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的作者不是郦道元,而是盛弘之

发布时间:2025-06-03 01:51  浏览量:29

人教版《语文(八年级上册)》

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人教版《语文(八年级上册)》中被编者拟题《三峡》的这篇课文选自《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 ,作者署为郦道元(470—527) 。实际上,这段文字最早出自盛弘之(420—479)撰写的《荆州记》。换言之,作者应署盛弘之。

一、作者之异

《语文》的题解称:“《水经注》名为注释《水经》,实则以《水经》为纲,广为补充发展,自成巨著。全书详细记载了一千多条大小河流及有关的历史遗迹、人物掌故、神话传说等,是我国古代地理名著,并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由于当时南北分裂,此书记北方河流,综合运用了文献资料与作者实地考察的成果;涉及南方江河,则博采他人记述,精心选择,细致加工,融汇成文。”乾隆皇帝即爱新觉罗·弘历(1711—1799)在《题郦道元水经注六韵》的夹注中亦称:“郦道元仕于北魏,虽曾出使关中,而足迹未尝一至塞外,故《水经注》中所载边地诸水形势未能尽合,即如濡水之源流分合及所经郡县,多有讹舛。至江淮以南,地属齐梁,道元亦未亲履,其地详为考订,只据传闻,所及袭谬沿疑,无怪其说之多盭也。

南北朝时期,北朝和南朝的疆界大抵在秦岭淮河一线,长江的上游在吐蕃境内,中下游在南朝宋、齐、梁境内,郦道元从未涉足南朝,《水经注》关于长江及南方其他河流的注释都是根据前人的记载以及传闻加工而成。关于《水经》中三峡的注释,主要是援引袁崧 (?—401)的《宜都山川记》和盛弘之的《荆州记》。那么,《水经注》中关于三峡的这段文字在原始文献中是什么样子呢?

盛弘之,南朝宋(或称“刘宋”)人,曾任荆州刺史,临川王刘义庆侍郎,与鲍照(414—466)友善,所撰《荆州记》记述荆州地区的郡县城郭、山水名胜,内容翔实,语言峻洁优美,行文骈散相间,是出色的山水文学作品。刘孝标(462—521)在《世说新语》的注释中引用了《荆州记》数句关于三峡的描述。魏徵(580—643)《隋书·经籍志》称:“《荆州记》三卷,宋临川王侍郎盛弘之撰”。赵宋时期,《荆州记》尚流传于世,李昉(925—996)《太平御览》 、乐史(930—1007)《太平寰宇记》 、祝穆(1190—1256)《方舆胜览》 等文献都曾摘引《荆州记》,但后来散佚。陶宗仪(1329—约1412)辑《说郛》中有《荆州记》,署名晋盛弘之,只有19条短文 ,不知为何人所辑,也许当时《荆州记》尚存。近世流传的《荆州记》是王谟( 约1731—1817) 、陈运溶(清末人,生卒年不详) 、曹元忠(1865—1923) 等人根据散见于《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等各种文献的片断分别集纳而成。

所幸的是,《太平御览》《方舆胜览》不仅都有宋本存世,而且完整转引了《荆州记》关于三峡的那段描述。其中日本静嘉堂文库收藏宋刻本《太平御览》第53卷之“峡”所引用的文本是这样的——

盛弘之《荆州记》曰:旧云自二峡取蜀数千里中恒是一山,盖好大之言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云朝发白帝,暮江陵,其间一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渌潭,回清到影,绝多生柏,悬泉瀑布飞其间,清荣峻茂,良多雅趣。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此段关于三峡的文字,与今之传本只有几个字不同,而且要么可以通假,要么无关紧要。这可能是现存最古关于《三峡》的文献及版本。《太平御览》的日本安政二年(1855)江都喜多村氏学训堂仿宋椠本 与上引版本完全一样。清嘉庆十七年(1812)仿宋板刻本与上引文本仅有两字之差,即“有时云朝发白帝”作“有时朝发白帝”、“清荣峻茂”作“清萦峻茂”。另有明万历元年(1573)倪炳刻本,讹字连篇 ,不忍卒读,陈运溶辑《荆州记》所据《太平御览》正为此本,石洪运点校《荆州记九种》又以陈运溶辑《荆州记》为底本,讹沿误袭,令人扼腕。

