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密码,这位上海书家有了新的解读
发布时间:2025-06-27 15:12 浏览量:18
“石鼓”生辉论古今
□吕颂宪
《石鼓文》是我国已发现的最早的一组石刻文字,它是介于西周金文(如《毛公鼎》《大克鼎》《散氏盘》)和秦代小篆(如《泰山刻石》《绎山碑》)之间的大篆书体。其诞生之谜,历来学术界争论不休。其中,以郭沫若为代表的“西周说”和以吴大澂为代表的“秦物说”(《愙斋集古录》)占多数。但是以今天的学术水平来衡量,考证确切年代我认为毫无意义,它无损于石刻本身的历史地位和艺术价值。目前,让广大学者比较能接受的是裘锡圭在《关于石鼓文的时代问题》一文中最后作出的结论:“《石鼓文》是春秋晚期或战国早期的产物。”鉴于此,《石鼓文》亦被公认为是中国的“石刻之祖”。
—、《石鼓文》的前世今生
石鼓是唐代初期在陕西凤翔府陈仓山(今宝鸡市石鼓山)的荒野地中发现的,当时就引起轰动。因其文字古奥难识,当时被称为“陈仓石碣”或“岐阳石鼓”。自被发现以后,历朝历代诸多文人墨客,如杜甫、韦应物等诗人都为之撰文作诗。尤其是唐代诗人韩愈作的《石鼓歌》名动天下。唐宪宗时,石鼓曾存放于凤翔孔庙,后经五代之乱而散失。到了北宋仁宗时期,司马光之父司马池在凤翔任职时,极力搜寻石鼓,然仅得九鼓,另一鼓(作原鼓)遗失。后宋仁宗时的向传师在民间寻得已被村民凿成米臼的“作原鼓”,但文字已严重破损。也有学者考证“作原鼓”可能在北宋之前已遭破坏,具体时间或为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的战乱年代或民间毁损。还有部分学者认为“作原鼓”在南北朝时期已有损毁,但无从考证。到了宋徽宗大观年代,石鼓才被迁至汴京(今开封)太学,后移入保和殿。酷爱金石书画的宋徽宗下令用黄金填涂石鼓文字,以示珍视,但也为后世保护埋下隐患。金兵破汴京后,将石鼓掠走,运至燕京(今北京)。元代至明清,石鼓一直存放于国子监孔庙大成门内。清中期,石鼓有短时散失,后又被找到。抗战时期,石鼓经历了极其艰险的万里迁途,辗转上海、南京和四川峨眉等地,历尽颠簸,直到1950年终于回归北京故宫博物院。
二、《石鼓文》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10面石鼓,鼓身尺寸(高约90厘米,直径约60厘米),底部有古代固定用的榫卯痕迹。鼓面刻有十首四言叙事古诗,记述了秦国君主(公或王)率众出游狩猎的场景。其它几个鼓也都是描述整装待发、围猎盛况、战利品陈列等场景和内容,在此不再累述。这十鼓虽然年代已久远,石面也已残损,文字亦是大量破碎,但对考证那个时代的人文思想和风土民生起到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至于《石鼓文》的艺术价值,前辈书家都有精辟的论段。清代金石学研究集大成者吴大澂是这样描述的:《石鼓文》是“大篆向小篆转型的典范”,其兼具金文的浑厚与小篆的规整;笔法“圆劲如曲铁”,结体“疏密有致如星列”。(吴大澂《愙斋集古录》)。《石鼓文》最显著的特质是,既有上古文字的朴拙浑厚,又隐含规范化小篆的趋势,是探索篆书演变的枢纽(或谓“中转站”)。所以到了清朝乃至近现代,长期以来受到了广大书家的推崇与追随,也为研习先秦大篆书法的学者开辟了一条必修之道。
有意思的是,10面鼓,计718字,其中有多字重复,现存仅300余字,却影响了中国几代书家的书写风格,开创了当今篆书领域的一派天地。《石鼓文》历经风化剥蚀形成的斑驳质感,被吴昌硕提炼为“金石气”的审美内核。他强调线条的苍茫感、凝重感和自然残缺之美,以对抗当时“馆阁体”的柔媚流弊之俗套。我研究了史上写《石鼓文》颇出色的几位书法大家,他们在临书过程中,不但有各自的写法,而且都表现出自信的特点,从而出现了《石鼓文》写法的“百花齐放”,当然也万变不离其“宗”。
三、不同书家写《石鼓文》的风格辨析
《石鼓文》是刻石文字,它的结体介于大篆与小篆之间。其特点为,结构方正匀整、舒展大方,线条饱满圆润,笔意浓厚、古朴凝重。与之前的甲骨文相比,字里行间已经找不出象形图画的痕迹,完全由线条组成了书法的符号结构。它是探索篆书演变的枢纽,也是大篆书体的一座里程碑。我们再来看几个后世书法大家临写《石鼓文》的案例。
(一)王福庵临写《石鼓文》
王福庵(1880—1960)是近现代颇具影响的书法大家。他工篆隶,所临石鼓文结构方正,线条圆润舒展,与原拓片笔法结构十分相近。他的临书功夫炉火纯青,而且文字考证精确,善以篆刻实践反哺文字考证,开创了“印石-金石学互证”的范式,填补了原拓石刻由于千年分化而残字考准的空白。他的《石鼓文集释》结合了金石学与文字学方法,对石鼓文残损字进行辨释,比对《说文解字》等文献,考订疑难字,为后人临写《石鼓文》提供了实用之便。
