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空间】最忆当年爱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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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当年爱读书

吴虹

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那年春天父亲离开时的背影。他左手拿着一件外套，右手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包，拖着受伤后一直未能复原的左腿，一拐一拐地走进了武昌火车站。三十多米的距离，他中途歇了两次，显然，对父亲来说，那个旅行包是个不小的负担。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眼里有些酸涩：这是何苦呢?非要带走从我家书架上淘的这些旧书旧杂志……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就反对过，但他非常坚持，说：“我老了，书中的内容我都用不上了，但看书能让我感到充实。”

热爱读书是父亲保持一生的习惯。他是一个颇具文人气质的乡村教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带书回家。当时我连书名都认不全的有《聊斋志异》《水浒传》《作品与争鸣》,勉强能认识的是《三国演义》《人民文学》等等。这些书并不是买给小孩看的，但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姐弟几个都喜欢看书，只要见到书，也不管能否看懂，都是阅之而后快。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们来说，聊斋和三国之类的书，明显难度太大，只有《人民文学》之类的书刊可以连蒙带猜，囫囵吞枣。那时候，我特别羡慕邻居家的小孩，她爸给她买的都是小人书，《王二小》《草原英雄小姐妹》《智取威虎山》等等。为了看她的小人书，我们甚至达成协议：每看一本小人书，我给她一分钱。生在多子女家庭，一分一分的零花钱都来之不易，但小人书的吸引力无疑超越了其他所有的念想。

上到小学高年级，突然发现，小人书太直白太简单，远不如大部头书籍内容丰富有趣。大约是五年级的时候，我发现班上一个男生课间在看《青春之歌》。偷看几眼之后，想看这本书的欲望简直强烈到无以复加。一连几天，只要他一拿出这本书，我就凑到他身边——他旁边没有座位，我就在他对面看，虽然字都是倒着的，但我也不计较，能看多少是多少。同学应该是嫌弃我妨碍了他，故意把书藏起来，但下次只要发现他在看，我还是会凑过去。无奈之下，他答应借给我看一晚上。听到这消息，我欣喜若狂，拿着这本《青春之歌》,我飞奔回家，顾不上吃饭做作业，就一头扎在这本书上。那一夜，我就着煤油灯看了一通宵的小说，全书40万字，我只能快速翻阅，大致了解故事情节。而后，才感觉躁动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等我满怀感激去还书的时候，那个男生看着我，一脸嫌弃地说，你不照镜子吗? 我以为他在记仇，后来才知道，煤油灯散发出的油烟把我的鼻孔熏成了两个黑洞，被我随手一抹，脸上竟抹出横七竖八的黑道道，像极了凶神恶煞的脸谱。

回想起来，彼时还是少年，不谙人事，不懂革命，不解爱情，只是很单纯地觉得，读《青春之歌》令我感到愉悦与满足——准确地说，不是《青春之歌》,而是阅读的快感无可替代，令我终生难忘。

在后来的几十年，这种愉悦和满足如影随形。后来我才明白，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人生的某个时期，需要书籍与阅读，它们一直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台阶，像一条无形的传送带，于无声无息中把不同的人送至不同的目的地。

不知道是不是受始于童年阅读爱好的影响，我很早就喜欢上了写作。从中学时开始，就常常在作文本上尽情发挥；上大学之后正式开始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后来断断续续写了一些文学作品。不敢说阅读和书籍操纵了我的人生走向，但在某些特殊阶段关键时刻，书籍的影响，的确是很多东西无法比拟的。

高考后的那一年暑假，同村一个小学同学借给我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厚厚的几大本书，让那个暑假充实无比。同学称这一套书为“救命书”。那一年，高考无望，家徒四壁，面对残疾的双亲和几个瘦弱不堪的弟弟，他心情灰暗，感到生无可恋。几近崩溃之际，他跑到县城去游逛，打算几天后随便找个什么方式消失。但他没想到的是，无意中定进去的新华书店，竟让他找到了人生的光亮：也不是一无所有，不是还有书，还有文学吗?怀揣着文学梦，他抱着几本书回到家，没日没夜地看，偶尔跟我讨论一下读后感。之后，他开始了新的生活，一边打工一边尝试写作。后来他陆陆续续写了一些反映打工生活的作品，虽然没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但得益于阅读和写作，他熬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精神世界也日渐丰盈。若干年后，他终于能够坦然地笑对人生，笑看风雨。

某一天在旅途上，听一个朋友讲了他的故事。在很小的时候，他被父亲威逼着读《红楼梦》,读过之后，很多细节都不记得，唯独只记住了其中的《好了歌》。之后他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读书，工作，按部就班，后来当上一所高校的主要领导，直至退休。而与他同年的一个发小，则因为触犯纪法进了监狱。叹息之余，不免回忆过往，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人生不算圆满但很顺利，完全得益于儿时即背得滚瓜烂熟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在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不是没有诱惑，但每到关键节点，自己就会想起这首从名利权情说尽人生的打油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读的书决定了以后要走的路。

没有书籍，我们跟这世界的关系是简单直接的，树就是树，我就是我，我可以给树浇水，树可以给我绿荫。这种关联单纯而唯一。但是，有书作为媒介，我与树之间，可以建立多重关系：它可以成为朋友，成为风景，成为工具，成为建筑，成为它能是的许多东西；它可以是哲学，是美学，是艺术，是我愿意的一切。

阅读，重塑了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正因如此，到了一定年纪，一定会怀念如饥似渴酷爱读书的岁月。而没有这种经历的人生，即使快乐，也很苍白。

编辑：鄂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