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芦草园旧影新探

杨清茨

北芦草园胡同，闻其名便能想到于闹市中的一片静谧芦苇塘。文献记载，这里原是三里河河身的主要部分，长出芦苇，逐渐演变成芦苇塘，因而得名：芦苇园。相较于老北京其他胡同，北芦草园胡同略显弯曲，不够平正。曾经的水乡沟壑纵横，房屋依水而建，古河道的脉络镶嵌在屋群里依旧可见。当年茂盛的芦苇除了做饲料，还可编成“草席布”铺设于房顶作防雨用，工匠们就近居住在紧挨着胡同南面的大、小席胡同。而北边的草场胡同，便是宫中用草的堆积之处。

光绪年间，京师的戏班大大增加，大大小小的戏园子已有四十余处，演出空前活跃。从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到贩夫走卒、平民百姓，无不以皮黄戏（京剧的前身为徽剧，主要腔调是西皮和二黄）作为独有的消遣形式。那时前门一带的戏园，诸多京剧名家都曾于此处演出。

近前门的北芦草园胡同，沿岸修建的房屋，在当时颇有特色，虽无官邸大宅，却也无贫窟矮棚，大多两进院子，既不失体面，亦不显张扬。到前门步行十余分钟即可，十分方便，因此诸多崭露头角的曲艺演员都选择在此安置居所。

清末，著名琴师梅雨田（梅兰芳伯父）曾在北芦草园胡同寓居过。梅雨田被誉为“六场通透”，能胜任京剧中任何乐器的演奏，长期为京剧大师谭鑫培操琴，二人默契的合作被赞为艺术上之珠联。梅兰芳从小在伯父身边耳濡目染，“梅派”风格的艺术，离不开其伯父的启发。

由东向西而行，便是北芦草园胡同23号。根据民国时期《1928年北平特别市寺庙登记》的记载：“雷音寺坐落外一区前门外北芦草园二十五号，建于明，清乾隆二十二年重修，私建。本庙面积约一亩，房屋四十三间。供佛，弘法信仰。庙内法物木像九尊，铜像四尊，泥像大小八尊，大铁钟两口，铜报钟、大铁鼎各一口，鼓、铜镇各一个，大小木鱼三个，金刚经、楞严经、法华经各一部，另有水井一口。”曾见过一张摄于几年前冬天的照片，雷音禅寺门口摆放几把椅子，老人们穿着棉袄坐着晒太阳，脚旁趴着的狗眯着眼哈着气，几个妇女正抱着孩子唠嗑。光秃的树丫之上是澄澈的碧空，远处的屋顶冒着袅袅青烟，这平凡充满烟火气的胡同，是一幅温暖的市景图。

北芦草园9号(现75号)曾是程砚秋的居住地。程派名剧《龙马姻缘》《梨花计》等，均于北芦草园胡同住所排练而成。1918年，伯乐罗瘿公煞费苦心将程砚秋安排至北芦草园寓所居住，此地距北芦草园西口青云巷梅兰芳居所不远。由此可知罗瘿公之用心良苦，终促成程砚秋拜梅为师。

13岁的梅兰芳随家迁至北芦草园胡同9号时，梅家的经济状况还十分拮据，这一居所是梅兰芳一生居住最窄小简陋的一处。此时他带艺搭喜连成（后改名为富连成）社，借台演戏，每天在广和楼、广德楼这些戏园子里轮流演出，才逐渐有了正式演出收入。次年，梅兰芳母亲病故于简陋的住所内。

成名后的梅兰芳因一双子女亡故，伤心不已，便想更换居所，花两千多银元购置了前门外北芦草园的另一所房子，也就是现今的青云胡同29号。

梅兰芳如此描述该寓所：“它是两所四合房合并起来，在里边打通的。上房是十间，南房也是十间。南房这部分除了一间是大门洞，一间是门房，再紧里边靠墙是堆杂物的一间之外，其余的七间：外面的三间打通了是我的客厅；里面的四间也打通了，是我用做吊嗓、排戏、读书、画画的地方。我们都叫它书房。有些熟不拘礼的朋友，和本界的同仁来了，就在这一大间书房里谈话。”当时有许多文艺界的前辈来访，聚会总能听到满屋子不同的各省官话。

