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 “孤篇盖全唐” 骗了多年!语文课本没说:张若虚的 “初见月”
发布时间:2025-07-05 01:30 浏览量:32
其实想和大家聊张若虚与《春江花月夜》很久了,但一直无法很好地阐述张若虚在诗中写下的那两个千古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直到前段时间,我收到一条群聊消息,原本习惯性想点掉未读红点,手指却停住了——那是一条讣告,一个熟悉名字的讣告。
我与这位同学关系不算亲近,交集也不算多,往事却如风雷般聚集,震得我良久无言。我从未想过,三十一岁的自己已到了能收到讣告的年纪。
那一刻才意识到,我时常厌倦且倍感悠长的当下,是别人无法触及的未来;并非每个人的三十一岁都在鲜活展开,也可能猝不及防地落幕。
我已很久不会在下班回家后出门,但那晚回家后想散步却忘了带手机,便跟楼下便利店老板赊了两瓶酒,趁着夜色跑到沱江边散步。
至于沱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晚月色很好,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写的一样好——"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我记不清多久没这样看过月亮了,但可以确定,我与张若虚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我仿佛从这篇高中学过的诗词中,嗅到了一丝宿命的味道,开始明白一千多年前的初唐,张若虚在人间发出的叹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一期,我想借着那晚的酒意与感悟,与诸君细细聊聊张若虚与《春江花月夜》。
史书对张若虚的记载相当吝啬。正史中,他的信息被附加在《贺知章传》中,提到"张若虚中宗神龙年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以文词俊秀驰名于京都",后面备注其职务为"兖州兵曹"(八品官)。
这是正史对张若虚的全部记载。不得不感叹史书无情——绝大多数人不被记录,即便驰名京都的张若虚,也仅被附加寥寥一行字。
因此,我们无法得知他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迹,是得意还是失意。若不是《春江花月夜》进入语文课本,张若虚大概率不会被后人提起。
可以想象,在王勃、骆宾王、卢照邻、杨炯等"初唐四杰"凌空的时代,作为唐朝基层公务员的张若虚,不过是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人生。
他既未经历王勃以《斗鸡赋》掀起宫廷政治波澜,也未体验骆宾王以《讨武曌檄》引来腥风血雨的狂潮,只是如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般,波澜不惊地来世上走一遭。
也正是这样的人生,让他写出了《春江花月夜》这般清淡而隽永的诗篇。鉴于史料有限,我们无法更多叙述张若虚的故事,重点需回到这首大名鼎鼎的《春江花月夜》上。
近些年来有个说法在网上盛传:"一词压两宋,孤篇盖全唐"。"一词"指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孤篇"即《春江花月夜》。
说实话,这种带有捧杀性质的评价多是营销号博眼球的产物,与前两年"端午节必须说安康不能说快乐"的说法类似,是新时代的语言PUA——似乎不提"孤篇盖全唐"就是没文化,说"端午快乐"就是没常识,却未搞清文学史上从未有"一词压两宋,孤篇盖全唐"的定论,而端午节的历史也远早于屈原投江。
若张若虚泉下有知,听人说《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怕是要挨个向王勃、李白、杜甫等人道歉——都是后人不懂事。
"孤篇盖全唐"的说法从何而来?需追溯到清末诗评大家王闿运。他在《湘绮楼论唐诗》中评价《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宫体至是,自关巨澜也"。这里的"孤篇横绝"指《春江花月夜》在宫体诗体裁内独领风骚。
真正让《春江花月夜》名传天下的,是闻一多先生。作为古典文学泰斗,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中称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后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抬高,才有了"孤篇盖全唐"的说法。事实上,闻一多对《春江花月夜》的完整点评是:"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
张若虚的功绩无从替代,但"孤篇盖全唐"并不准确,"孤篇开盛唐"则是《春江花月夜》配得上的评价。