宋刊《方舆胜览》中关于三峡的文字是这样的——

【三峡】谓西峡、巫峡、归峡。盛弘之《荆州记》: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及夜分,不见月。至于夏水襄陵,溯沿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江陵,其间一千二百里,虽乘奔驰风,不疾也。春冬之间,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柏,悬泉瀑布,飞洒其间,清荣峻茂,良多雅趣。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此段关于三峡的文字,与今之传本也只有几个字不同,即首句“三峡七百里中”前少一“自”字、“亭午及夜分”中间多一“及”字,没有“哀转久绝”之句,以及“暮至江陵”中的“至”在今本中作“到”。这也是现存最早关于《三峡》的文献及版本之一。《方舆胜览》四库本把宋刊本中的“回清倒影”改成了“回波平迤”,不知其来何自。

《太平寰宇记》有宋残本(日本东京宫内厅书陵部藏)存世,“三峡”所在的第148卷缺失两页,残存的引文仅有“三峡山谓西峡、巫峡、归峡。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清猿三声泪沾裳。”四库本先后引用了关于三峡的两小段,第一段是“唯三峡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所谓高山寻云,怒湍流水,绝非人境。”第二段是“大江《水经》云,江水又东经巫峡,注云:夏水襄陵,沿溯阻绝。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加疾也。”

刘孝标(462—521)注《世说新语》之“黜免”中的注释 、欧阳询(557—641)《艺文类聚》之“总载山” 都有引用盛弘之《荆州记》中的文字。

杨慎(1488—1559)《丹铅总录》(亦载于《升庵诗话》)引用“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亦称源自“盛弘之《荆州记》” 。不过,明朝的大多数文献在摘录时称引自《水经注》,比如梅鼎祚(1549—1615年)《古乐苑》 、冯惟纳(1513—1572)《古诗纪》 、陆时雍(明末人,生卒年不详)《古诗镜》 。个中原因,应该是因为当时《荆州记》已经失传,而《水经注》大行于世。《水经注》现存最古的,也只有几种明代的版本。

《水经注》中关于三峡的那段描写与《太平御览》《方舆胜览》转引《荆州记》的那段文字几乎完全一样。个别文字差异,应该是传抄中出现的讹字。这意味着,《水经注》中的那段文字是郦道元从《荆州记》中照搬的,没有进行任何加工。《水经注》关于三峡的注文中多次提到盛弘之,说明他也无意占有盛弘之的成果。后人可以说《水经注》是郦道元的著作,但不能说关于三峡的这段文字是郦道元的作品。如果把这段文字抽出来,作为独立的篇章,就应该署为盛弘之,而其出处应该是《荆州记》

:关于三峡的这段文字的作者还有郭仲产(南朝人,生卒年不详)之说。顾祖禹(1631—1692)《读史方舆纪要》:“郭仲产云:峡江两岸,重岩叠嶂,蔽日隐天,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犇御风,不能及也。”顾氏此说,可能是受到了曹学佺(1574—1646)《蜀中广记》的误导。《蜀中广记》:“郭仲产云:按《地理志》:巫山在县西南,而今县东有巫山将,郡县居治无恒故耶?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峰,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古籍文献没有标点,引文只知所始而不知所止,也难以分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顾祖禹可能以为上文所引均出自“郭仲产云”,实际上“郭仲产云”的内容只包括“按《地理志》:巫山在县西南,而今县东有巫山将,郡县居治无恒故耶?”这段文字出自郭仲产所撰《荆州记》,而自“三峡七百里中”以后文字则出自盛弘之所撰《荆州记》。笔者目验:郭仲产《荆州记》中,确有“按《地理志》:巫山在县西南,而今县东有巫山将,郡县居治无恒故耶?” 而无后面关于三峡的大段文字。曹学佺没有注明后段文字的出处,可能也是把郭撰《荆州记》和盛撰《荆州记》混淆了 。

