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⑧ | 50岁丧偶，她孑然一身

弃城逃遁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金兵逼近淮南，江南又是人心骚动，都担心金人渡过长江。

二月初三皇帝从扬州仓皇渡江，到了镇江。

赵明诚接到诏书，调任湖州知州。

湖州是颜真卿、苏东坡当过太守的地方，位于太湖南岸，山水秀雅，想必另有一种风情，李清照有些期待能去见识一下。

丈夫在等待新任江宁府知府来办移交时，却出了一场大乱。

御营统制官王亦，带着一些禁军驻扎在江宁，他心怀不满，图谋变乱，与属下约定二月初五半夜纵火夺取官署，然后控制全城。

江东转运副使、直徽猷阁李谟听闻军中有关的传言，急忙骑马来向赵明诚汇报此事，请求他立即处理。

赵明诚不相信传言，不敢处置，李谟只好回到官署，让自己的部下发动民兵提前做些准备，在乱兵将要途经的街巷布置栅栏。

晚上乱军果然点燃天庆观，大声鼓噪着往知府官署走去。

赵明诚与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听到外边街道上吵闹，知道出了变乱，急忙招呼家人跑到官署紧靠的城墙上，让衙役、随从从城墙上垂下吊篮，用这种方式逃出城躲避。

匆忙之间，各种慌乱，李清照跟着丈夫，草草找了一处民宅借宿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城外得知，昨晚乱军在路上遭到李谟的部下布置的栅栏阻挡，又见官府有防备，闹了一阵都从南门逃走了。

城中官民已经知道知府赵明诚等官员连夜逃跑的事情，都当成笑话议论。

赵明诚痴迷书画碑帖，缺乏应变的才能，在这种乱局中的确无能。他只能带着随从低调地进城，进入官署等待移交。

几日之后，皇帝也得知赵明诚逃遁的消息，下诏免去他的湖州知州的官职，他觉得大失颜面，不好继续在江宁府闲居。

留在这里，恐怕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被人说“这就是那个逃走的知府”之类的话。

他和李清照商量可以去哪里，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

思来想去，他们决定暂且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他认识池州的官员，不如先去那里待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池州距江宁不到五百里，乘船快行的话四五天可以抵达，去各处都比较方便。

三月初，他们收拾好藏品、杂物，带着亲戚、奴仆离开江宁，往西行船。

在和县停留时，附近乌江边的山上有一座项羽庙。

当年项羽宁愿自杀也不愿逃往江南，而如今皇帝逃到了杭州。

且前年七月以来，多次派出通问使、祈请使等，与金人谈判停战，甚至提出愿意去掉尊号，使用金国的历法、年号，以小邦、藩臣自居等条件，想要金国兵马停止南下。

古今对比之下，李清照若有所思，作了一首《夏日绝句》（又名《乌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由于赵明诚是前任官员，与知府刘子羽等人有些应酬，到达目的地后，得到他们的关照，找了一处大院安顿下来，把藏品都保存在库房中。

为了安抚骚动的人心，皇帝于四月二十日带着大批朝臣、军队从杭州启程北上，五月初八抵达江宁府，并把那里改名建康府，以那里为行在。

这是向朝野宣示自己决定在长江沿线组织兵马对抗金人。

等到六月，赵明诚接到任命书，令他出任湖州知州。

如今兵荒马乱，士人的官职高低在短时间里起起伏伏是常事，那么多事情，总要有人去处理，加上赵明诚的几个亲戚在皇帝身边，能说得上话，故而才有了这项新任命。

之前在建康的那一场事变，让他大失颜面，如今得到新任命，他感激皇帝的信任，决定要尽快赶到建康拜见皇帝，去湖州定要一雪前耻，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

赵明诚独自赶路前去上任，也担心沿途不安稳，便让李清照留下看守家门。

六月十三日，赵明诚离开时，李清照先与他一起坐船渡过长江，到了南岸，赵明诚下船，要骑马沿着长江边的驿路奔赴建康。

或许是乱世的见闻激发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决心去湖州干一番让人称颂的事业，洗刷几个月前被人笑话的耻辱。