也正是闻一多的评价,将张若虚与《春江花月夜》送进了语文课本。很多人未意识到"进语文课本"的分量——这是一篇诗文、一个文人在当代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从三千多年的文学长卷中仅选几百篇供学生背诵、阅读理解,即便李白、杜甫、苏轼也需"挤"进去。因此,张若虚与《春江花月夜》的含金量毋庸置疑。
关于张若虚与《春江花月夜》,还有两个冷知识需交代:其一,《春江花月夜》并非张若虚的孤篇,《全唐诗》收录其两首诗,另一首《代答闺梦还》,只是与《春江花月夜》相比逊色不少。
其二,"春江花月夜"这一乐府诗题并非张若虚首创,最早由南北朝陈后主所作,隋炀帝杨广也写过《春江花月夜》,且文采颇高:"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有一说一,杨广此诗气势雄浑,即便放在历代帝王诗词集中,也属上乘之作。张若虚落笔时,多半读过杨广的前作。
大家对《春江花月夜》不算陌生,但我想从新视角解读。解读前想跑个题:看梵高名画《星空》,通过动画能明白,梵高画的是流动的星月夜——他的画风从不定格瞬间,而是捕捉持续流动的时间。
从这个视角看,张若虚与梵高异曲同工:他写的也是流动的春夜月,从"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江潭落月复西斜"。不得不感叹,人类的美感是奇妙共通的。
《春江花月夜》全诗九段、三十六句、二百五十二字,每四句换一次韵。这是一首相当长的命题诗,题面是"春""江""花""月""夜"五字,每字都是题面。
要将诗作活作巧,构思之缜密精巧难以想象。解读前需探讨这五字题面:"春"是季节,是全诗总背景,代表时间大范畴;"夜"是时间小范畴;"月"是天体,代表宇宙空间大范畴;"江"是地上人间小范畴;"花"是大小时空交叠处的介质。
此诗难度在于,张若虚需在三十六句内概括完整的夜,将"春""江""花""月""夜"的因果环环相扣、交错生趣,且四句一换韵,韵脚随诗意变化。
这种换韵形式并不罕见,我们熟悉的"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西洲曲》也采用此形式。《春江花月夜》换韵错落穿插,韵律齐整灵动,读来爽利,背诵却不友好。
事实上,它可拆分为九首绝句,在我看来,每四句是一组长镜头,全诗组合起来,是一部饱含哲思与宇宙意识的极致古典美学微电影。因此,我们将其分为九段逐一解析。
起手两句很炸场——春天的江水因冬雪融化而涨潮,大江奔涌东去。张若虚将视线从江面拉向海面,视野从有限扩至无限,但无垠大海终究荒凉。
于是他"点"出一轮明月:"海上明月共潮生"。这里用"生"而非"升",是"诞生"之意,是从无到有的创造。有趣的是,初唐另一大诗人张九龄在《望月怀远》中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样用"生",契合初唐生机勃勃的气象——盛唐即将在万古寂寞中孕育而生。
明月升起如千年暗室中的明灯,普照大地。月光随波浪延展千万里,有江水处便有月光。天上仅一轮月,普天之下万水千川却共享月光——这是奇妙的感觉:天下很大,有人见一面便再难相逢;天下又很小,我身上的月光也照在你身上。
这种意境,王昌龄也写过:"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因此,古人一思乡便望明月,因月光也照故乡。
"霰"是空中降落的白色不透明小冰粒。江水蜿蜒绕过花树繁盛的芳甸,月光下,花叶裹上银辉,如无数雪珠挂在枝桠,叶动光摇,似荡漾水波。
这片芳甸既是江水的延伸,也是月光的延伸。张若虚的造景是"活"的,我称这种笔法为"呼吸感"——顶级文章会呼吸,读者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力。
空气中有月光流动,只是无痕;月光照白沙,与白沙融为一体,让无痕的月光有了实体——从"空里流霜"到"汀上白沙",白沙还是沙吗?既是又不是,如同"看山不是山"的人生境界。
白居易曾写"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张若虚则让月光实体化,既有"滟滟随波千万里"的辽阔,又有"汀上白沙看不见"的纯净。
中国各地的月景不同:四川有峨眉山月,甘肃有大漠雪月,武汉有琼楼望月,苏州有石湖串月,青岛有太清水月。这些月景都与具体景物共生,而张若虚笔下的月是孤独的——不与任何景物伴生,这在中式美学中叫"留白"。
他如在白纸画圆,再无他物。正因留白,给予读者极大想象空间,才有了后两句直击灵魂的千古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是人类永恒探寻的哲学终极问题:人类起源、宇宙起源,从何处追溯?张若虚的思绪沉于万古时空。他问月,月不语,于是自问自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们已无法得知张若虚当年在江畔见孤月时的心境——是任八品兵曹时的认命还是不甘?是否思考过在群星璀璨的时代,自己活着的意义?
