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声迴旋曲:詹永明的笛乐人生
发布时间:2025-07-08 18:59 浏览量:28
这是一个值得台湾国乐界铭记的日子,也是一个值得海峡两岸音乐界共同庆贺的新始。1991年4月11日,在中华民国比较音乐学会的邀请下,竹笛演奏家詹永明先生作为大陆音乐界“杰出人士”,受邀成为两岸恢复交流之后第一位抵台的民乐演奏家。在为期一个月的文化交流活动之中,他马不停蹄,分赴台北、台中、高雄、嘉义等城市举办公开演讲和试听会,走访国立艺专、中国文化大学等当时台湾设有专业音乐教育科系的院校。对于此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破冰”之行,台媒更以《穿透海峡的第一声笛音》[1]为题,报道这意义非凡的文化盛事。
诚然,对于音乐人而言,每一次演奏、每一场演出的初心,并不都以政治目的作为首选,只是时隔多年后我们回望,每首音乐篇章之于时代的意义,往往又要超出当时所能够想象的分量。再综观民乐的发展历程,它天然复合了民族、传统文化、音乐的多重意涵,与社会发展和时代历程形成密不可分的关系。众所周知,海峡两岸的交流自1949年之后开始停顿,直至八十年代初叶剑英发表了谈话,阐述了对两岸和平统一与往来的一系列重要政策和主张,官方与民间的交流活动才又显露了复苏的迹象。尔后,1987年台方宣布开放“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和“大陆出版品入台”等惠举,两岸交流经由人道主义(探亲)和文化互动(出版品)正式重启。也得益于时局的开放,在台湾原先存于民间藏而不秘、心照不宣的思乡渴望、家国情怀,得以浮上台面,尤其音乐、艺术等领域的直接互动,一改先前只能私底下曲折委婉、欲语还休的交流态度,更是逐渐活络了起来。在这般时代背景与气氛之中,詹永明赴台交流访问,为两岸乐界都开启了一阵新兴的气象。
那一年,在台湾,每场讲座、试听会的现场,大小观众们无不翘首引盼这位竹笛界的“大明星”,因为在此之前,时年仅34岁的詹永明已是盛名滿台。早先,虽然是在“不通航、不通邮、不通商”的特殊年代,但大家通过唱片、磁带、翻写曲谱、“偷听”广播、港澳侨生带入资讯等“非公开”的途径,一点一滴“听闻”关于大陆笛界的的大小事,也从中知悉这样一位在八十年代初期名列全国民族器乐大赛榜首的“最年轻的国家一级演奏员”。还有,水晶唱片制作发行的磁带《港边惜别——詹永明台湾民谣吹管专辑》、《望你早归——王国潼、詹永明精选民谣专辑》等收录大量台湾民谣的音像制品普及流传于市面,熟悉的旧时旋律、温文尔雅的演绎诠释,让人更加好奇这位“只能闻其声、未能见其人”的竹笛演奏家。一连串的示范讲座以《中国竹笛流派的形成及演奏技法》为题,精湛的现场示范、清晰的解说,对笛乐流派及音乐特点鞭辟入里的梳理,以及系统化的竹笛演奏法介绍,他所带来的笛乐知识和笛界现况对台湾民乐界产生的影响,丝毫不亚于此行“破冰”的历史意义。许多台湾笛家在回忆这段历史时都曾说道,九十年代来访台湾的众多大陆笛家,他们现场与听众们面对面的示范演奏和交流,为大家解开了许多从前因为单靠“听”而产生的“迷惑”:赵氏排笛原来不是一把笛子而是组装机巧的乐器;花音飞指是如何在笛身上进行腾云……在他结束此次访台行程之后,影响力还持续发散,因为由詹永明编著、在大陆和台湾同时出版的《笛子基础教程》自此之后成为了台湾笛界广泛流通与选用的习笛教程。书中承袭自赵松庭先生的基本功系统练习使得无数台湾学子受益,书中载录的南北派笛曲更使得无数习笛者能够正大光明地饱览南腔北调,有谱可循!