李清照望着马上的丈夫，有些担忧如今的局势，担心池州也不安稳，站在船头大声向他呼喊：

“如果池州城中出现了乱子，我应该这么办？”

丈夫大声回答说：

“看众人如何就如何吧。实在没有办法，就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唯独那几件商周天子、诸侯所用的宗器，你要随身带着，与之共存亡，千万别弄丢了。”

李清照心中有些怅然，丈夫在此时最牵挂的还是那些藏品，对她的生死安危似乎并不关心。

这要怪丈夫粗心，还是因为她心气太高，素来在家中谈诗论文总要压他一头，他便把她当作男子一般看待，觉得既然她心思清明，擅长筹谋理事，肯定能妥善处理家事，也就不必担心？

赵明诚去世

七月末，李清照接到书信，得知丈夫一路骑马奔驰，在路上生了病，到了建康又得了疟疾，浑身发热，休息了几日也没有好。

李清照担心庸医误事，决定自己乘船去建康探望，急忙雇用船工，一日夜行船三百里。

第二天她就赶到了建康的驿馆，到丈夫的房间一看，果然他已服了许多柴胡、黄芩，全身虚弱伴随腹泻，形容消瘦，危在旦夕。

她为丈夫的模样而悲痛，小心服侍丈夫饮水、喝粥，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

八月十八日，他眼看不行了，勉强振作起来，让她拿笔过来。他提笔写了一首诗，放下笔就逝世了。

丈夫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不必多说什么，再加上也没有子女，没什么后事需要特别安排，不必像曹操那样儿女情长，临终竟然叮嘱妻妾“分香卖履”那样的小事。

丈夫年仅四十九岁就故去，她只觉得一阵空，一阵悲。

他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宦途上的功业可言，之前弃城逃遁的事情更是让他成了笑话。

他本来想去湖州干些实事，不料又染病，想来他临终也对自己的命运有些不甘心吧。

乱世之中，无法归葬故土，也顾不上如何讲究葬礼，只能权且在建康的紫金山找一处谷地安葬他。

丈夫去了，按照律法其财产首先应由其子女继承，如果没有子女，就由妻子继承。

赵明诚没有子嗣，长兄、次兄又都在广东，距离遥远，外人都议论说现在这一大笔遗产都归了李清照一个人。

在一些人眼中，她成了别人觊觎的富婆。

办理完丧事，李清照因为赶路、悲伤，也大病一场，只能住在驿馆中养病。

建炎三年十月初，李清照决定去临安府投奔弟弟李迒。

等她从运河南下，十月中旬抵达临安府时，却听说因为金兵南下，皇帝一行几天前已乘船前往越州（今浙江绍兴），弟弟也跟着去了。

李清照也只好离开，往东去越州寻找弟弟，

她匆匆雇好船只，从临安府新开门出发，一路向东行船，两日之后到了越州，可算见到了弟弟。

刚安顿下来，不知何人散布谣言，说赵明诚贪占宫廷器物。

为了避免祸患，她一度想把随身携带的古铜器等金玉玩物进献给皇帝，可是又觉得不妥，丈夫刚故去，自己就违反他的叮嘱分散家藏器物。

再说，自己没有子嗣，进献器物也没什么好处，说不定消息传出去，还会引来更多的觊觎者，惹来更多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等等再说。