二、异文之辨

上文已经指出,关于三峡的这段文字在不同文献及版本中的文本并不完全一样,包括《荆州记》的作者亦有“盛弘之”和“盛宏之”之异。这些异文与文献出处及作者归属的判定无关,但有些异文对句意或文意还是有些影响,亦有加以辨析和甄别的必要。

(一)“弘”与“宏”

不同的文献及版本中,《荆州记》的作者有作“盛弘之”,也有作“盛宏之”。比如:《太平御览》,宋刻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日本安政二年(1855)江都喜多村氏学训堂仿宋椠本作“盛弘之”、清嘉庆十七年(1812)仿宋板刻本作“盛宏之”;《方舆胜览》咸淳三年(1267)刻本作“盛弘之”,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作“盛宏之”。还有作“盛洪之”的,如《离骚草木疏》宋庆元六年(1200)罗田县庠刻本之“兰”有云:“盛洪之《荆州记》亦云,都梁县山下有水生兰草,名为都梁,因山为号也。”这是怎么回事儿?究竟哪个正确呢?

笔者以为,正本应作“盛弘之”,因为避讳而改作“盛宏之”或“盛洪之”。唐中宗时太子叫李弘,“弘”字曾避讳一时。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的父亲叫赵弘殷,所以避讳“弘”字。到了清朝,乾隆皇帝名为爱新觉罗·弘历, “弘”字之讳又得以加持。缺笔和换字是最常用的两种避讳方法,而换字通常是用同音或近义的字代替。弘文馆曾改名昭文馆、宏文馆,《唐音》的辑者杨士弘(元朝人,生卒年不详)曾被改作杨士宏,都是典型的例子。而缺笔的避讳方式更为常见:《太平寰宇记》宋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写本、清光緒八年(1882)金陵书局本中“盛弘之”的“弘”均缺最后一笔(点)。《隋书·经籍志》宋残本、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中“盛弘之”的“弘”均缺笔,而元大德刻本不缺笔,这是因为元朝统治者是蒙古人,他们占领中原之前不用汉字,所以不讲避讳。

《太平御览》宋刻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和《方舆胜览》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中的“弘”没有缺笔,这可能是因为疏漏。对于避讳,官刻非常严格,坊刻和私刻比较宽松,常有当讳未讳之例。《太平御览》日本安政二年(1855)江都喜多村氏学训堂仿宋椠本中的“弘”也没有缺笔,是因为日本的书坊不必讲究避讳。

(二)起首“自”字之有无

《水经注》各种版本均作“自三峡七百里中”,但《方舆胜览》无“自”字。《太平御览》作“唯”,但分析上下文意,此字应为编者为了承上启下而添加。“盛弘之《荆州记》曰:旧云自二峡取蜀数千里中恒是一山,盖好大之言也。唯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不难看出,此句有转折之意:“唯”之前为“好大之言”,有否定之意;“唯”之后是实际情况,为肯定之意。所以,此处不得不加上一个表示转折的虚字。

若有“自”字,如何解释?似乎解释不通。《语文》释曰:“自:于。这里是‘在’的意思。”这有强解之嫌,因为“自”从来都没有“于”或“在”的意思。如果无此“自”字,问题不复存在。因此,首句应作“三峡七百里中”,即无“自”字。

《艺文类聚》:“盛弘之《荆州记》曰:宜都西陵峡中有黄牛山,江湍纡回……又曰宜都宜昌县:三峡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绝处,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此引没有“自”字。《古乐苑》《古诗纪》《古诗镜》《蜀中广记》等文献所引的句子中亦无这个“自”字。

(三)“曦”与“日”

“不见曦月”还是“不见日月”?《水经注笺》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长庚刻本 、《水经注》清武英殿聚珍版 、《水经注集释订讹》清文渊阁四库写本 等《水经注》的主流版本均作“曦”,《水经注校证》及《语文》亦作“曦”,但《太平御览》《方舆胜览》《太平寰宇记》的各种版本均作“日”。孰是孰非?