一、竹音建构起的大世界:现代笛家的初成长
如果说,乐谱是对乐音乐曲的一种纪录方式,那么,教材教程或许就是编著者对所身处时代乐音乐曲的一种解构认知。笛这项乐器进入中国的历史年代相当悠久,史料文献中对擅吹笛者记载不少,诸如位列江左第一的恒伊、独步教坊的李謩、善吹笛而官拜左骁卫将军的云朝霞。然而关于如何学习、如何训练笛子技术技巧的记载,并不多见,我们无从得知先人们是如何得到炉火纯青、响遏行云的功力,甚至不清楚在每个历史时期笛子实际演奏所运用的技术技巧究竟有哪些。旧时笛乐的音声样貌,任凭遥想!这样的景况到了近现代有了较大的转变。在民国以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作用下,系统化、专业化、标准化的思维逐步被强化,并随着出版领域的技术发展和繁榮景盛,将作乐者的思想理论纪录留存的资料文本也日益增多。到了竹笛进入专业音乐教育体系的五六十年代,音乐表现与技术技巧之间的正向联系更是不断被强调,赵松庭先生即是其中的一位倡议者。若论以系统、专业的标准训练笛子演奏技术来获得高水平的演奏能力之可行性,詹永明就是赵松庭最早的杰出成果。在詹永明《笛子基础教程》序言,赵先生写道:“詹永明君九岁开始学笛,十五岁从师于我。我先以三载寒暑对他进行气、指、舌的系统训练,结合乐音三要素(音调、音品、音量)的正确掌握,节奏观念的训练,视奏的训练等,完成三个单元的课程。”[2]
詹永明1957年5月16日出生于杭州,9岁时跟着家中喜欢音乐的二哥开始接触笛子,娱乐闲暇。14岁(1971)时,与上千名考生激烈竞争进入浙江省艺术艺术学校,成为笛乐大师赵松庭先生七十年代所教授的第一位专业嫡传学生。文革时期,被错化右派的赵先生被迫进入牛棚。为了向赵先生学习当时还被称作禁曲的《早晨》《三五七》,詹永明到资料室翻找已经破裂的大唱片,边听边记谱,练习之后再偷跑到牛棚请赵老师一句句指正。
而在他入学之后,赵先生又因“被打成右倾翻案分子(1973),每天只能看门、扫地、烧开水”。此时的赵松庭萌生“着意培养青年一代的笛子演奏员”之念,[3]因此就在浙江歌舞团位于杭州市里孩儿巷的窄小阁楼宿舍里,向学生传授笛艺、试验竹笛制作声律、开始为学生编写系统的笛子教材,等等。受教于赵先生傲霜斗雪的人生态度,詹永明也勤勉刻苦,“夏练龙身浸汗涎,冬练風尾凝寒冰,深夜练則棉被蒙头,手电照明”,[4]十年寒窗,金石可缕。1975年艺校毕业之后,在赵松庭鼎力推荐之下,詹永明进入浙江省歌舞团任职,频繁的出访和演出工作令他声名鹊起。并且,在老师的鼓励和指导下他开始学习作曲,如《春满水乡》《春耕时节》《婺江欢歌》《西湖春晓》都是詹永明初期的笛子独奏作品。1977年恢复高考之际,詹永明正出访北非六国,因而错过了考试时间。待到来年他报考了上海音乐学院,竞争仍是激烈万分。詹永明出类拔萃的演奏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在上音校门口悬榜公告,賀绿汀校长还钦点要录取招收。可是,当时浙江省歌舞团也不愿意失去这一位明星演奏员,因此,上海音乐学院与浙江省歌舞团多次僵持不下,最终詹永明未能如愿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就读。1982年,文化部举办了全国民族器乐独奏观摩演出,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第一次全国性的民族器乐大赛,也是奠定詹永明迈向笛乐新世界的一次重要历程。
