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纹深处:与四千年前的炊烟对望

发布时间:2025-05-27 16:58  浏览量:8

李四毛

岳阳市博物馆里的灯光是幽暗的,照在那些陶器上,显出几分清冷。我站在“方圆之城”的玻璃柜前,看那些四千年前的器物,鼎、釜、甑、罐、瓮、盆、杯、碗、豆、鬶,排在那里,俨然是古人的厨房与餐桌。玻璃上隐约映出我的影子,与那些陶器重叠在一起,恍若古今交融的幻象。

那鼎是三足的,夹砂灰陶,足作锥形,腹部有绳纹。考古报告上说,这类炊器内壁上常附着碳化了的稻壳和鱼骨的残渣。我想象着它架在火上,里面煮着兽肉或鱼鳖,沸水翻腾,蒸气上冲,围着它的是些蓬头赤足的男女,目光炯炯,盯着锅里的食物。他们大约很饿,因为那时的食物并不易得。鼎足上的绳纹,想来是为了防滑,免得烫手。然而四千年的岁月过去了,如今它冷冰冰地立在这里,绳纹依旧,而曾经握它的手,早已化为了尘土。

思绪突然跃向百里外的华容七星墩——那是一片开阔的田野,七个不同寻常的神秘土墩,一个埋藏着千古之谜的地点,一个发生在石器时代人类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座“古国时代”的城池?如今野草在它周围枯荣更替,洞庭湖的风依旧吹过这片土地,只是那些制陶、用陶的人,早已消逝在时光的长河里。

旁边的一只釜,圆底,夹砂红陶。釜底的烟灰依稀可辨,可见是常用之物。釜边配一甑,底有细孔,看是蒸食之器。原来那时的人已晓得蒸法,未必逊于今人。我想起家乡的蒸菜,也是用甑,只是材料由陶换成了竹木。古今器具虽有精粗之别,而人们肠胃的需求,却大抵相同。

站在七星墩遗址的土坡上远眺,不远处便是蜿蜒的河流。我突然明白这些陶器背后的生活图景:清晨,女人们背着陶罐去河边打水,陶器与卵石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男人们用石斧砍伐芦苇,归来时腰间的黑陶水壶晃荡作响;孩子们在部落里追逐,不小心踢翻了晾晒的陶坯,惹来制陶老人的呵斥。那些绳纹或许就是制陶者随手的刻画,却让四千年后的我们得以窥见他们指尖的力度与节奏。

那些盛储器类的罐、瓮、盆,多是泥质灰陶,有的饰以弦纹或篮纹。有一只盆是彩陶,红底黑彩,花纹已经模糊,但尚可辨出是水波纹样。想来制盆的匠人也许常见洞庭湖的波浪,故摹拟于陶器之上。如今湖水依旧拍岸,而匠人的灵魂,不知漂荡在何方。

尤其令我遐想的是那些出土的彩陶残片。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制陶的女子用骨针蘸着矿物颜料,在陶坯上描绘波纹时,可曾想到这些图案会成为穿越时空的文明?她手腕转动的瞬间,是对美的原始感知,也凝固在这些斑驳的纹路里。也许她一边画着,一边听着远处族人用陶埙吹奏的曲调,那音符早已消散,唯有陶器上的波纹,还在诉说着远古的韵律。

饮食器中的高柄杯最为精巧,薄胎黑陶,柄部细长,杯口微敞。这样的杯子,显然不是给平民用的,大约属于酋长或祭司之尊位。旁边陈列着些粗陶碗,敞口敛口的都有,泥质红陶,全无装饰,想是“百姓”的食具。难道那时已有贵贱之分?贵人用高柄杯啜饮,平民捧粗碗吃饭,原来与当今没有太多的异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鬶,流口细长,形制奇特。我细看那流口,想象它倾倒液体的样子,或许是酒,或许是水,总之是流入了四千年前的某张嘴中。而那只嘴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唯有这鬶留存至今,流口朝天,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水了。

这些陶器,有的粗糙,有的精细,有的实用,有的华美,想来在制作者中,也有巧拙之别。拙者制的粗陶,只求实用;巧者制的精陶,兼顾美观。而今并排陈列,都成了文物,巧拙已无分别。时间是公平的,它抹平了一切差异。

我徘徊于柜前,看那些绳纹、刻划纹、彩绘,都是古人留下的痕迹。他们当时不过是为了实用或美观,哪想到会成为后人研究的对象。我们今天的生活用品,将来若得保存,怕也要被后人如此端详吧。

博物馆的灯光依然幽暗,照在这些陶器上,也照在我的身上。玻璃柜里外,相隔千年,而人的形质,并无大异。所异者,唯器物的精粗而已。走出博物馆时,身后一束灯光射向玻璃柜台,给那些陈列整齐的陶器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仿佛远古的灵魂在向我们轻轻挥手。