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遗墨章黄继 朴学仁心世代传 ——董琨老师捐赠俞樾《左传注疏四案序》手稿

曲园遗墨章黄继 朴学仁心世代传

——董琨老师捐赠俞樾《左传注疏四案序》手稿

京师珍藏 第41期

2025年7月5日，北京师范大学在京师学堂京师厅隆重举办纪念陆宗达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会议开幕式上，北京师范大学校友、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董琨研究员将珍藏40多年的俞樾真迹赠予母校，图书馆王显芳馆长代表学校接收了捐赠。董琨老师在致辞中感谢母校的培养，感谢民俗典籍文字中心的帮助。真挚谦诚的言语，在会场激荡起持久热烈的掌声。

董琨老师与北师大有着深厚的情缘。1965年他从福州一中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但他自幼热爱中国古代文化，家藏线装十册《淳化阁帖》被他时时翻阅。1965年尚在读高三的他，被《光明日报》刊载的郭沫若等人对《兰亭帖》的真伪辩论吸引，阅读相关文章时他记住了启功这个名字。大学期间，他在校医院偶遇启功先生，坦率谈论自己对那场辩论及《兰亭帖》真伪的看法，从而开启了与启先生的缘分，文墨交往三十多年，直至2005年启先生去世。启先生对他治学方向、兴趣爱好的巨大影响，他对启先生的深厚感情以及对启先生学术成就、人品风范的独到而深刻的理解，具见于他所著《启功评述集稿》一书（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时值启功先生诞辰110周年）。

然而，在启功先生名声极盛的那些年，董琨老师从未跟人说起他与启先生的私交。他与启先生的交往，始于纯粹，归于真醇。

1970年7月，董琨老师从北师大毕业，被分配到偏僻山区，临行前他在北京琉璃厂购买了《十三经注释》《诸子集成》《说文解字》等文史书籍，刻苦自学。文革结束后，考入汉语文字学十分强盛的中山大学攻读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先后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长期兼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中国应用语言学会常务理事。他的代表作有《周原甲骨文与汉字形体的发展》》《〈墨子〉称代系统论隅》《汉字形体统一问题之管见》等论文、《古代汉语备要》《中国汉字源流》《汉字发展史话》《从甲骨文到简化字》等专著，并参与编纂《现代汉语词典》《辞源》《上周古文字读本》等大型工具书及教材读物。

启功先生致董琨老师信函

由于董琨老师在汉字学和古文字学领域的深厚积累和精彩阐发，他多次受邀担任我校古汉语专业“汉字构形史”系列论文的评审，加深了与母校的联系，尤其与我校民俗典籍文字中心建立起深厚的关联。

董琨老师在纪念陆宗达先生120诞辰纪念会上

北师大民俗典籍文字中心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之一，创建于2000年6月。中心的学术目标是将我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先生开创的民俗学、以著名典籍文物文化学家启功先生为学术带头人的典籍文献学和由章黄国学重要继承人陆宗达先生创立的传统语言文字学结合在一起，从精英文化、民间文化和语言文字载体三方面整理和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国传统文化自下而上或自上而下传承与演变的规律，继承弘扬祖国优秀文化遗产。董琨老师与“典籍”开创者启功先生的关系自不必言，他也曾向“文字”开创者陆宗达先生请益问学，后来又和王宁老师领衔的民俗典籍文字中心有着长期、深度而愉快的合作。

1980年代北师大文史学科的先生们（左一为钟敬文先生，左二为陆宗达先生，左四为启功先生

今年适逢陆宗达先生120周年冥诞，也是启功先生逝世廿载之年，董琨老师决定将自己珍藏40多年的一件文物捐赠给母校，作为他对启先生、陆先生等前辈师长的纪念，也作为他与民俗典籍文字中心友好共进的见证。

董琨老师捐赠的这件俞樾墨宝，与北师大前辈学人有着深远的渊源。

据董老师介绍，他是1980年秋季从一位长辈那里获赠此墨宝，适逢到京访学，便携之至琉璃厂荣宝斋简单托裱，然后打听到俞樾嫡曾孙、著名学者俞平伯先生的住处，前往拜谒，并祈鉴定。平伯先生鉴定为俞樾真迹，为其题上“先曾祖手书真迹 庚申八月俞平伯敬观”并钤上印章。董老师随即又拜访了启功先生和陆宗达先生，二位先生也先后欣然题识、钤印。

手稿上启先生、陆先生的题识，历经45载而墨色如新。瞻仰他们的笔迹，令人缅怀风仪。不久前，董琨老师在决定向母校捐赠此墨宝之后，又请王宁老师题识，然后他自己以篆书郑重题卷名于首，题识语于尾。于是乎，两代学人的文脉传承焕然纸上。