全国民族器乐独奏观摩演出共分为二期。1982年3月29日至4月8日在湖北省武汉市湖北剧场举行的第一期称为南方片,参加演出的代表队来自上海、江苏、安徽、浙江等,共计有16隊、178名代表,从各地前来观摩的音乐工作者多达四百余人;9月3日至9月17日在山东省济南市山东省军区招待所举行的北方片,共有21个代表队、110名代表共襄盛举。初春三月,在武汉长达11天的观摩演出会上,88名参与会演的音乐家以25种乐器演奏了近150首曲目,精彩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大会邀请了李焕之、程云、李凌、蒋风之、程午加等26位资深音乐名家组成评选委员会,对独奏演员进行评选。在盛况空前的全国器乐大赛上,詹永明精湛地演绎了《早晨》《婺江欢歌》,华美俊秀的音色、行云流水的演奏,技惊四方,使他摘得优秀表演奖的桂冠,众望所归。与此同时,他也在全国乐界的瞩目之下展示了赵松庭的系统教学成果,以出色的演奏能力证明了这套竹笛训练法事半功倍,声名大噪,譽贯全国。
从詹永明年少就能凭借高超演奏取得舞台辉煌的经历,我们回顾赵松庭先生的这套笛子演奏技术训练法,它强调训练方法的系统性与科学性,重视民间音乐风格性技法的掌握,内容以气、指、舌概括类分,确实是一套行之有效的训练途径。其实,基训、基本功、童子功的说法旧时也是有的,只是记载的释义都言简意赅。比如郑觐文《箫笛新谱》上卷提到,笛的演奏法分为吹笛之口法、吹笛之指法。口法即嘴型,指法分为姿势、导音、小音、折音、打音、颤音、赠音、逗音、顿音、远音,每条指法的吹奏“法子”与“字”密切相关。[5]又如杨荫浏曾在《昆曲伴奏之乐器》中记述天韵社沈养卿说笛:“口法以婆嘴笛为上,尖嘴笛次之。指法亦有十余种之多。擫笛之诀有八,曰尖、沙、宕、脆、洪、亮、宽、敞……”[6]当代许多笛家也时常强调基本功的重要性,但对基本功的范畴提出界定、对基本功所包含的内容进行梳理并举列练习曲作为目标性的辅助练习,以及对每项练习都提出具体要求的,赵先生的系统整理工作显然完成得时间較早也较为完备。当然,一套演奏技术系统的提出,需要经历时间沉淀和音乐实践来完善和提升。从赵松庭三部不同时期的重要著作《赵松庭的笛子》(1957)、《笛子演奏技巧广播讲座》(1983)、《笛艺春秋》(1985)对基本功的列定,我们可以窥见个中的发展脉络。《赵松庭的笛子》最早将基本功归为“气功、指法、用舌”三大部分,《笛子演奏技巧广播讲座》则是在经过对詹永明等一批青年演奏家的实际训练之后,更为细致地将竹笛技术分为“气、唇、舌、指”四类,又添加圆滑音、剁音、气息控制的综合技巧训练。到了《笛艺春秋》,作为讲解演奏技术的第二部分,更是系统化地分出基础吹奏知识、基础技巧训练、高级技巧训练三个层级。细化技巧类别、层级化技术难度、量化技术精准度,这些无一不彰显着系统化、专业化、科学化是竹笛演奏技术被解构的核心认知所在。
作为这一套笛子系统技术训练的实践者与受益者,詹永明承继了赵松庭系统化、专业化、科学化的训练体系框架,加上自己亲身实践后所归结出的心得与见解,延伸出具有普世意义的应用之道。最初,《笛子基础教程》是1988年受台湾的胡金山先生邀稿,为入门、初学的习笛者编辑一部基础教程,分别交付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和台湾观念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发行。当时,国内出版的笛子教材并不多见,尤其是符合初学者需求的普及型实用教程,十分稀缺。詹永明借繁忙的演出工作空暇,参考赵松庭、曲祥编著的笛子教材体例和西洋长笛教材的编写概念,完成了这本十课的实用型笛子教材。第一课至第四课是笛子入门知识与入门练习,第五课至第七课对气、指、舌分别进行训练,第八课至第十课则是复合型的技巧历、滑、剁,颤、叠、打的综合练习。从技巧的类别分属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詹永明意图凸显南北流派的风格技术区分;从技巧的练习内容来看,气震音系统训练,二度、三度颤音的区别练习,历、滑、剁的规范训练等的提出,意在更进一步地细化笛子技术技巧的分类。精细的技巧区别对应南北派笛曲的风格,是一种对不同地域、不同流派的音乐更为细致准确的特征化和符号化。熟练掌握这些解构好的技巧之后,按不同风格的乐曲需求来运用到音乐演奏之中,无疑是可以大大提高效率的。