,全片只有一个演员、一个场景(从头到尾场景未变)、一条线索,却将一个故事演绎得惊心动魄,悬念丛生,虽然故事是封闭的,但外延却很宽广,阐释空间很大。
由此,我想起了我在大学时读过的《文学的主体性》,我记得刘再复先生在这部著作中说,不仅作家在创作中具有主体性,连作品中的人物也有主体性——自文学作品生成的那一刻开始,作品中的人物就有了灵魂,开始自主地生长,未必以作家的意志为转移。就像一对夫妻,生下孩子以后,孩子会自己长大,他们的情感、思想、命运,未必是父母说了算。在刘再复看来,“作品愈是成功,作家愈是受役于自己的人物;作品愈是失败,作家愈能摆布自己的人物”。王蒙先生曾在《大块文章》中说,他笔下的人物出现的情况,不仅出乎读者的意料,也往往出乎自己的意料。路遥也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写道:“预先设计的终点最后不会全部实现,人物运动的总轨迹会不断校正自己的最终归宿。”这让故事的发展有了某种“不可预期性”,也让写作呈现出某种“神秘性”。正是这种“不可预期性”和“神秘性”,吸引着作家在文字中摸索前行,去探寻小说情节的走向,去探知人物的最终命运。
阿根廷作家萨瓦托说:“你写作的内容必须是萦绕在你心头的执念,是多年以来从最黑暗的地方一直纠缠着你的东西。”关于小说写作,我信服王蒙先生的说法:“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他还说:“写小说的最大乐趣之一是,尽情书写,抡圆了写,立体地而不是平面地写。小说从东向西射击完了再从西向东扫射。丢完原子弹再抡大刀片。大鲍翅与红烧肉与臊子面与老虎霉素全部上席。掰开了再粘起来。辗成片再揉成球涂上不干胶。横看成岭侧成峰。F调C调降D大调与G小调,加上非调性,然后提琴与三弦,破锣与管风琴一起奏。”
在这个时代里,写长篇本身就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写作的时间过于漫长,写一部作品往往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作家的时间被长期地固定在这一件事上不能分心,这要求极强的专注力和意志力,路遥先生把它比喻成“消耗战”,这既包含着世俗层面上的付出,就像余华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所说的那样:“作家要……抵挡来自生活中的世俗的诱惑,这时候的作家应该清心寡欲,应该使自己宁静”,甚至要过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也要应付写作技术上的挑战——这种马拉松式的超长写作,需要面对无数的“陷阱”,一旦掉入叙事的陷阱,就可能断送整部作品。而在陷阱的围困中突围,寻找到一条正确的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格外的机警,让作品始终保持着正确的方向。因此一部长篇作品的内部,良莠不齐的状况是经常出现的,因为写作过程过于漫长,作家很难保持一个始终如一的状态,很难保证在哪一个环节不犯错,出现败笔,甚至出现半途而废、无路可走、写不下去的情况。记得有一次,有记者问苏童为什么对写短篇情有独钟,苏童回答,因为短篇小说在作者还没有出现困顿、犯错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关于长篇写作的艰辛,路遥书写《平凡的世界》的过程就是最好的诠释。那种焚膏继晷似的付出,我们从《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可以读到。马识途先生说他早年曾想写长篇小说《风雨巴山》,计划分成三卷,第一卷叫《雷神传奇》,第二卷叫《秋香外传》,第三卷叫《巴山黎明》,但是由于他时任中共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工作太忙的缘故,第一卷《雷神传奇》基本完成(后来出版有单行本),第二卷《秋香外传》未能写完,第三卷《巴山黎明》只写了几个人物小传,后来敷衍成几个短篇小说发表了,三卷本的写作计划,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这令期待这部大稿的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十分光火,说他“生生地把一个好长篇糟蹋了”,也让他自己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反过来,马老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得以完成,付出的却是超人的劳动。他回忆说,那时他白天上班,夜里加班写作。成都的夏晚,蚊子很多,那时的房子没有纱窗,令他不堪忍受,严重影响了他的写作,他就干脆把蚊帐放下来,他的爱人给他在床上放了一张小桌,他坐在床上写,但放下蚊帐,又太闷热,妻子又为他安了一个小电扇,电扇又引出新问题,就是那时的电扇质量不好,噪音很大,影响他的思路,只好弃之不用,改为“人工电扇”,就是他的妻子手摇蒲扇,为他扇凉。马老后来回忆说:“我就这样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加上所有的节假日,才算是拉出了初稿。有时真是筋疲力尽,到晚上一见到摆在桌面前的方格稿纸,头就痛起来。”(《〈清江壮歌〉创作的前前后后》)
长篇写作不仅“费力”,而且“不讨好”。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的序言中写:“在这年月而要安心写百万字的长篇,简直有点不知好歹。”他写这话的时候,是1945年4月,他在重庆北碚动笔写他的鸿篇巨制《四世同堂》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人们对文学作品保持着质朴的兴趣。如今阅读早已碎片化,人们连听一首歌的耐心都没有了,不只一个年轻人对我说过,他们常常会对一首歌中的某个旋律感到熟悉,然而假如他们从头听这首歌,就会以为是一首陌生的歌曲,原因是他们从来不曾从头到尾听过这首歌。一位编剧早在十几年前就曾对我说过:现在不是写三部曲的时代了,现在是写微博的时代,只有短文字,人们才会去看。在这样的背景下,要写作这样一部“超级长篇”,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写作一部史诗性巨著一直是我的梦想,如今我已接近了这个梦想,所以无论它看上去有多么荒诞不经,我都要完成它。写小说,我其实是新手,此前也只写过《血朝廷》,并不奢求我写出来的作品能像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那样伟大,但只要能完成,它就是好的。
“只要能完成,它就是好的”,这话出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原话是:“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路遥喜欢这句话,把它写进了《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也把这句话作为写作长篇小说的“安慰剂”和“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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