手稿作者俞樾（1821-1907），字曲园，浙江乐清人，清代经学大师、朴学殿军。他是现代诗人、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也是章黄国学开创人章太炎、近代书画金石巨匠吴昌硕、封疆大吏吴大澂等人的业师。俞樾继承了乾嘉学派的精髓，在经学考据上成就卓著，更开创性地将朴学方法大规模应用于诸子研究，取得《诸子平议》这样里程碑式的成果。他广泛培养人才，被誉为“门秀三千士，名高四百洲”，从而延续了朴学命脉。众所周知，北师大古汉语学科绍继章黄学脉，章即章太炎，而章太炎曾在俞樾门下求学达七年，其学术根基深受曲园朴学之滋养。

因此，董琨老师将这件文物捐赠给母校，蕴含着深邃广阔的学术史眼光，其意义超越了两代师生情谊，而上溯到更早的学术基因之探寻。此件文物不仅因其作者俞樾的宗师地位而珍贵，亦因其潜藏的章黄传承，以及启功、陆宗达、王宁、董琨诸位汉语言学人的庄严题识，构成一部生生不息的学术史诗。

俞樾肖像

俞樾与我校的系连，尚不止于章黄之学对曲园学术的继承。俞樾还有一位受业弟子王舟瑶（1858-1925）是我校前身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最早聘请的教习之一，编有《京师大学堂经学科讲义》《京师大学堂中国通史讲义》等。另一位著名弟子章梫(1861-1949)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我校前身之一）校长。而俞樾亲自抚养的侄孙俞同奎（1876-1962）是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招收的首批学生之一，后被选送英国留学，归国后曾任京师大学堂教习，是中国近代化学学科的拓荒者。俞樾的墨宝不仅为我校文史学科探源溯流准备了舟车之便，也为我们纪念恢弘校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物依托。

自左至右：王舟瑶、章梫、俞同奎

俞樾一生爱才惜才，为他人著作撰写了大量序文。他的序文不务虚词，往往阐微发潜，言近而旨远。

这篇手稿是为道同间学人施鸿保的著述而作。施鸿保（1804-1871），字可斋，浙江钱塘人。先后14次应乡试，均未中举，遂游幕于福建之汀州、同安、厦门间。综合《杭州府志》《同安县志》之零星信息以及当今各大收藏单位古籍书目，可知其著述至少有《春秋左传注疏四案》五十卷（一说为《春秋左传注疏五案》六十卷）、《炳烛纪闻》十六卷、《思悸录》一卷、《闽杂记》十六卷、《读杜诗说》二十四卷、《可斋诗稿》二十卷、《读杜随笔》二十六卷。前三书或已失传；后两种以稿本传世，今藏中山大学图书馆；唯《闽杂记》与《读杜诗说》有今人整理本。

此手稿为考证施鸿保出生年提供了一手证据

施鸿保博考群书，却默默无闻，生前所有作品都不曾刊布。下世七年后（光绪四年，1878），其《闽杂记》始由上海申报馆排印面世。百余年后，又有我校辅仁校友、著名文献学家来新夏先生的点校本（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该书记录福建地区风物见闻，网罗古今，考稽本源，“辨而不华，质而不俚”。

来新夏：《闽杂记》点校说明

俞曲园是读过《闽杂记》的。《春在堂诗编》卷十一有一首《七月七日为魁星生日见施可斋因记之而记以诗》，《春在堂诗编》采编年体例，此诗作于光绪十一年至十二年。而这篇手稿落款署光绪十八年。据序文可知，施可斋裔孙抱着先人遗稿找到俞曲园的一个弟子王廷鼎（字梦薇，江苏震泽人，其事略具俞樾《春在堂杂文五编》卷三《王梦薇传》），请俞曲园题序。曲园既早已读过施可斋的著作，又大略听闻了他流离迁徙的身世，“至垂老而始有成书，亦可悯也”，乃慨然为之撰序。可惜，施可斋孙子征序的这部《左传注疏四案》终未流传下来，亦可见施氏身后之荒凉可哀。

董老师在捐赠仪式上提到：曲园老人去世后，章太炎发表《俞先生传》，称颂曲园“既博览典籍，下至稗官歌谣，以笔札泛爱人”，这篇俞樾手稿，也是他“以笔札泛爱人”的典型文本。“一代学术大师对于学界藉藉无名之辈的同情关爱之心，跃然纸上。这种‘以笔札泛爱人’的精神境界，垂于百载之后，至今仍值得我们崇敬与景仰。”

此序凡五百多字，未见于俞樾全集，文献价值突出。董琨老师已撰宏文，从经史、训诂、文章学等角度发覆阐幽，敷陈大义，并从书法学上分析了曲园此作“结体的严谨和行笔的厚重”。董老师的文章将发表于专业刊物。笔者不敢弄斧于班门，谨就此墨宝与北师大的渊源略加钩沉，表达无名晚辈面对前贤深湛朴学与仁厚胸襟的高山仰止之情、对董琨老师慷慨捐赠行为的无上崇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