《笛子基础教程》简洁、有序、实用,因此在笛界成为大家常选用的教材,市面上流传广,销售反映佳,先后共再版了十余次。2008年,詹永明为适应时代的变迁和教学理念的完善,将多年的教学经验转化,在原书的基础上增订了四课,将尺字調、六字調的指法纳入训练体系,更名《笛子基础教程十四课》(上、下册),由人民音乐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直到今日,《笛子基础教程十四课》仍长居民乐畅销书之列,在民乐所盛行之处广泛地被使用,是习笛者在求索路上的良伴。
从高屋建瓴的理论思想到成文行册的普及竹笛教材,从赵松庭到詹永明一脉流派对竹笛基本功训练的推广、提倡、实践,今日吹笛者们对基本功习以为常,也受益于解构式的量化练习能增加演奏能力、提升学习效率的观念。尤其在音乐院校的竹笛专业教研工作中,注重基本功并将它纳入重要的教学内容,似乎俨然成为了常规范式。也或许不同师承流派对基本功的内容各自侧重不同,也或许每位演奏者在不同阶段着眼点有不同的倾向性,然而运用气、指、舌三类的技术起搭建自己的笛乐天地,融乐其中,用解构的技术重新结构属于自己的音乐,是当代的吹笛者從演奏实践的角度出发、对音乐的一种认识方法。这与近百年前郑覲文将吹笛分为“指法和口法”的年代相比,我们对演奏技术方法的当代理解显得更臻细致和系统庞大。再相较七八十年前沈养卿说昆笛的擫笛之诀,从合腔所用的功能音色来理解演奏技术,更是一套迥然的思考逻辑。而这套笛子训练方法形成了当代笛乐演奏的重要根基,为笛乐的传播、发展提供了具体的内容和手段,也为当代吹笛者是如何理解当代笛乐留下了真实可靠的纪录。
二、一身二任、多重表达——现代笛家的自我修养
全国民族器乐独奏观摩演出之后,詹永明随文化部组办的中国青年艺术家小组出访东欧六国,并且在北京、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地陆续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其中,1986年7月在北京的个人音乐会“华夏新声”想必在一代民乐人的记忆之中余韵萦绕,犹如在耳。八十年代中期,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的风气刚开,“新潮音乐”的思潮正在乐界蔓延。在“华夏新声”曲目安排上,詹永明选择了浙江作曲家钱兆熹现代风格的作品如《原始狩猎图》《凤下空》《龙吟水》《梅花引》等,以传统乐器的演奏对新时代进行了问索。音乐会上必不可少的当然还有他自己创作的独奏曲《西湖春晓》《婺江欢歌》,以传统乐器对南方秀美景色的另赋新说。“华夏新声”的音乐会现场录音,还在1995年获得了第三届中国金唱片奖。1991年海峡两岸恢复交流,詹永明以大陆杰出人士的身份,成为第一位正式赴台湾进行文化交流的民乐演奏家,之后相继在星、港、澳、台地区进行的交流、演出、讲学,更是难计其数,风靡两岸四地的乐迷、学子。八九十年代正值大陆、港台音像出版的高峰期,詹永明录制的个人专辑如《听泉》《秋辞》《兰花花》《长恨绵绵》《嘎达梅林》等,总是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演出活动如日中天,众人看到的總是演奏家舞台上的光芒万丈,称羡他堪称完美无瑕的演奏,沉醉于迷倒众生的笛音之中。然而之于詹永明而言,一切光鲜的荣耀来自背后持续不断的勤勉努力。在全国民族器乐独奏观摩演出之后,詹永明决心一圓自己的大学梦,1984年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就读。在学期间,詹永明师从北派笛家曾永清,又勤向刘管乐、冯子存、霍伟、王铁锤等大师问学。曾永清先生总以詹永明孜孜以学的认真态度为后学树立典范,“骑着自行车,绕过大半个北京城来上课;无论下大雪、刮大风,或在酷暑盛夏,即使是感冒生病、身体不适,专业课也從不缺席请假。”生长于西子湖畔的詹永明自幼跟随赵松庭学习,虽然也接触北派笛曲,但亲身面对北派大师们刚健、地道、透亮的小笛子时,耳朵也是遭遇了一定程度的“文化震撼”。对北派笛曲风格的熟稔掌握,对北方音乐演奏技术的钻研,对不同地域音乐话语的准确理解,也形成他日后“南北相融、刚柔并济”的艺术风格。