说到这里,我想问诸君:你们是否也思考过自己活着的意义?借此分享一个与主题无关的故事:1954年,生物学家布朗从康涅狄格海边挖了一只牡蛎,放进芝加哥地下室的水族箱。
作为生物节律研究者,他知道牡蛎会随潮起潮落开合。搬入新居头两周,牡蛎仍按康涅狄格的潮汐规律生活;接下来两周,它们的潮期行为不再吻合康涅狄格的潮汐,也不符合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或多佛的潮汐表。
经计算,布朗发现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但芝加哥没有海。这些牡蛎生活在钢筋混凝土地下室的人造海水中,却"知道"海的存在。
它们的祖先在海边生活数亿年,可离开海,海却不会离开它们。布朗猜测,牡蛎可能通过感知气压变化反推潮汐节律。
没有牡蛎有意识做这些,但深层意义上,它们在"想象"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任何角落的海,那里有潮起潮落,它们随海的节律开合——芝加哥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
回到《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将无限的问题留给后世:江月万古常在,生命有限,如苏轼"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如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今大贤无法回答起源的终极问题,而人类最伟大的,是从未放弃追寻答案。
江上孤月究竟在等待何人?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解答:我们每个人都是世界等待的人,也是江月等待的人。世界有意义,因你用自己的方式赋予其意义。因此,见江上月时可想:我正是月亮等待的人。
此两句承上启下,诗歌从宇宙意识过渡到个体意识——宏大叙事终离人太远。悠悠白云随风去,如江上漂泊的离人游子;遥远的青枫浦,有挂念游子的思妇。人间永远有等你的明月,有挂念你的人,月光是连接二者的无形线。
江上漂泊的小船,是谁家离人游子为生计奔波?千里之外,是谁家女子立明月楼头盼团聚?如今时代,"朝发夕至"常被挂在嘴边,可大多时候,一去又是一年。
但有人牵挂便不孤独;无人牵挂,便如伶仃孤月。记得动画《寻梦环游记》的设定:当亡灵的名字不再被人间记起,便真正消失——真正的死亡是无人记得。
《春江花月夜》的"明月相思"承继《诗经》传统,张若虚的长镜头终于从景落到人。
月光在小楼上徘徊,穿透小窗照梳妆镜,映出离人愁绪。卷窗帘卷不去月光,捣衣时月光落砧上,拂去又来。李白曾写"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古代离别漫长,车马书信慢,常以月寄相思。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在《春江花月夜》三十六句中,"愿逐月华流照君"是我最爱的一句——相隔千里的离人愿追逐月光去对方身旁。毕竟月光随波千万里,鸿雁飞不出月光边际,潜底鱼龙被月光惊醒跃动。
"鸿雁""鱼龙"有典故:"鸿雁传书"源于苏武被匈奴扣留,以雁传信至长安;"鱼龙"指鲤鱼,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从此,"鱼传尺素""鸿雁传书"成中国人表达思念的常用语。
但鸿雁鱼龙怎追得上月光?人间没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随月光定能重逢。可人生是理想不断落空又重复的过程,多数时候,美好幻想如泡沫破碎。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此段将"春""江""花""月""夜"五要素融合,与开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共同构筑开幕与落幕。昨夜梦如落花飘零,春已过半,游子仍在异乡。
江水东去似卷走春天,江月不知何时西斜。此意境与李煜词相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世上最无奈的,是命运无常、光阴流逝。
月光从海面升起又将落下,我们随张若虚的笔触,真实度过了千年前的那个春夜月。再盛大的时光终有落幕,剩下现实的残缺与无尽留白。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月斜沉于海雾,是张若虚精心布局的收官。"碣石潇湘无限路"呼应"青枫浦上不胜愁"——碣石在河北,潇湘在湖南,一北一南,相聚无期。"不知乘月几人归"回应"愿逐月华流照君"——逐月而去的人,几人归来?相思是注定落空的幻梦。最后"落月摇情满江树":月落,张若虚创造的"春江花月夜"世界消失,如人急速奔跑的人生,终点不过是花凋零、水东去、春告别、月西斜、夜终章。
世间万物哪有永恒?我们比张若虚更明白,即便万古明月也有消逝一日,宇宙也会熵增归于寂灭。人生不必绚烂,有一刻觉得人间美好——至少有月光,便极好。
我常感叹,成年人的崩溃从读懂一首诗开始。如我用三十一年平庸人生,才读懂"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很长一段时间,语文教育将诗词、诗人、历史背景割裂,以至于多年后偶然了解某首诗背后的故事,才恍然咀嚼到真味。
于是常感叹教育有滞后性。事实上,诗词是史书的另一面,随时代风浪起伏,这在唐诗中尤其明显:初唐的昂扬新风,盛唐的煌煌气象,中唐的奇诡雄杰,晚唐的凄丽乱离——唐诗穿针引线,将大唐近三百年故事装裱成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