《玉篇》:“曦,日色也。”《广韵》:“曦,日光。”也就是说,“不见曦月”和“不见日月”的意思基本相同。但从遣词的角度看,与“月”并列的首先还是“日”。《语文》释曰:“曦月:日月。曦,日光,这里指太阳。”既然如此,直接作“日月”,岂不更恰当?再看版本源流,《太平御览》《方舆胜览》等均有宋本存世,而现存《水经注》最古只有明朝的版本。因此,“日”比“曦”更为可取。

陈禹谟(1548—1618)《骈志》也发现了此处异文,并以“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为题分别摘引了出处,但未加辨析,也没有结论。所引《宜都记》云:“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

(四)“以”与“为”

“不以疾也”还是“不为疾也”?还有作“不似疾也”。《水经注笺》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长庚刻本 、《水经注》武英殿聚珍版、《水经注集释订讹》清文渊阁四库写本等《水经注》的主流版本均作“以”,《水经注校证》及《语文》亦作“以”,但《方舆胜览》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均作“为”,《太平御览》宋刻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日本安政二年(1855)江都喜多村氏学训堂仿宋椠本均作“为”。另外,《太平御览》清嘉庆十七年(1812)仿宋板刻本作“似”。

为,算作、算是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孟子·公孙丑下》:“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这些句子中的“为”即为此义。“不为疾也”,意思是不算很快,或曰算不上很快。可是,“不以疾也”如何解释?《语文》释为“没有这么快”,这也有强解之嫌。问题在于:句中的“以”无法解释。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太平御览》清嘉庆十七年(1812)仿宋板刻本把“以”改成了“似”。“以”和“似”字型相近,而且同源,确实容易致讹。但“不似疾也”依然难解。

《骈志》引用的《水经注》段落中作“不加疾也”,这又是一种版本。《太平寰宇记》清光绪十八年(1882)金陵书局刻本亦作“不加疾也”。之所以把通行的“以”改为“加”,大约也是因为“以”字难解。

《太平御览》《方舆胜览》均有宋本存世,且均作“不为疾也”。综合判断,此当为正。

(五)“怪”与“柽”

“绝多生怪柏”还是“绝多生柽柏”?《太平御览》《方舆胜览》的各种版本均作“柽”。《水经注笺》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长庚刻本、《水经注集释订讹》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亦均作“柽”,但《水经注》武英殿聚珍版作“怪”且案曰“近刻讹作柽”,《全校水经注》清光绪十八年(1892)长沙王氏校本袭之,并加引注曰“《御览》作怪柏”。《水经注校证》及《语文》亦作“怪”。

首先必须澄清的是:所谓“《御览》作怪柏”并非事实。实际上,《太平御览》宋刻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日本安政二年(1855)江都喜多村氏学训堂仿宋椠本、清嘉庆十七年(1812)仿宋板刻本均作“柽”。这是一处严重的错误,肯定影响了后人的判断。

怪,怪异也。“怪柏”可以理解为怪异的柏树,也可以理解为奇形怪状的柏树。“柽”是什么呢?《康熙字典》集纳了古代文献关于“柽”的多种涵义——

《说文》:河柳也。《诗·大雅》:其柽其椐。《尔雅翼》:柽叶细如丝,婀娜可爱,天之将雨,柽先起气以应之,故一名雨师,而字从圣。又:柽树,一年三秀。《本草衍义》谓之三春柳。又《张衡·南都赋注》:柽似柏而香,今柽中有脂,号柽乳。又《诗疏广要》:柽非独知雨,又能负霜雪。大寒不凋,有异余柳。

另,《元和郡县志》云:“灵州贡赤柽马鞭。陈启源曰,柽近世呼西河柳,医家用之治小儿麻疹,是也。”《义证》云:“柽可卷为盘合馥,又可为杖,北齐将军执柽杖。”

可知,“柽”是一种似柏的树种,它一年三春,不仅汁香似乳、婀娜可爱,而且可以预报下雨、治疗小儿麻疹,还能制成马鞭或军杖,甚至成为贡品……简直就是一种宝树!