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学习经历,是詹永明开拓眼界与能力的重要机缘,尤其是在作曲课程的学习上,对他的助益良多。受到赵老师的鼓励,詹永明的笛曲创作开始得很早,1975年就写下了处女作《春满水乡》。这是一首主题变奏式的创作,采用C笛、F笛、小c笛组成排笛,描绘江南水乡秀丽美景与丰收美好生活的欢唱,原名《水乡盛开大寨花》。是年正逢全国文艺调演,《水乡盛开大寨花》与蒋国基《蚕乡船歌》都进入了最后的选拔。二首乐曲都运用了听来亲切的民间音乐曲调,高声抒唱家乡的美好,旨趣相同,却又各具风采。在赵老师的修改调整后,相互截长补短,分别更名为《春满水乡》与《水乡船歌》,并且最后协调以蒋国基《水乡船歌》代表浙江省参加全国会演。这两首“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笛曲,也就共同成为笛乐历史上具有“兄弟情谊”曲目。[7]1980年根据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意创作的《西湖春晓》,也是詹永明的知名代表作之一,先后在浙江省器乐作品创作评选(1983)和第二届中央音乐学院民乐作品评选(1986)中获奖。丝不如竹,以笛声咏唱西湖最是完美不过,以江南丝竹的“小、细、輕、雅”委婉道出钟灵毓秀的江南风光,一气呵成,淋漓尽致。然而,在中央音乐学院修习了作曲课程之后,创作理论与音乐写作技术的知识补充,使得詹永明有了长足的进步,能够掌握大型乐曲的写作,音乐表达手法也豁然遽增。1987年创作的《听泉》(低音笛独白)采用昆曲曲牌为素材,虚实交替的气息运用营造了柔美静谧的幻境,指孔吹奏的三音和弦、系列泛音、舌尖音、指打音模仿泉水滴落。古老的音调结合笛子技术的新探索,古今相交辉映的意境,诗心与自然的水乳交融,沁人心脾,撼人心扉。在全国第六届音乐作品评选(1987)中,《听泉》获得了最高奖,作曲家吴祖强先生也赞许该曲是“演奏家才能写出的好作品”。对于竹笛乐器特性的熟稔,技术语言的知悉,演奏家在创作上天然就带着“局内人”的优势,在结合作曲技术之后更是如虎添翼,能将器乐推向更高的艺术境界。九十年代改编二胡名曲《兰花花》,更是一个演奏家跨界作曲厚积薄发的具体例子。詹永明将乐曲移植到笛子上时采用了半孔音多的指法,全按做“3”“6”两个指法天生就有一种游移、不安定感,在诉说兰花花悲戚的故事情绪时,特别容易产生代入感。原来在二胡演奏时如泣如诉的揉弦,在笛子上則开创掌揉音来替代,以大开大合的手法比拟主人翁心中的哀戚泣诉。这是对乐器性能有了解足够深切的演奏者又对音乐曲体能掌握的作曲者,才能写就的艺术篇章。
这一代笛家与前辈不同之处,一是接受基本功的系统训练,对演奏技术掌握全面,允文允武,南北并蓄。二是对音乐写作能力的掌握,兼收内外不同的表达途径。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第一代笛家多是长期浸濡在民间音乐之中,他们掌握大量传统曲牌,进而在同质类音乐语汇里,加花变奏,在一种传统规则之内翻制新乐。第二代笛家在音乐学院里接受西方音乐体系的教育,通晓西方知识体系下的乐理、乐史、制乐之道,也有意愿“跨界”学习西方作曲的知识、手法,具有多声部概念与编配的能力。如果说写作是一种无声的内在心灵表达途径,那么演奏就是有声的、外在心灵诉说形式。詹永明一辈笛家在学习乐器演奏之余,受师长鼓舞,同时也是受时代发展需求,大部分都专门向作曲家学习了音乐创作,增加了自身的文化修养和表达的途径能力。