(二)吴昌硕临写《石鼓文》
海派大家吴昌硕(1844—1927)作为晚清至民国时期的金石书画巨匠,他对《石鼓文》的研究与实践堪称其艺术生涯的核心支柱。他不仅将《石鼓文》视作书法临习的范本,更以独创性的“破体”笔法,赋予这一古老文字新的生命力,深刻影响了近现代书法的走向。吴昌硕临写《石鼓文》(如图)一改依样画葫芦模样,摒弃篆书追求匀整的习气,通过伸缩部首、疏密错落营造动态平衡。他个性张扬的风格充分吸收了《石鼓文》的神采风韵。吴昌硕善用饱墨重笔与飞白枯笔的对比模似出石刻剥蚀效果,其线条又有动态之美。他以原生态的朴质、率放不拘和粗烈酣畅的笔触,创设了临碑新体式。他引领中国近现代篆书艺术走向重主体、重表现的写意之途。
吴昌硕 临《石鼓文》四条屏(局部)
无论吴昌硕写大篆还是行草书,其矫健放纵的用笔都天趣自然、出神入化,从他那精美绝伦的作品中,可以品味到有血有肉的生命活力,吸收到刚强憨厚的不屈意志,领略到风风火火的浪漫情趣。吴昌硕的书法艺术重境界,讲格调,布虚实,求金石之气息,后人赏之总会被他美轮美奂的艺术境界所感动。
(三)吴稚晖临写《石鼓文》
吴稚晖(1865—1953)是近代思想家和教育家,学贯中西,有深厚的旧学底蕴和人文修养,是国民党元老之一,被誉为“民国四大书法家”之一。
吴稚晖所写的《石鼓文》,线条圆融中透出拙朴,结体平整中可见疏密,通篇章法浑穆中带有灵动感,而又法度严谨,气息上不激不厉,清雅自然、天趣横生,书卷气十足,极为耐看。他是文人写石刻碑文的代表之一。
(四)青山杉雨临写《石鼓文》
青山杉雨(1912—1993)是日本近现代书法艺术大家之一,他特别青睐中国的大篆书法,他认为吴昌硕写《石鼓文》出神入化,金石气息甚浓。所以他是吴昌硕的追随者、崇拜者。
青山杉雨认为吴昌硕在写《石鼓文》中习得线条,并将其自然地运用到行草书中,从而孕育出一种浑然融合的独特风韵。因而青山杉雨临《石鼓文》也特别注重把握金石气息,用行草笔法写篆书别有韵味。他在用笔上时放时收,浓淡相宜;在结体处理上时紧时松,布局险峻。他能用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将石鼓文写出符合时代特征的气息,正是难得一见。其笔致的大胆、字体的大小和用笔的强弱变化,使作品整体具有极强的起伏跌宕韵律,又有对立统一的相融感。他的用墨也很巧妙,干湿互融,使作品有厚重的立体感,并且充满了现代浪漫主义的色彩感。
四、对当代《石鼓文》书写的几点思考
从上述不同书家所写的不同风格的《石鼓文》中,我体会到,这古老的文字被代代相传,且在当今时代不断发展,它的艺术生命仍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石鼓”生辉论古今,《石鼓文》从二千多年前走到今天,不仅为中华民族提供了宝贵的史料考证、文字考证而且为传承书法提供了丰富的艺术养料。我在书法实践中对《石鼓文》的认识和理解是,我们除了学习规范的篆法以外,更重要的是得其金石气息和笔法意韵。书法讲究格调,什么是格调高的书法?上海已故书法家赵冷月先生说过:“书法以金石气为第一,书卷气为第二。”这和吴昌硕的观点相近。吴昌硕将石鼓经风化剥蚀形成的斑驳质感提炼成“金石气”,然如何得“金石气”?这就要书写自然率真,打破匀称格局。方法上要行草笔意入篆,篆中见草,运笔含蓄,湿枯相映。写篆书要注重线条的变化,因为篆书只有单一的线条阵式,以线条破字形的横直之均衡至关重要,就如吴昌硕推崇的“破体”笔法的革命和墨法、章法的重构。从美学角度衡量,什么东西最美?黄宾虹曾经问一位欧美学者,对方答“不齐弧三角最美”。这个回答对黄宾虹颇有启示:“桌子所以为方,杯子所以为圆,都是因为是人工做的,方就止于方,圆就止于圆,没有变化了,所以就谈不上美。凡是自然的东西没有绝对的方或圆,分拆开看就是由许多不齐的弧三角合成的。如果一个整齐的三角形也不会美,自然的东西绝对不会是整齐的。”(《黄宾虹自述》,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第87页)写书法也是如此,要写得不齐整为好,不整齐不等同于“东一棒西一脚”地乱写,“要不齐之齐,齐而不齐才是美”(《黄宾虹自述》)。行笔写《石鼓文》时,要注入书写节奏,不紧不慢且线条质感带毛。陆俨少亦说:“用笔要毛,忌光。笔松乃见毛,然后有苍茫的感觉。”(陆俨少《山水画刍议》)在笔法上要彰显浓枯相生的墨韵,章法上要折射跌宕起伏的变化,要虚实得当,笔畅才能神怡。还有一点要切记,那就是写《石鼓文》时笔意要渗透绘画(如梅枝的篆籀线条)、篆刻(纯刀硬入的刀痕)和诗文(“蝌蚪老苔隶枝干”的意境)的美学范式。融古创新,文融于书,这些因素的结合也许能表现出当代书法的时代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