因为柽似柏,所以“柽柏”可能就是指柽树。把“柽柏”理解为柽树和柏树,亦可。

在古代文献中,“柽”通常写作“檉”。 “柽”是“檉”的异体字,而不是简体字。“柽”与“怪”酷似,由于“柽”比较生僻,很容易讹为“怪”字。而“怪”讹为“柽”的可能性很小。

古籍文献中,“柽”的版本不仅占绝大多数,而且较早的版本均作“柽”。应该可以确认,此处当作“柽”字。

(六)“漱”与“洒”

“飞漱其间”还是“飞洒其间”抑或“飞其间”?《方舆胜览》各本均作“飞洒其间”,《太平御览》各本均作“飞其间”,《水经注》各本均作“飞漱其间”。明清以来的其他文献,大都引自《水经注》,所以多作“飞漱其间”。

《说文》:“漱,荡口也。”《玉篇》《广韵》等亦作此解。“飞漱”是什么意思?有些费解。在“国学大师”古籍数据库中检索“飞漱”,也没有发现其他的用例。而“飞洒”的用例很多。用“飞洒”形容瀑布,非常形象,也很有画面感。

本次考证检索到的众多文献及版本中,“飞漱其间”最早出现在明代,而“飞洒其间”出现在宋本中。虽然仅有《方舆胜览》作“洒”,仍然比较可取。

“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雅趣。”这样的节奏是和谐的,如果是“飞其间”,节奏就会紊乱,因此此句四字为宜。

(七)其他异文

这段文字还存在多处异文。比如“亭午”有作“停午”,“或王命急宣”有作“王命急宣”,“一千二百里”有作“千二百里”,“乘奔御风”有作“乘奔驰风”,“春冬之间”有作“春冬之时”,“绿潭”有作“渌潭”,“清荣”有作“清荥”、“清萦”、“清莹”,“雅趣”有作“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有作“每晴初霜旦”,“常有高猿长啸”有作“有高猿长啸”,“属引”有作“屡引”,“空岫”有作“空谷”,“哀转久绝”有作“哀转入绝”,等等。其中,“停”与“亭”、“绿”与“渌”可以混用,其他异文也都无关宏旨,姑且略过。

另外,还存在整句之异。比如《方舆胜览》无“哀转久绝”句。曹元忠辑《荆州记》“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句下多出“所谓高山寻云,怒湍流水,绝非人境”之句。此句可能辑自《太平寰宇记》,但对照《太平御览》《方舆胜览》等其他文献,此句应该不是出自《荆州记》。此误与上文所辨《读史方舆纪要》把《荆州记》描写三峡的文字归于郭仲产的名下相类。

三、字义之辨

“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句中的“奔”是什么意思?《语文》的注释称:“奔:这里指飞奔的马。”而笔者认为,“奔”是指受惊的牛。

“奔”的金文写作

,这是一个会意字,字的上部是一个人在奋臂奔跑的样子,下部是三只脚(“止”即“趾”),强调速度之快。但在春秋时期,“奔”就写作

,上部还是一个人在振臂奔跑的样子,而下部变成了三个牛角,意为三头牛在奔跑。秦李斯统一文字后,小篆写作

。这意味着至少从春秋开始,“奔”就被赋予了新的涵义,亦即其本义指“奔跑的牛”,引申为像“牛”一样快跑。“奔”字从篆书,到隶书,再到楷书,一直保持着这个字型及会意。