在教学传承上,作曲的知识和能力也能起到很大的辅助功用。如詹永明在新加坡、香港、上海为训练学生多声部的演奏能力,分别成立竹笛乐团,为笛乐团谱写赋格、改编重奏,成为重要教学工作之一。由于自身经历体会以及從作曲学习中获得的益处,詹永明也十分鼓励学生学习作曲,新生代之中如卢耀波、曹铖、章诗怡等等,在校期间就已创作出相当高水平的竹笛独奏曲,立意新颖,音乐语法古典,甚有时代青春的气息。近年也和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举办新人新作主题的系列音乐会。
三、走出去,请回来——传统的坚守与笛乐版图的拓疆
八九十年代的民乐舞台是欣欣向荣的,新一代人才已长成,新创作品源源不绝,新时代的乐章正在奏响。在社会风气日趋开放和音乐活动繁盛的时代背景下,对专业能力卓尔超群的詹永明来说,应该正是如鱼得水的好时光。时任全总文工团的独奏演员,作为国内外音乐舞台争相邀请的对象,他的演奏风靡各方观众,他的音乐理想付诸于各式音乐活动之中。他所受到的肯定来自四面八方,师长的、观众的、学生的、乐迷的、领导的……无限的机会仿佛早就站在人生路口等待着他。而九十年代中期,看似事业顺风顺水、前程似锦之时,詹永明却做了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到新加坡发展!
多年之后,詹永明回忆当时令他决定前往新加坡的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当时团里准备晋升他为全总文工团总团长,担当领导重责。出于不希望繁琐行政事务耽误个人音乐事业的考量,他放弃了加官晋爵的机会,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若我们用庸庸碌碌的社会人生观去理解艺术家面对人生艰难时所做出的抉择,有时不免也会羡慕他们的率直与无畏。另一个原因是彼时新加坡正值文化复兴。新加坡政府为新加坡大量人才流失海外的情况忧心不已,于是提出教授双语(英语、华语)、重视华文化、儒学以期重振中华传统文化,由此提高国民对国家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新加坡政府提出了倡议与优厚政策之后,大量人才从世界各地被吸引到了新加坡,投身为中华文化的传承贡献一己之力。审时度势,因缘际会,詹永明于1997年正式定居新加坡,從舞台转身讲堂,成为一名专职音乐教师。
为了重振中华传统文化,新加坡政府大张旗鼓,成立新加坡华乐团,并希望在专业音乐院校里开设华乐系。南洋艺术学院是新加坡具有的代表性的综合型艺术院校,历史悠久,长期以美术为主体学科,西方音乐的教习也是学院设置课程。詹永明到了南洋艺术学院任教之后,除了教授笛子专业,还着手创立了华乐天才班,将新加坡华乐专业教育的设置提前到了初中。在天才班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南洋艺术学院的大专部就读,也延长了学生在校接受专业音乐教育的年限。除此之外,詹永明作为创会会长,号召200多位学会会员于2001年成立了新加坡竹笛学会。如今依旧活跃的竹笛学会,历年来举办多场笛韵传奇系列活动,邀请多位大陆知名笛家到新加坡举办音乐会。还有,传统笛子音乐节、亚洲笛子音乐节,都是在新加坡竹笛学会的主导之下,成为东南亚地区知名的音乐盛事。2013年,东南亚最大的竹笛乐团笛卡贝拉,在詹永明等新加坡笛子教师的协助下成立。二十多年的努力,詹永明在新加坡为笛乐文化耕耘,可以说培养了一批新生力量,也带动东南亚一带笛乐的繁荣。