十一月二十八日，听说金军往东边来了，皇帝又带着随从从陆路逃向明州（今浙江宁波）。

李迒这样的小官没有资格跟随皇帝，只能自谋生路。

有认识的人在嵊县（今浙江嵊州）有房舍，她与弟弟一家乘船逃到县城，找到熟人的房舍住下，把古铜器、写本等都安置在他家的房舍中。

颠沛流离

如今江南各地也是盗贼蜂起，兵匪横行，传来的大都是让人叹息的坏消息。

金军已攻下临安，正在往东进军，李清照和弟弟觉得待在嵊县也不安全，又往黄岩那里躲避。

她觉得此行要走天台山的山路，带着太多东西实在不便，就把大多数器物、书册等都留在友人这里，拜托他们保存一阵，等过后自己再派人来取。

然后她和弟弟一家轻车简从，带着奴仆出发，辛苦两三天才到黄岩，在谢家的田庄暂时安顿下来。

十一月金人逼近洪州，李擢等人护卫隆祐太后孟氏逃走了，随后金人围攻洪州，洪州权知州事李积中献城投降，金人在那里大肆抢掠。

李清照放在那里的书画、器物也不知去向。

乱世中，也只能感叹几句，默默接受这样的变化。

建炎四年（1130年），皇帝带着两三万人乘船离开昌国县，向南颠簸几日，正月初三到灵江入海口北岸的台州章安镇停泊，那里距离李清照他们住的地方不到一百里。

李清照觉得待在黄岩不安全，觉得皇帝身边毕竟还有禁卫军，还不如去追随皇帝。

再说，还有几位亲戚都跟在皇帝身边，去了也能得到照应。

于是，她就和弟弟一家雇舟，沿着永宁江曲曲折折往灵江行去，一天就到了灵江边。

上岸后，到处都是官员、军士，幸亏得到担任中书舍人的綦崇礼等亲戚的照应，找了一处房舍暂且住下。

许是睡不好，吃不好，李清照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到了恍恍惚惚的仙界，清醒过来觉得若有所失，写了一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如今自己距离皇帝可谓“近在眼前”，可是身为女子，自己的才华无法如那些学士一般取得皇帝的赏识，甚至没有人告诉皇帝世间有李清照这号人物。

她只能在睡梦中希望天上的天帝能知晓自己。

不久后，传来明州陷落的消息，众人又是惶然。

正月十八，皇帝的船队起航，前去更南边的温州，李清照和弟弟也登上自家雇的船，跟着御船行驶。

三月十八日，皇帝的船队离开温州，沿海缓缓北上，要去越州。

李清照和弟弟也上船，跟着北上。

四月十二日，船队到了越州，皇帝驻跸在州衙，李清照和弟弟找了处房舍住下。

李清照随弟弟安顿下来，可算可以过一阵安稳日子了。

一晚，她又一次梦见丈夫，当年与他共同收集碑帖，品评诗文，用玉钗拨去沉香灰烬，望着如篆书形状的沉香烟雾缓缓消散，多是快乐的时光。

醒来时梦有些模糊，懒得再拨沉香灰烬，或许只能寄期望于飞过的鸥鸟，如果它们会飞经建康的紫金山，多么希望鸟儿能带去自己对埋葬在那里的丈夫的问候。

她就此作了一首《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

画楼重上与谁同？

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

一江春浪醉醒中。

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建炎五年（1131年）十月初，朝廷在和尚原取得一场大胜。

二十六日，皇帝把越州提升为“绍兴府”，并赐额“大都督绍兴府”，意为中兴之地。

朝野大为振奋，都期望快点中兴大宋，过几天安稳日子。

因为绍兴并不在运河主道上，漕运、人员往来颇为不便，故而十一月八日，皇帝下诏宣布明年移跸临安府，令权知临安府徐康国修建行宫百余间。

总之，皇帝似乎要以临安为都。

许多官僚都派亲戚、仆从去临安府租赁、购置房舍，李清照的弟弟也急忙派人去寻觅房舍。

恰在快要离开之前，一天早上李清照得知，存放藏品的那间房子的墙壁被人凿开个大洞，有人偷走了自己的五簏玩物。

李清照大为惊讶，也不知道是盗贼所为，还是钟家子弟监守自盗。

她舍不得那些日夕把玩的东西，公开悬赏收购这些丢失的物品。

两天后，有个邻居钟复皓拿来十八轴书画要赏钱，李清照说话算话，当即给了他钱财。

李清照知道，必定是与钟家有关的人觊觎自己的藏品，设法偷走了自己的东西，可乱世之中，她也不敢公开请求官府追索，怕得罪这些当地人，引起纠纷。

此后，并没有其他人拿出盗走的东西来领赏，她也只好作罢。

到十二月，绍兴又发生一场大火灾，把吏部的文书都烧毁了，朝野议论纷纷，觉得是不祥之兆，都想早点搬到临安去。

李清照因为在这里丢失了许多藏品、玩物，也对此地有些厌恶，想早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