“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这句话在《太平寰宇记》清光绪十八年(1882)金陵书局刻本中为“虽乘犇御风,不加疾也。” 在《读史方舆纪要》清敷文阁刻本中亦作“乘犇御风” 。“犇”是“奔”的异体字。盛弘之辞世仅几十年后,顾野王(519—581)编纂的《玉篇》释曰:“犇,牛惊。”赵宋时期,陈彭年(961—1017)等人编纂的《广韵》亦作此解。明末清初人张自烈(1597—1673)《正字通》亦云:“犇,同奔牛骇群走也。”

《集韵·魂韵》:“牛,古作犇。”《故训汇纂》:“牛作犇。《书·牧誓》‘弗迓克奔’,刘逢禄注:‘奔,《史记》作犇。’《左传·僖公五年》‘虢公其奔’,李富孙《异文释》:‘汉《五行志》奔作犇。’《礼记·祭统》‘奔走无射’,陆德明《释文》:‘奔,本亦作犇。”

元稹《楚歌十首·江陵时作(其九)》起首两句“三峡连天水,奔波万里来”,在王象之(1163—1230)《舆地纪胜》清影宋钞本 和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惧盈斋刻本 中均作“三峡连天水,犇波万里来”,此中之“犇”显然也是用受惊之牛来形容三峡水流之迅猛。

吴均《与朱元思书》“猛浪若奔”中的“奔”,应该也是指受惊的牛。受惊的牛,奋力狂奔,速度自然很快。

语文出版社2008年版《汉字源流字典》在“奔”字的义项中释曰:“奔马:虽乘奔御风,不以(似)疾也。” 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汉字源流字典》没有这一义项 。但先后两版《汉字源流字典》均有“奔,异体作犇,从三牛会意”的解释。既然“从三牛会意”,就不应该把“奔”解释为“奔马”。也就是说,语文出版社2008年版《汉字源流字典》关于“奔”的解释前后矛盾。

四、最后的话

《水经注》是一部“集六朝地志之大成”的地理学巨著,也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但也不可否认的是,这部著作的原创度不高,尤其是关于南朝“江水”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引用前人的记述。由于转引太多,加之传抄的随意性,导致传世文本的混乱。对此,全祖望在《全校水经注》的“题辞”中曾有专门的论述——

世但知是书之经与注乱,而不知注之自相乱也。夫注何以自乱?盖善长之注原以翼经,故其专言水道者为大注,其兼及州郡城郭之沿革而不关于水者乃小注,旁引诸杂书沿革逸事又附注之余录也。故大注为大文,小注则皆小字,如毛诗之有郑笺,不知何时尽钞变为大文,而于是注中之文义遂多中隔,不相连属。盖自宋椠已然。则从而附会之曰:善长之文之古也。而求水道者愈目眩神摇,求其纲领而不得。若细观之,则其横亘之痕迹显然,且其中音释之语亦溷为大文,古今书史,无此例也。

…………

善长之言水,虽经文不肯稍阿会,可谓覈矣。故虽未必尽当,而足据者多。乃旁引诸书,则一往多缪。是于水道固无关,但文献之学疏矣。

鉴于这种情况,对于《水经注》的文本出处及其异文,必须谨慎辨别。由于年代久远,且无宋元版等较早的版本存世,虽经历代学人一再校订,《水经注》的文本之乱也不可能完全厘清。不过,就《三峡》这段文字来说,倒是有着丰富且确凿的文献可资佐证。《荆州记》在宋代仍有流传,《太平御览》《方舆胜览》的编者肯定都是阅过的,而这两部文献引用的《三峡》文本高度一致,亦可互证它们的摘录确凿且准确。况且,《水经注》最古只有明刊本,而《太平御览》《方舆胜览》均有宋本存世。因此,关于三峡的这段文字为盛弘之原创确定无疑,其文本也当以宋本为准。综上所述,《三峡》文本应该这样——

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柏,悬泉瀑布,飞其间,清荣峻茂,良多雅趣。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