对一位远到而来的音乐教育者而言,改善区域整体的音乐生态环境是重要的,但要说更让他感到有成就感的,莫不是学生个人的成才培养。《笛子基础教程》虽已问世十余年,在教学过程中也得到许多良好的反馈,然而将这套笛子教学法引入多元民族文化背景的新加坡,面对大量“从零开始”的学生,这无疑也是对它的一次大检验。在异国他乡的教学过程中,詹永明坚持竹笛训练体系原本的基础框架和训练要求,微部作出调整,如练习乐曲代入当地民歌曲调,成效非常良好。每年新加坡举办的华乐大赛,詹门学生几乎总能囊括每个组别的竹笛金牌。2002年,中国举办首届文华奖民族器乐大赛,全国上下音乐院校的竹笛专业学生都汇集到上海,全力以赴参与这次竞赛。最后,来自新加坡的许凯翔夺得了第一,着实轰动了国内民乐界。这批新加坡的精英学子如许凯翔、谢其龙、陈庆倫,也都追随詹永明到上海音乐学院攻读竹笛研究生,并且,在学成之后回到了新加坡,继续为家乡的竹笛事业作出贡献。
在新加坡忙碌而充实的教师生活,因为一通电话,又发生了些许波动。2001年,詹永明打电话到杭州慰问生病的赵老师,谈话间,赵老师说出了希望他回能到国内的期盼。这对敬师如父的詹永明来说,也成为了一桩心事。恰好上海音乐学院的李景侠教授到新加坡担任华乐大赛的评审,赛中听见詹永明的学生演奏,程度好得令他惊奇。此时,上海音乐学院的笛子教师都将界邻退休,李景霞便作为引荐人向学校推荐聘任,在2004年的秋季学期,詹永明成为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正式回到上海执教。
上海素来为江南地区文化重镇,笛在江南水乡的艺术文化构成中向来又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元。回到上海任教,詹永明对竹笛教学也有自己的新想法。他认为,新一辈的笛子人才要适应时代发展的需求,更要一专多才,内外兼修。因此,上海音乐学院的笛子专业学生除了在自身的演奏能力不断提升之外,在笛子教学上也需要钻研、增强理论水平。笛子演奏法、教学法的双轨训练和刻意培养,使得新一代习笛者对自身传承的音乐文化系统有很全面的思考。在笛乐演奏形式上,笛声赋竹笛乐团是培养学生“多重耳朵”的创新之举。在演奏实践上,学院和教研室每年举办笛子艺术节、乐季等音乐会形式的大型音乐活动,也支持国乐秀、笛子吧、笛子沙龙等创新性、实验性的创新。如此一来,学生既有音乐会展示自己平日所学的扎实传统文化,也有发挥创意、实现音乐探索的途径。在音乐理论方面,中华笛文化系统研究由詹永明领衔、推动,对笛乐人物、当代笛乐作品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工作。
弹指瞬间,自亮丽的舞台转向宽广的讲台,從中国的政经中心北京飞往海外华文化飞地的新加坡,再被聘请回丝竹之都上海,又是经历了一个双十年华。從空间的跨度来看,笛乐的传播跟随笛家的生命历程拓展到了海外,盛行的版图從中国往中国文化所在之处传播拓展出更为辽阔的区域。一种音乐的盛行与它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时代的功能需求、悦耳动听的美感不无关联,然而能够承继音乐的生命,使它能够有力量地延续下去,依靠的还是传递者坚守传统的心意。
来源:《传记文学》 作者:萧舒文
[ 詹永明编著,《笛子基础教程》序,达新出版社中华民国八十年9月。]
[ 郭树荟,《斑斓的笛世界——致詹永明先生》,琴园编辑部《玉树临风笛里情——詹永明笛子演奏曲谱彙编》,琴园国乐团,2013年12月,第4页。]
[ 赵松庭《笛艺生涯五十春》,《笛艺春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3页。]
[ 詹永明编著,《笛子基础教程》序,达新出版社,中华民国八十年9月。]
[ 郑觐文,《箫笛新谱》,中华书局1924年版。]
[ 杨荫浏,《昆曲伴奏之乐器》,《元旦增刊> ,1937年1月1日。]
[ 詹永明《玉树临风笛里情》,琴园国乐团,2013年12月,第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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