梅先生爱花，冬养梅桩，夏养牵牛，春秋海棠、芍药、牡丹、菊花，四季的花都养全了。牵牛花俗名“勤娘子”，深得梅兰芳喜爱。“勤娘子”清早开花，午饭后便慢慢枯萎，所以只有早起之人才有得欣赏。每逢院子牵牛花盛开时，银须飘逸的齐白石总要来欣赏几回，并为梅兰芳的书房“缀玉轩”画上牵牛花信笺。

去年11月，我应邀举办诗书画展，来此看场地，竟觉几分眼熟。想来应是一年前，为写《京华胡同》诗集实地走访，带了小女来此游过。

曾经亦为梅兰芳故居的青云胡同23号（位于北芦草园与青云胡同交界处），如今已是“青云贰拾叁艺术中心”的艺术馆区。青砖灰瓦的外饰古朴，河水缓缓流经窄小的石桥，像绿丝带缠绕在胡同深处。东门外的石墩已辨不清纹路。向南拾级而上，有间取名为“澜”的晚清建筑的茶室，露天摆放了几张桌椅，客人正悠闲品茗。曾几何时，夜晚明窗洞启，映入三里河畔的玲珑曲栏，梅先生的身影袅娜、唱调清丽舒畅，断然难省今夕何年。

风倾花影闲闲去，人静棋声揭揭来。

入中院，昔日香火鼎盛的关帝庙，如今已是换了一幅景象。院子里一株古树、一眼古井，无声地见证了漫长的岁月。坐北朝南的咖啡馆飘出浓郁的咖啡香，站在院里向西望去，两层高的楼阁建筑，其上斑驳的红漆记录了曾经的风华绝代。

北院曾是电子管厂的红砖墙厂房，现在已改为戏剧排演工厂，整个院落的砖墙都以玻璃砖穿插替换了坏掉的旧墙砖，厚重的文韵外平添了一种现代风的工艺之美。或许，接纳并允许遗憾才算得上是另一种完美吧。

梅兰芳在此居住了6年，其表演艺术也是在这一时期更趋纯熟。梨园春色中的惊鸿一瞥，便是一眼万年。清末民初到抗战年代，亦是军阀割据内忧外患的混乱时代，伶人虽可以名成利就，但社会地位低微，尤其是唱旦角的男伶。梅兰芳在恶劣的环境中，力持端正品行，对京剧艺术刻苦钻研，得到许多文人、雅士的拥护，逐渐成为具有深厚中华文化底蕴的一代艺术家。

他不但名满全国，还出访日本、美国和苏联，赢得了国际声誉，这在当时是颇不寻常的。瑞典王子到他家，看到一块玉石图章爱不释手，他便慷慨相赠，王子当上国王后，便将它陈列在皇家博物馆中。

某次，梅兰芳和梁启超、齐如山、姚茫父等社会名流在丰泽园饭庄设宴为泰戈尔饯行。席间，泰戈尔即兴赋诗一首，赠予梅兰芳。此诗分别用孟加拉文和英文以毛笔写在一柄纨扇上，中文译为：

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

此诗表达了泰戈尔观赏《洛神》后之感，除了美的震撼，还有语言障碍所形成的遗憾。梅兰芳当即取出钢笔，在随身携带的一把折扇上，写了《洛神》中一段最美的唱词，作为谢礼回赠给泰戈尔留作纪念，并请徐志摩用英语解释给泰戈尔听：

满天云霞湿轻裳，如在银河碧河旁。缥缈春情何处傍，一汀烟月不胜凉。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斯人已去，惟余思尔。如今，有着厚重历史文化积淀的四合院已被改造为艺术中心，在延续京城胡同文化特色的同时，又让老街区在新时代中不断焕发新的魅力，赓续着昔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